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是案几上放着的瓷杯被谢钰生生捏碎。
碎片混着鲜血滴落在浸透了月色的霜白地面上,分外触目。
折枝的语声随之停住。
上房内归于寂静,仿佛可以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声。
谢钰转身,大步行至榻前,扯过折枝皓腕间的红绸缚于床首。
冷白的长指随之攥起她的下颌,鲜血随之流淌过折枝柔白的肌肤,烫得令人瑟缩。
“你永远也别想离开半步。”
他冷声在她耳畔重复。
一道裂帛声响起。
绣着缠枝花的领口被撕裂,玉扣散落,雨珠似陆续坠落在木制上的床柱上,响声清脆。
细腻的肌肤赤露在微寒的春夜里,折枝低低地惊呼了一声,咬唇骂他:“谢钰,你卑鄙无耻——”
谢钰置若罔闻。
随着他冷白的长指往下,外裳,襦裙,心衣,一一散开。那条银红色的罗裙被撩起,花瓣似地散落在旁侧的锦被上,随着折枝挣扎的动作而颤抖着。
直至最后一件小衣被褪下,谢钰的手背上骤然一烫。是小姑娘的珠泪连串坠下。
夜色中,她哽咽出声:“大人待折枝,就像是待养在别业里的那只贡鸟。”
“高高在上,生杀予夺。”
鸟雀的喜怒哀乐并不重要。
逃走了,强行抓回来便好。继续锁在他身边,困在他以谎言编织的樊笼里,困上一生一世。
谢钰沉默着直起身来,隔着月色看向她。
他垂指拂过她柔软的雪腮,语声低哑:“那妹妹待我呢?”
“妹妹诓骗我后,又千方百计地逃离我的身畔,又把我当做了什么?”
“妹妹对我,就没有半分情意?”
折枝轻愣了一愣,良久方侧过脸去,紧阖上那双潋滟的杏花眸。
有泪珠顺着羽睫坠下,落在绣花枕的缎面上,渐渐消弭不见。
“若折枝说是,大人会放折枝走吗?”
房内又是一阵令人心悸的静默。
良久,谢钰像是平静下来。
他俯身,动作轻柔地替她拢好了衣衫,一寸寸地抚平了裙裾上的皱褶。
随着他微寒的长指拂过折枝鸦青鬓发,锦榻随之陷下一处。谢钰合衣上榻,将背对着他的小姑娘拥入怀中。
折枝愈是挣扎,他拥得便愈紧。
“不会。”谢钰眼尾通红,于她耳畔语声低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我身畔半步。”
*
翌日天明,一辆轩车至别业前停落。
谢钰打横抱起仍在挣扎的小姑娘,将人带到上房中,锁在房内。
稍顷,他惯用的文房随之被泠崖从窗外递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只装着奏章的经笥与一整沓文书。
一连数日,谢钰白日便于长窗畔批阅公文与奏章,入夜便与她同榻而眠。
昼夜不离。
每每白日里静谧时,折枝皆能听见远处似有工匠们敲打的声音微弱入耳,不知是在修葺什么东西。
谢钰并未主动与她提起,她亦也不愿问他。
就这般僵持了几日,直至一日天晴雨收。
谢钰放下手中的公文行至她旁侧,长指托起她尖巧的下颌,平静启唇:“妹妹如今可愿留在我身畔?”
折枝放下手里看了一半的琴谱,蹙眉不答。
谢钰轻哂了一声。长指垂落,攥着她的皓腕,强行拽着她自榻上起身,往屏风前行去。
折枝被他拉得一个踉跄,秀眉蹙紧,还未来得及启唇说些什么,便听垂落的珠帘细碎一响,一束明媚的天光落在她的面上。
折枝有些不适应地微微侧过脸去。
这还是回别业以来,她第一次步出这间上房。
谢钰却并未停步,一路拽着她走过抄手游廊,穿过庭院,渐渐行至一处有侍卫把守的月洞门前。
折枝看着院门内熟悉的小径与道旁常绿的冬青树,心里骤然一跳。
——这不就是她第一次在八角亭上看见的庭院?
谢钰幼时曾经生活的地方。
身前的谢钰仍未停步。
他一路拽着折枝踏过青石小径,过垂花门,踏上廊桥。
随着两人的步伐向前,那座熟悉的湖心亭便也渐渐显现在眼前。
只是其中的青石桌椅已被拆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巨大的雀笼。
高可供人站立,宽可供两人横躺。
流金溢彩,华美无俦。
折枝慌忙停住了步子,挣扎着往后缩去:“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谢钰并未回答她,像是连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旋即,折枝觉得自己的身子骤然一轻,却是被谢钰打横抱起,往笼门前行去。
折枝踢他,咬他,他皆不松手。
折枝伸手抓住了笼门旁的金栏,谢钰便耐心地将她的手指掰开,紧握进掌心里。
“谢钰,你放开我!”折枝挣扎着启唇。
谢钰的回答来的很快。
他将折枝抱入笼中,当着她的面以金锁锁上了笼门,长指一抬,那把金钥匙便坠在湖心亭一角,即便是折枝伸长了手亦够不着了。
两人便这般被困在湖心亭的金笼之中。
折枝一愣,徐徐停住挣扎的动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大人究竟想做什么?”
谢钰淡淡垂眼,长指随之轻拂过她柔软的雪腮,寒凉得令人颤栗。
“我说过,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我身畔半步。”
*
这座庭院极其静默。
月洞门外把守的侍卫们不会发出半点声响,月洞门内更是一名洒扫的下人也并未看见。
素日里,寂静得可以听见春风拂动莲叶那细碎的声响。
奏章,公文,话本,谢钰一概不曾带来。
甚至连一把绣线都不曾给她留下。
整整三日,除短暂的洗沐与用膳等事外,两人皆困在金笼之中。
折枝甚至数清了临近的荷塘内有多少朵莲叶,又有几朵残破,几朵在日色下卷了黄边。
而每每折枝忍不住启唇,谢钰总是轻笑着问她:“妹妹如今可愿留在我身畔?”
像是在赌,谁会忍不住先发疯。
抑或是,谢钰已然疯得不轻。
折枝起初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能熬过谢钰。
毕竟她有那么多的话本子可以回味,而谢钰却只能去回想他那些枯燥的奏章和公文。
可等折枝将小书生与花妖,将军与花魁,甚至皇帝与孀居的太妃这等禁忌的话本子都回味了一遍,谢钰却仍旧是平静坐在她对侧。
在她每次忍不住发问的时候,轻笑着地回答她那句话。
“妹妹如今可愿留在我身畔?”
就像是一场周而复始的梦魇。
随着日头推移,庭院内愈发静谧。
连庭院外的打更声都已停歇,像是刻意避开了此处。
折枝都有些分不出时辰。只知道看见日落,又看见天穹上繁星满天,便是一日过去。
直到她就这般扳指数到第七个日头,终于隔着一道红墙听见泠崖的嗓音。
“大人,陛下口谕,诏您入宫。”
坐在她对侧的谢钰长眉一蹙,良久,终是缓缓站起身来。
折枝这才弯眉笑起来:“大人这算是认输了吗?”
“那便放折枝回荆县吧。”
谢钰随之停步。
他微寒的长指抬起折枝的下颌,薄唇随之覆下。
谢钰的墨发垂落,拂过她的颈间,不知为何,却带起心底淡淡的怅然。
许是离别总是这般令人怅然。
折枝垂眼,抬手环上他的颈,轻轻回应他。
春风拂动湖畔的垂柳,一枚柳叶随之坠入湖中,荡开一圈圈涟漪。
直至涟漪散去,谢钰方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于她耳畔轻启薄唇。
“若是妹妹想赢我,多少次都无妨。”
“只要一直留在我身畔便好。”
他的语声缱绻,带着淡淡的笑音。
*
谢钰入宫时,日已高悬,宫中早已过了早朝时节。
百官退散,唯独崔白焦躁地等在承宣门内,一见他过来,立时便大步上前,疾声问他:“谢钰,你这段时日做什么去了?朝会不来便也罢了,连自己的别业都闭门谢客。”
“群臣皆言,说你是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顽疾!”
顽疾吗?
谢钰薄唇轻抬,清眸里笑意深浓:“不过是近日里新得了只娇雀儿,不大听话。总想着弃我而去。”
“得想个法子锁在身边才好。”
“你说的是——”崔白说着似是骤然明白过什么,震惊道:“你疯了?”
“我很清醒,亦从未如这般清醒过。”谢钰淡淡启唇。
崔白一窒,不知该如何接口。
谢钰亦不再多言,只抬步往太极殿的方向行去。
方行出三步远,崔白的语声随之自身后追来,略有几分低沉。
“谢钰,若是那位姑娘当真对你无意,便放手吧。”
“对彼此都好。”
谢钰随之停步,却并未回头。
“无意又如何?即便是她恨我入骨,盼我明日便横尸街头,我仍要将她锁在身畔,永世不得离开半步。”
崔白神情一震,似还想启唇说些什么,谢钰却再未停留,疾步向太极殿的方向行去。
将崔白的语声抛在穿过宫墙的潇潇风声中,淡至不闻。
他许久未曾入宫,太极殿前倒是一切如旧。
重德与重瑞依旧守在太极殿门前的玉阶上,见谢钰前来,便笑着迎上前来,躬身道:“谢少师可算是来了,陛下正在殿内等您。”
谢钰淡应一声,随之入内。
方转过殿内设着的锦绣山河屏风,便见赵朔正坐于龙案后,把玩着一只新得的白玉鬼工球。见谢钰进来,便心情颇好地抬手赐座,又道:“你前段时日平乱有功,朕那时没什么好赏你的。”
“如今既求了赐婚的圣旨,打算娶妻。朕便顺手替你添些聘礼。”
他说罢,略一抬手,两列青衣宫娥便随之捧着各色珠宝,鱼贯而入。
“臣替穗穗谢过陛下。”
谢钰起身行礼,随之往托盘上望去。
钗环首饰,金银珠翠,不一而足。
皆是天下之最,随意取出一件,便是市井间从未见过的珍品。
穗穗一定会喜欢。
谢钰这般想着,薄唇轻轻抬起,视线也渐渐落于离自己最近的一支发簪上。
那是一支华美的金簪。
簪身是以赤金打制,绵延成柔软的花枝模样,簪尾点以无暇南珠攒做花蕊,环绕一整块上品红珊瑚雕成的殷红花瓣,簇成娇艳的重瓣芍药模样。
艳得夺人心魄。
谢钰看着眼前这支金簪,眸色转深,渐渐晦暗如永夜。
他像是被这支簪子蛊惑一般,抬手便将其从托盘中执起,放在眼前,一寸寸慎重看去。
赵朔的视线随之投来,落在谢钰手中的金簪上,开口笑道:“这是宫中司饰的得意之作,自非宫外的首饰能比。”
崇德也在一旁笑着应和:“少师夫人好福气,这些首饰刚送到太极殿来的时候,殿内伺候的小宫娥们可都看直了眼。没有一个不喜欢的。”
谢钰浓黑羽睫垂落,掩住了眸底的神色。
这便是梦中刺入他心口的金簪。
却不想,是以聘礼的名义赏下。
要由他亲手送给穗穗。
……真是讽刺。
*
谢钰回到别业时,天色冥冥,已是华灯初上时节。
泠崖立在府门前等待,见谢钰回返,立时便上前比手道:“大人,扶风来的那只贡鸟,死了。”
谢钰皱眉,一壁随泠崖往关着那鸟雀的书房行去,一壁问道:“是怎么回事?”
“日前贡鸟逃走,抓回时折断了翅膀。请府医包扎后,虽说是保住了性命,但翅膀却难以复原,往后再不能飞离,只能立在云母架上——”
泠崖低声解释着前因。
而说话间,两人亦行至书房。
谢钰推门进去,果然看见地上放着一块白布,而那只贡鸟便死在白布之上。
漆黑的瞳仁暗淡,翠羽凋落,腹部华艳的红色羽毛亦褪去了光泽,黏连在一处,似鲜血凝固后的暗色,分外触目。
谢钰皱眉:“不是说保住了性命,如今又是为何?”
泠崖默了一默,垂首答道:“在伤口愈合后,这鸟雀似是发现自己再也无法逃离。便在侍女往食槽里加水果的时候,趁侍女不备,连吞了三枚樱桃核。”
“待侍女发现时,已是为时已晚。”
谢钰骤然握紧了袖中的金簪,眸底似有暗潮骤起。
良久,他终是疾步往偏园的方向而去。
“大人,贡鸟如何处置?”泠崖问道。
谢钰眸色沉沉,并未作答。
*
偏园金笼中,折枝倦倦倚在流金溢彩的笼壁上,羽睫垂落,神色恹恹。
听见夜风送来谢钰的步履声,亦是不愿抬首。
直至金锁一启又一阖,谢钰步入笼中。
折枝这才紧蹙了秀眉问道:“大人打算何时放折枝离去?”
庭院内一片寂静,谢钰并未如常答复。
折枝等了一阵,蹙眉抬眼看向他。
谢钰一身深蓝色的官袍立在夜色中,湖心亭穹顶的阴影落下来,遮蔽了他的容貌,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穗穗。”
他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小字。
袍袖下微寒的长指随之拂过她的鬓发,将一物插入她的发间。
折枝倏然觉得发间一重。遂侧首过去,借着月色,对着不远处水面看了眼自己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