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对先生, 从来便只有师徒之情,并无其他, 是哥哥误会了。”
“折枝心中,从来便只有哥哥。”
狭窄的里间内,是良久的静默。
折枝想抬眼去看他面上的神情。
谢钰却垂眼将眸底的情绪尽数掩落,只是俯身拥紧了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 轻笑着启唇:“妹妹又在骗我。”
他的语声略有些低哑。
欺骗吗——
折枝垂落羽睫, 轻声启唇:“一直以来, 唯有哥哥总是诓骗折枝。折枝又何曾在大事上骗过哥哥?”
谢钰握着她皓腕的长指收紧了些, 似仍旧是对此事耿耿于怀:“妹妹在我去边关的时候,一言不发便离去。难道便不算诓骗?”
怎么便能算是一言不发?
折枝轻蹙了蹙眉, 下意识地问道:“折枝给哥哥留过信笺。便放在临窗的长案上。哥哥不曾看见吗?”
“妹妹在信笺上写了什么,自己可还记得?”谢钰低声问她。
“是——”折枝方启唇, 却似在骤然间明白过什么, 略微一停后,试探着答道:“折枝给哥哥留信, 说是在桑府中住得厌倦了。想回荆县里住上一年半载, 至多今年冬至前后便回来。”
“谁知道哥哥连这一年半载都不愿等, 气势汹汹的便闯进折枝的院子, 强行将折枝抢回盛京城——”
“往后妹妹留信,记得将长窗掩上。”谢钰轻轻叹了一声,薄唇覆下将余下的谎言吞没在唇齿之间。
他的唇很热,像是要将彼此的理智燃尽。
似他这般清冷疏离的人,少有这般炽热的时候。
折枝倚在里间微寒的墙面上,有些朦胧地想着。
直至呼吸紊乱,谢钰的薄唇终于离开了她的唇瓣,吻过她柔软的乌发,齿尖轻衔住她耳坠上垂落的明珠,不让她逃离。
他的语声随之拂过她的耳畔,唇齿间的热气烫得折枝不自觉地想要躲避。
“穗穗,宽宥我一次。我们便从今日起重新相识。”
“明日我会去宫中请赐婚的圣旨,三书六礼,迎你过门。”
“往后宅院清净,唯你一人。若你愿意管中馈,府中的一应物事便由你管辖。若你不愿劳累,我便亲自管着,账本便放在书房里,你随时可以翻阅。若你喜欢泡汤泉,我们也可在府中后院另建一座汤池,府中的一应楼阁,也可依你的喜好重新修葺……”
折枝安静地听着,渐渐弯起一双潋滟的杏花眸轻笑出声。
只是笑着笑着,渐渐眼尾倒是弥漫出些许水意,被她悄悄以指尖拭去。
谢钰装得真像。
她差一点便要信以为真了。
折枝轻轻将谢钰推开,认真地抬眼看着他穿着婚服的模样,轻轻笑起来:“哥哥穿着婚服很是好看。”
“看得折枝也想选一件试试。”
她说着,背转过身去,将垂落的布帘掀起,重新行至等候在外的侍女跟前道:“姑娘可有女子穿的婚服?”
见那侍女的面上露出讶异的神色,折枝便又转口道:“我想替将来的嫂嫂试试。”
“自是有的。姑娘略等。”侍女这才回过神来,答应着从旁侧又寻出三五件婚服来:“姑娘看看,可有中意的?”
折枝轻轻扫了一眼,复又问道:“可还有旁的?我想多试几件,将来的嫂子问起,也好多些参谋。”
“姑娘等等。”侍女应了一声,匆匆将一旁的衣箱打开,一件件看过去,又寻出不少时兴的款式来。
待谢钰将婚服换下,自里间步出时,折枝手里已捧了十几件婚服。
繁复的婚服层层叠叠地压在她纤细的玉臂上,堆起小山般的一座,像是随时都要倾倒。
“怎么拿了这许多?”谢钰将婚服接过,替她揉了揉皓腕。
“毕竟成婚是大事,折枝想多试几件。”折枝说着便往里间里行去:“哥哥替折枝放在里间便好。”
两人遂一同行至里间。
谢钰方将那一叠婚服放下,折枝便惊讶道:“哥哥不出去吗?”
“折枝对外说的可是兄妹。这世上只有妹妹能替哥哥更衣,哪有哥哥看着妹妹换衣裳的。”她说着便将谢钰往外推:“折枝早间起的仓促,都未曾用过早膳。如今时近晌午,才觉得腹中空空。哥哥若是无事,便去街面上替折枝买一包新出炉的槐花糕来。待回来时,折枝便也试好了。”
说话间,折枝已将谢钰推出了里间。
布帘随之垂落,隔绝了他的视线。
只能听见里头轻轻的解衣声,似是小姑娘正徐徐解开领口的玉扣,将外裳褪下。
谢钰有心想等她将第一件婚服换好,可折枝似听见了他并未离去,便又隔着帘子道:“若是哥哥惫懒,请身边的侍卫走一趟也好。”
谢钰皱眉。
跟来的侍卫早已陆续回了府中,如今还未回返。
“妹妹在此等我。一盏茶内,我便回返。”在折枝的连声催促下,谢钰终是启唇。
折枝这才隔帘轻应了一声,解衣的动作却放缓。
直至估摸着谢钰似是离开了成衣铺,立时便将布帘挑起,疾步往外行去。
侍女正等在跟前,见她一壁匆匆系着领口的玉扣一壁出来,也是一惊:“这位姑娘——”
折枝顺手取下发间的垂珠步摇塞进她手中,低声道:“劳烦姑娘帮我个忙,替我在里间里等着。若是方才那公子回来了,也不必应声,能拖一会便是一会。”
侍女一愣,尚未来得及开口,却见折枝便已戴上幕离,抱着她带来的狸奴,小跑着混进了朱雀街热闹的人流中。
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她低头看了看躺在掌心里华贵的珠钗,迟疑了一瞬,终是挑起帘子行入了里间。
折枝一路顺着拥挤的人潮向前,终是在街口处遇见了一名正在揽客的车夫。
“姑娘可是要雇车?打算往哪去?”车夫招呼道。
折枝也并不迟疑,抱着橘子便上了车辇。
“出城,一路往南。”她说着,将臂上缠着的金钏解下一环递与他:“走上三日,能到哪便是哪。”
荆县里她是暂且回不去了。唯有先往其余城池里躲上几日,待将半夏与紫珠寻回,她便登船渡海,让谢钰永远也寻不着她。
车夫接过了她递来的首饰,见是赤金的,顿时也是眉开眼笑。也不再多问,只道了一声‘您且坐稳’,便扬鞭催马,往城门的方向急急而去。
还未到一盏茶的功夫,谢钰便已回返。
于记成衣铺内安静无声,守在门前的侍女不知去了何处。
谢钰眸色微深,抬步踏入店内,行至悬挂的布帘前。
“穗穗。”他淡淡唤了一声,长指轻捻着油纸包上系着的红线:“槐花糕已经买好,妹妹不打算过来尝尝吗?”
布帘内静默无声。
谢钰轻哂出声,大步上前,挥开了垂落的布帘。
里头随之传来一声惊呼。
“这,这位公子——”
方才迎客的侍女慌乱缩在墙角。
而狭窄的里间内,早已不见了折枝的踪影。
谢钰握紧了手中的那包温热的槐花糕,眸底的神色一寸寸淡去,冷如覆雪。
……骗子。
*
随着马蹄声疾响,盛京城的城门也渐渐被抛在身后。
折枝悄悄将车帘挑起一角,见身后暂且无人追来,这才将一直高悬着的心放落了些。
她有些疲倦地将身子倚在大迎枕上,却不敢睡去。
只是将身上显眼的首饰都摘下,细细清点过后,方以绣帕裹了,藏进袖袋深处。
她在谢钰回来之前,刻意多戴了些首饰。若是陆续拿去当铺里换成银子,应当也够她生活好长一段时日。
有了上回的教训,这回她便不在一座城池里定居了。
隔一段时日,便换一个地方。只挑着城中人来人往的客栈居住,虽说费些银子,却也安生。
待时机成熟,便托人将荆县里的宅子与田庄卖了,带着半夏与紫珠南下渡海。让谢钰再不能寻过来,强抢她回去,又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诓骗她。
随着折枝的心绪起伏,天穹上高悬的红日也渐渐坠入云后,散出漫天的霞光。
隔帘传来车夫的嗓音:“姑娘,前面有家茶摊,先歇上一会再赶路不迟。”
折枝却生怕马车走得慢了,被谢钰追上,立时便摇头道:“我不用晚膳。”
车夫无奈道:“姑娘,您不用饭,可这马可要吃草料的啊!这都赶了大半日的路了,再不给些草料,怕是就要歇在路边了。”
折枝迟疑一下,挑帘看去,见银江城的城门已遥遥在望。
即便是歇上片刻,亦能赶在宵禁前入城。
而来路上,仍旧未见追兵。
大抵是出城后的路四通八达,谢钰一时还搜不到此处。
折枝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那便歇息片刻。只是不能久留。”
“好嘞。”那车夫应声勒马,于茶摊不远处停下。
车夫忙着将拉车的马匹解下,往茶摊旁侧去喂草料,折枝便抱着橘子步下车辇,独自打帘进了茶摊。
这家茶摊不大,不过三张旧桌并几把木椅。摊主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一见折枝进来,便热情招呼道:“姑娘想用些什么?”
折枝心底仍是不安,便只是轻声道:“要些茶水,其余的婶子看着上便是。只是不要费工夫的,我们还在赶路,喂完马匹的草料便要启程。”
“那便一壶茶,再加一些烙好的烧饼。”摊主笑应了一声,随之打帘出去。想是给她拿吃食去了。
折枝便于一张木椅上坐落,正想将橘子放下,一直慵然团在她怀里的橘子却缓缓睁大了一双宝蓝色的猫眼,小梅花随之紧紧扒住在了她的衣襟上,‘喵喵’叫个不停。
这怕是饿了。
折枝有些为难,只好抚着它柔软的长毛哄道:“这荒郊野外的,也没地给你去寻小鱼干呀。你等会吃点茶水泡饼子将就一二,等进了城,我再去给你买新鲜的小鱼煮了吃——”
她正说着,便听见垂落的草帘细碎一响,只道是摊主拿了茶水过来,遂也未曾多想,只是信口道:“劳烦婶子放在桌上便好。”
跟前随之传来一道瓷器与木制桌面碰撞的清脆声响。
是来人依言将茶盏搁在桌上。
而橘子似被这响声所惊,那双立起的猫耳迅速软塌下去,紧紧贴在长毛上,只一个劲地往她的怀里钻。
“这是怎么了?茶水与烙饼有这般骇人吗?”
折枝有些疑惑地抬眼望去。
草帘垂落,挡住漫天红霞。
她对面的空椅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人,正仪态闲雅地提壶往杯内斟茶。
粗瓷茶具简陋,愈显他的指节修长,冷白如玉。
折枝骤然打了个寒颤,一双杏花眸微微睁大了。
光影晦暗间,谢钰搁下手中的杯盏看向她,薄唇徐徐抬起。
“妹妹打算去哪?”
-完-
第102章
◎笼中雀。◎
银江城一家客栈的上房内, 四面的长窗敞开,月色如水拂过窗楣,落在彼此的发间, 积起一层浅淡的银霜。
谢钰将折枝抵在榻上,紧攥着她的下颌迫使她抬头,眸色晦暗,语声低哑:“妹妹为什么非走不可?”
“是我待妹妹不好吗?”
折枝看进他那双寒凉的清眸里, 咬唇答道:“大人一次又一次的欺骗折枝,口中可还有半句真话?”
“既是欺骗在先, 又如何谈得上好与不好?”
谢钰沉默了片刻,攥紧了她的下颌反问她:“妹妹便不曾诓骗过我?”
折枝轻蹙了蹙眉,仍旧是不甘示弱道:“既然如此,大人与折枝之间便算两清。”
她挣扎着去解系在皓腕间的红绸:“大人请放折枝离去。”
话音落下,谢钰冰凉的长指立时便握紧了她的皓腕, 顺势将那段红绸也紧紧收进掌心中, 无论折枝如何挣扎也不放开半寸。
“妹妹还欠我一个子嗣。”谢钰哑声。
折枝一愣, 旋即只觉得被欺骗过后的恼怒又一次涌上心口, 像是骤然而起的海浪似要将她的理智灭顶。
直到现在,谢钰还在拿子嗣说事。
直到现在, 谢钰还在变着法子诓骗她。
折枝愈想愈气,用力推开他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是, 大人说得不错。折枝骗过您。折枝说过的话, 也全是骗大人的。”
“折枝心里从未有过大人,更从未想过要给大人诞下子嗣。”
“到荆县里的日子也是从未有过的快活与自在, 从未有一日想起过大人。”
“更从未想过要回到大人身边, 重归樊笼。”
“那份信里写的亦不是归期, 而是告之大人, 至此一别两宽,勿生怨怼!”
谢钰眸色沉沉地凝视她许久,只觉得有血气与怒意在心上翻涌,似要将眼前的一切都染成猩红。
他咬牙背转过身去,抬手倒了一盏残茶,一饮而下。
残茶苦涩,冰凉似雪。
勉强将心中的怒意压下几分。
“妹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萧霁?”谢钰背对着她,沉声问道。
“先生?”折枝正在气头上,因惊讶而略一停顿后,索性便颔首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是,折枝之所以非走不可,便是因为先生还在等折枝。折枝想回荆县里,亦或重新寻个去处,与先生过安生日子,饮茶弹琴,生儿育女——”
她的话音未落,耳畔便传来‘咔嚓’一声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