折枝也不好为难他,便只有双手捧了那方绣好的锦帕递过去:“这是哥哥的帕子。若是他这几日不回桑府,那便劳烦泠崖侍卫代为转交。”
泠崖并未抬手,只是答道:“大人在京郊有座别业。表姑娘若要寻他,属下可为您引路。”
折枝倒是第一回 听说谢钰在桑府之外还有其他居所,一时倒是愣了一愣。
但转念一想,倒也明白过来。他这些年离散在外,总不能一直借居在客栈之中,也当有个自己的住处。
可平日里在桑府中来往,至少也是光天化日,同一个屋檐下。
如今孤身去谢钰府上,还是多有不妥。
于是折枝轻轻弯眉道:“哥哥难得回别业居住,想必自有要事。折枝便不叨扰了。等哥哥回来,劳烦泠崖侍卫遣人来沉香院里知会我一声便好。”
说罢折枝又轻轻与他道了声谢,便将锦帕叠好,收回了袖袋里。
缓缓步下游廊,往沉香院的方向行去。
而待她行过了月洞门,一直沉默着立在原处的泠崖却没隐回暗处,反倒是飞身往府门的方向掠去。
*
一晃又是几日过去。
谢钰仍未回府,反倒是采买的日子如期而至。
如半夏所言,这次的采买份外隆重些。
除了库房里当差的下人外,各院里都遣了丫鬟嬷嬷们一同出去,也好拿自个的体己,购置些公中不给置办的物什来。
半夏与紫珠皆是天蒙蒙亮时便跟着众人出府采买。而折枝则等到辰时上下,天光大亮时才从沉香院里出去,一路避开众人行至角门前。
守角门的小厮名叫马友,已在桑府里当差了二十余年。与曾经教养过她的田嬷嬷算是远房亲戚,素日里关系不坏。
一见折枝,便站直了身子,对折枝比手行礼道:“表姑娘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东西要采买的?”
折枝摇头,又从袖袋里取了些碎银子递与他,小声道:“我只是许久未曾出门了,在府里有些闷得慌,想去城北的云雪阁里看看新进的胭脂。还望行个方便。”
马友原本便承过田嬷嬷恩惠,此刻拿了银钱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小声叮嘱道:“表姑娘可要早些回来,若是被人发觉了,小的不好交代。”
*
大盛朝没有不许女子上街的规矩,但为防途中被采买众人撞见,折枝还是规规矩矩地戴了顶幕离。
而京城的北巷偏僻,离桑府并不算近,若是要走过去,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
折枝便花了些银子,雇了辆马车载她过去。
风急马蹄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半夏与她描述过的地方。
车夫得了银钱先行离去,而折枝略微寻了一阵,终于在北巷深处,寻到了先生的住所。
许是因着远离了闹市的缘故,宅子跟前倒还算清净。
只一扇半新不旧的桐木门紧闭着,隔绝了院内的情形。
折枝抬手,轻叩了叩门上悬着的黄铜门环。
清脆的声响在这深巷里一圈圈荡开去,令折枝升起几分近乡情怯的惴惴来。
为了不被府里的人察觉,她并未遣人提前递口信来。
如今自顾自地到了先生门前,也不知会不会唐突了。
正胡乱想着,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木门缓缓打开。
一名云青色长衫的男子长身立于门内。
凤眼修眉,温其如玉。
容貌是恰到好处的清隽,不似谢钰那般清绝至如冰雪般霜冷锐利,只如炎夏时苍翠挺拔的茂林修竹,安静宁和,令人心生亲近。
折枝愣愣立在原地,久别重逢的喜悦一齐涌上心头,往眼角带出几分泪意。
而萧霁只是立在门内,视线并不僭越地落在她的幕离边缘,并不过于探究,只温声问她:“姑娘可是要寻这间宅子的旧主?”
折枝一愣,很快明白过来,忙抬手将戴着的幕离摘下,开口时,语声里已带了几分哽咽:“先生,我是折枝。”
萧霁听到这个名字,也是微微一讶,良久才将视线落在她的面上。
确是认不出来了。
不知何时,记忆中抱着他的袍袖,哭得小脸都皱到一处的小团子,如已长成这般姿容姝丽的少女。
锦裙乌发,雪肤明眸。
似一支初开的芍药,亭亭立在旧巷中。妍丽得令人不敢多看。
萧霁于心底轻轻叹了一声光阴荏苒,展眉问她:“从荆县乔迁到盛京城,过得可还算习惯?”
折枝鼻尖一酸,压抑许久的委屈仿佛找到了决堤的口子,刹那间倾泻而出。
她低眉摇头:“盛京城的冬天总是下雪,最冷的时候,风刮在脸上刀子一样生疼。达官贵人们说话也总是高深莫测的,喜怒都隔着一层。令人总是担惊忍怕。”
“我想回荆县里去。”
回到那座四季如春的临水小城。
每日醒来要见到的,不是那喜怒无常的权臣,而是门外挎着篮子走过的和气阿婆。
篮里装得都是新做好的米糕,香软可口,才几个铜子便能买上一块。是百姓也能买得起的,脍炙人口的小食。
折枝这般想着,深埋在心底的难过也随着这些记忆层层泛起,杏花眸里的水光愈来愈浓,渐渐凝结成珠。
萧霁没曾想一句话却引发出她如此多的伤心事,眼看着小姑娘又要掉泪,微微叹了口气,将木门敞开,“这些年大抵发生了许多事。坐下慢慢说罢。”
折枝知道自己早已过了抱着先生袖口落泪的年纪了。
也知道长久地立在先生门前,让旁人看见了,容易生出闲话。
遂轻轻点头,跟着萧霁往门内行去。
半旧的桐木门掩上,萧霁并未带她往上房中走,而是将她领到了后院中。
虽说是刚经历一场乔迁,但院落内打扫得很是干净。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立在院角,于四面灿然的日色中,投下一片浓阴,庇住搁置在树下的青石桌椅不被日光烤得发烫。
萧霁领折枝往青石小凳上坐了,自己则去了西侧的厨房,再回来时,带了新沏好的热茶与一只八宝攒盒。
茶是新沏的,杯子也是最寻常的白瓷杯,至于攒盒里,装得则是蜜饯与干果等常见的待客吃食。
萧霁烫了杯子,徐徐往白瓷杯里斟茶:“我寻常不大用甜食,屋里便没备牛乳与点心。”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如今想来,确实是准备不周了。等明日得闲,还是得去街面上置办一些。”
牛乳与点心,都是她年幼的时候最离不开的东西,未曾想,先生如今还记得。
折枝鼻尖有些发酸,忙轻轻摇头掩饰过去,又接过茶盏小小抿了一口:“这样便很好了。折枝来盛京城里,也早已经养成了喝茶的习惯。”
她略停了一停,低声补充道:“折枝也已过了爱吃糕点的年纪了。先生不要为此多做奔波。”
话音落下,萧霁沏茶的动作略微一停,轻轻抬眸看向她。
记忆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不知何时,也学会了这般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说话。
他无声叹了口气,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柔声道:“这里没有旁人。”
折枝一愣,忍了许久的泪终于坠下,在雪白的帕子上晕出一小圈水迹。
她哽咽着开口,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
从十岁离开荆县起,一直说到十六岁与先生重逢。
虽刻意隐去了相府那场变故,可在他人屋檐下讨生活,其中艰难晦涩,自不必多言。
“我原以为——”
折枝说至此骤然停住,带露的长睫轻轻垂落,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原本以为,只要如曾经田嬷嬷所言,熬到嫁人了便好。
可从被送上相府迎亲的小轿起,命运便已发生不可挽回的偏移。
她已无法去走寻常女子的路了。
大抵这一生,都不能如寻常女子那般,堂堂正正,十里红妆的嫁出去了。
而萧霁一直安静地听着,并未出言打断。
直至折枝渐渐平静下来,捧着手里已温凉的茶,将眼睫垂得低低的,轻声转开了话茬:“那先生呢?先生这些年,一直留在荆县里吗?”
萧霁摇头:“自你入京后不久,我便也离开了荆县。原本,是想着进京的。”
折枝一愣,抬眼看向他。
-完-
第18章
◎折枝的身子抵在衣橱坚硬的雕花上,疼得眼角都渗出了一点泪意。◎
萧霁轻声解答了她的疑惑:“那时我在古琴上的造诣已停步多年,苦无进益。便也动过进入宫廷,与最好的乐师切磋的念头。我也曾因此托人递了亲手撰写的乐谱向乐府令自荐。却一直不曾收到回信。”
“可若再留在荆县中,亦是徒劳。于是我便顺水而下,一路游山历水,无有定处。”
“直至数年后,我才渐渐明白。音律从无贵贱之分。天下音律,本就不止于宫廷中的大雅之音。”
折枝的杏花眸里流转过一缕迷蒙:“那先生为何……”
萧霁抬唇一笑,无奈开口:“正当我参透此事的时候,乐府令却不知从何处看见了我多年前留下的乐谱。也因此召我入宫为乐师。违官令,便要流刑千里。”
虽先生的语调平和,但这般淡淡说来,仍是令人怅然。
折枝也轻轻叹了口气。
大抵命运便是如此,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阴差阳错,令人唏嘘。
“不知你是否听过一句古语。”萧霁往杯中添了些热水,温声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自然是听过的,如今听来,更觉悲凉。
折枝低眉,杏花眸里满是碎光。
萧霁看着她,复又温声道:“可这古语里,还有不常被人提起的后半句。”
“常想一二,不思八/九。”
折枝一愣,缓缓抬起眼来,杏花眸里渐渐涌上一层亮色。
她轻轻点头:“先生说的是——至于那其余八/九,只要事情还没走到绝路上,总会有法子转圜的。”
萧霁见她不再那般郁郁寡欢,也轻轻展眉道:“你能如此想便好。”
院内的气氛也随之舒缓,悠悠荡荡,似又回到了少年时。
两人皆是久别重逢,要说的话自也分外多些,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中天,将近午膳的时辰了。
折枝慌忙自青石凳上站起身来:“折枝是背着家人出来的,在外头久了恐被发觉,如今得回去了。”
她说着,又想起了什么,略微迟疑一下,从袖袋里取出那张琴谱双手递过去:“不知先生可否替我看看这张乐谱有何不妥之处?”
萧霁接过,展开宣纸略看了稍顷,眉眼间渐渐浮出几分讶异之色:“这张琴谱,你是从何处得来?”
折枝心下骤然一惊,指尖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了袖缘。
话到了唇边,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萧霁看出她的为难,便没有追问其中隐情,只是径自说了下去:“琴谱上记载的,是一首精妙的雅乐,应当是出自音律大家之手。”
折枝握住袖缘的指尖愈发收紧,将缎面上绣着的缠枝花都揉得发皱。
而萧霁沉吟片刻,又缓声道:“其中曲调柔婉,曲意旖旎,应当是出自女子之手。其余的,暂且看不出什么,兴许一试之下,能有其余见解。”
他这般说着,又对折枝温声道:“你且等上一等,我去房中取古琴过来。”
“至多一炷香的光景便好。”
“先生——”折枝面色煞白,慌忙拦住了他。
她应当想到的,先生爱音律如命,得到这样一首雅乐,定会忍不住弹奏。
可这首曲子,这首曲子——
折枝无法,只得压低了嗓音颤声道:“先生可曾听说过‘玉楼锦’?”
萧霁停步,亦有些讶然,半晌终于将视线落回乐谱上,沉吟道:“这首曲子早年前朝覆灭时便已失传,我也只听过曲名罢了。”
“既然先生不知,那帝京城里恐怕也无人知晓。”折枝叹了口气,轻轻抬手:“先生将这琴谱留在身边恐惹祸端。还是由折枝藏在深闺里为好。”
萧霁抬眸,见折枝眸底尽是忧色,自也明白此事对她而言很是要紧。
于是,只默了一默,便又轻声道:“一首曲子流传于世,必然是有迹可循。只是需要些时日罢了。我素有分寸,不会为自己惹来祸端。”
萧霁问她:“你想知道些什么?”
折枝一愣,迟疑了稍顷,缓缓抬起眼来:“折枝想知道,这首曲子究竟是不是玉楼锦。若不是,又究竟是出自谁人之手。”
萧霁颔首,将乐谱郑重收好,亲自送折枝到门前。
一道半旧木门隔开两方天地。折枝立在门外,轻轻福身:“那折枝便回去了,先生多保重。”
萧霁温声应了:“若是此事有了结论,我会托驿使送一包梨膏糖来。”
他微顿了一顿,许是想起曾经幼时相处过的时日,又见小姑娘孤身立在旧巷里,伶仃可怜,心下不忍。便轻轻叹了口气,又道:“我于乐府中不过挂个闲职。宫中有宴席与祭祀时,才需上值。其余时日,应当都居于这北巷之中。”
“你若遇到难处,可来此处寻我。”
折枝眸底一热,一双杏花眸轻轻弯起:“折枝多谢先生。”
*
京郊别业中,帘幕低垂,满室烟雾缭绕。
上房以连绵十二座山水屏风隔开,外间放着个硕大的青铜三足鼎。昂贵的迦南香便像是寻常人家的干柴般层层叠置在鼎中,缝隙里零零碎碎地洒落着一些曼陀罗花粉,燃烧起来火光明亮,香气夺人。
里间搁置着一张小叶紫檀制的拔步牙床,四只铜鹤形状的冰鉴环绕在四角,驱散香鼎燃烧时所带来的热意。十数面轻薄如蝉翼的鲛绡幔帐交叠垂落,似云雾重重环绕,掩住榻内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