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笼中, 风停雨止。笼外一轮红日亦渐渐攀上中天。
折枝伏在谢钰的膝上,倦倦阖着一双杏花眸。
鸦青长发顺着双肩坠下,铺在金笼中, 蜿蜒如缎。
谢钰动作轻柔地将她的乌发拢起,放在自己星白色的襕袍上,以长指缓缓抚过。
微凉而柔顺的触感,令人眷恋。
谢钰薄唇轻抬, 安静地等她醒转。
折枝睡了许久,直至日光斜照进湖心亭的金笼内, 落在她纤细的颈上。那垂落的羽睫终于轻颤了一颤,徐徐睁开一双朦胧的杏花眸。
先入眼的,是漫天纷飞的柳絮,之后,便是谢钰熟悉的面孔。
折枝轻愣了一愣, 从他的膝上直起身来, 拾起旁侧散落的衣衫, 往身上穿去。
谢钰递过一件襕裙, 俯下身去,替她理了理发皱的裙裾。
折枝垂眼接过, 并未启唇。
金笼内沉寂了一阵,唯有细碎的着衣声响起。
女子的衣裙比男子更为繁复, 折枝方系好一道丝绦时, 谢钰已将墨发以玉簪束起,领口的玉扣亦阖得严整。
丝毫不见昨夜荒唐纵情过的痕迹。
折枝拢了拢自己散落的鬓发, 终是启唇问道:“大人不去上值吗?”
“我已与圣上告假, 若非要事, 不必去宫中上值。”谢钰答道。
折枝默了一默, 垂眼低声:“大人能暂且出去避上几日吗?”
“折枝想独自一人静上一静。”
谢钰沉默了稍顷,终是抬手轻抚上她柔软的雪腮:“那便以三日为期。”
“三日内,我会令侍女等在院外,妹妹若有何事,知会一声便好。”
折枝轻应了一声。
金笼随之一启又一阖,是谢钰离去。
折枝听见他足音渐远,这才疲倦地将身子往后倚在笼壁上,望着金笼华美的穹顶,微微有些出神。
柳絮纷飞中,她想了许多。
有关于自己的去留。
有关于她与谢钰这段见不得光的关系。
有关于——
她究竟真是形势所迫,还是在不觉间,对谢钰动了情愫,存有眷恋。
她艰难地想了许久,不断地得出答案,又不断地否认。
过往的欺骗与温情交错而过,在脑海中紊乱交织着,化作抽不出头绪的乱麻。
远处足音轻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一名青衣侍女捧着一张紫檀木托盘走过廊桥,跪坐在金笼边,恭敬地从托盘中取出玉杯,又往齿木上涂好了苓膏,递与折枝:“姑娘请洗漱。”
折枝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抬手接过。
只是还未来得及洗漱,便见那侍女微侧过身去,背对着游廊的方向,又从袖袋里取出一物,放在紫檀木的托盘上。
是一只通体润透的白玉貔貅。
折枝的动作顿住,不可置信地抬眼看向眼前的侍女。
那侍女低垂着眼,不动声色地展开了掌心。
里头有一张字条,是先生的字迹。
‘谢少师身世存疑,唯恐对你不利。不可多留。此药无色无味,服用后昏睡半日,可祝你脱困。偏园外自有人接应。’
折枝方将字条读完,侍女已将白玉貔貅与字条一同收回袖中,转而轻声道:“姑娘,这苓膏可是太凉了些?可要奴婢给您换成青盐?”
折枝深看着她,将手里的齿木递过去:“那便换成青盐吧。”
“是。”
侍女低头轻应了一声,将齿木接过,以清水洗过,均匀地撒上青盐,重新递来。
折枝抬手去接,两人的袖缘交错了一瞬,旋即折枝只觉得袖口略微往下一坠,似是有什么东西正巧坠在袖中。
折枝顺势抬手,接过齿木,令那物件无声无息地滑落到衣袖深处。
许是心神不宁的缘故,她很快便洗漱好,将一应用具归还侍女。
青衣侍女随之捧着托盘站起身来:“奴婢便先退下了。姑娘若是有什么吩咐,往偏园东面唤奴婢一声便好。”
折枝轻应了一声,目送她离去。
待侍女的背影消失在廊桥尽头,折枝立时便垂袖令那物件落进自己的掌心里。
是一只纸包。
里头裹得应当便是字条上提起过的蒙汗药。
折枝心底骤然一紧,蹙起眉来。
白玉貔貅是先生的物件,字条上亦是先生的笔迹。可先生如何得知她的近况?
难道是先生离开后,仍旧是回到了京城里来?
可别业中守备森严,先生买通一名侍女便也罢了,又如何能有这般通天的本事,确保能够在迷晕谢钰后,接应她逃出别业。
这当真是先生送来的药与字条吗?
折枝许久没能得出答案。
直至天光转暗,廊桥上再度传来清浅的足音。
是凝冬提着食盒,按时给她送晚膳与夜里用的薄毯来。
“姑娘,今日小厨房烧了些新菜,尽是您爱用的。”凝冬同样跪坐在金笼前,殷勤地给她布菜,笑着将银箸递与她:“今日是奴婢在偏园外守夜,若是您有什么吩咐,知会一声便是。”
折枝隐约想起了什么,试探着轻声问道:“若是我想唤你,要往偏园哪一面唤好些?”
凝冬讶异道:“奴婢便守在月洞门外,您往哪一面唤奴婢,奴婢都是听得见的。没什么区别。”
折枝垂眼,轻轻颔首:“我知晓了。你先回月洞门外守着吧。”
她顿了顿,又道:“我想一人静上一会,你便不用进来收拾碗筷了。明日送早膳的时候一同收拾了便好。”
“是。”凝冬应声,福身退去。
折枝遂执起银箸,垂眼看向放在银盘内的菜色。
绘春笋,龙井竹荪,牛柳炒白馍,百花酿鱼肚,确是她惯常爱用的菜色。
只是今日心神不宁,再好的珍馐放在嘴里,亦尝不出什么滋味来。
折枝遂只浅浅用了些,便搁下银箸。
她的视线随之落在白瓷碗中剩下的小半碗米饭上,心绪微澜。
……兴许,她可以提前试药。
她抬眼看了看,见四下无人,这才从袖袋里拿出药包来,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撒了面上的一层到米饭里。
方想以银箸拌匀,却又怕银箸变色惹人怀疑,折枝便取下自己发上戴着的金簪代替银箸,将药粉拌好。
剩余的菜色被她收到食盒中,盖好了盒盖,唯独那碗米饭被她从金笼里挪出去,放在离自己稍远处,等着鸟雀过来啄食。
至此,折枝方得空,取过清水将金簪洗净。
只是还未将金簪戴回发间,她的视线便凝住,遂将簪子拿起,对着月光细细看去。
今夜的月色明亮,照在雕刻成花瓣模样的红珊瑚上,便似是晕了一层鲜艳血色在掌心中,潋滟动人。
折枝细细看了一阵,杏花眸里流转过一缕讶然。
她见过这支簪子。
在初见时,谢钰描摹的仕女图上。
谢钰画的是她,可她却从未戴过这样昂贵的红珊瑚簪子,亦未曾穿过那般华美的南珠云肩。
可如今,这支簪子便这般安静地躺在她的掌心中。
触感真实,不似梦境。
她隐约想起,谢钰曾说过,他梦见过未来的事。
那时的她应当便是戴着这支簪子,故而谢钰才会仿制出一模一样的金簪赠予她。
折枝轻瞬了瞬目。
……她倏然有些好奇,谢钰梦见了什么。
思绪微澜间,湖心亭内终于飞来三两只寻食的麻雀,似是嗅见了米饭的香气,正轻盈地往金笼的方向跳来。
折枝忙屏住了呼吸,不敢妄动。
她看着麻雀们跳到了瓷碗边缘,试探一番后,终于开始啄食。
折枝一瞬也不瞬地看着。
仿佛只是顷刻间的功夫,麻雀们啄食的动作便慢了下来,继而,骤然栽倒在碗中,一动不动。
折枝险些惊呼出声,忙抬手紧紧掩唇。
这起效得也太快了些。
只是不知道半日后,还能否如那侍女所言那般醒转。
折枝倚在笼壁上等了许久,直至夜色深浓,她终于熬不住困意,拥着薄毯沉沉睡去。
她梦见了谢钰。
在一座生锈的铁笼之中。
似是一个深秋的雨日,他衣衫褴褛,面色绯红地躺在笼中,一双窄长的凤眼此刻紧阖着,双眉皱起,像是正发着高热。
而他身旁,是一群同样褴褛的孩童,有男有女,年岁不等。
一名粗壮汉子披着蓑衣立在旁侧,一壁拍着铁笼,一壁扯着嗓子吆喝:“路过的财主老爷们,要买奴才奴婢的往我这看看,都是差不多年岁,价钱好说了啊——”
折枝有些讶异地环视周围,见四面皆是差不多的情形。也隐约猜到这大抵便是传言中的人市。
听闻饥荒年间,人市盛行,青壮者不过一二两,稚童更不过一二百钱。
只是不知谢钰是为何落到了人牙子手中。
折枝垂眼看了看昏睡中的谢钰,伸手隔着虚空碰了碰他异常绯红的侧脸,轻蹙了蹙眉。
……大抵不是什么光彩手段。
正思量间,耳畔响起一道低沉的男声:“要一名十三岁左右的少年。”
是一名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男子发话要人。
“好嘞!”
人牙子应声打开了铁笼,像是驱赶猪狗那样将铁笼里的孩童们驱赶出来,站在雨地里。
只余下谢钰一人仍旧躺在笼中,生死不知。
男子的视线随之移来,旋即,骤然顿住。
“便他了。”良久,他沉声问道:“要多少银子?”
“一两!”人牙子似是见他病得不轻,急于脱手,要价并不算高。
‘咚’地一声脆响,是一锭银子被丢到人牙子跟前。
折枝一惊,这才抬眼去看那买主。
她看清了男子的容貌。
他生了一双好看的薄唇,有几分像谢钰。
抑或是说,谢钰有几分像他。
折枝震惊地站起身来。
而男子已行至谢钰跟前,轻易便将谢钰拉起,放在一辆马车上,替他盖了张毡毯。
车马颠簸,谢钰随之皱眉缓缓睁开眼来,看向眼前的男子。
两人皆是沉默了半晌,还是那男子先开的口。
“我姓谢,单名金字旁一个争,谢铮。”
“我家夫人月前丧子,至今仍以泪洗面。我买你回来,是收做养子,让夫人宽心。”
“这是对内,对外,你便说是我儿子。”
谢钰双眉皱得愈紧,像是想起了什么,立时便去探自己的袖袋。
他探了个空,眸底的神色沉了几分,只对谢铮道:“我有半块长命锁应当在人牙子那。”
“你若替我取回,其余的便由你。”
“好。”谢铮答应得很爽快。
两人再无他话。
折枝便坐在他们中间的小桌上,一会瞧瞧谢铮,一会又看看谢钰。
杏花眸里满是震惊。
即便是她一个外人,也能看出端倪来。
这两人,尤其是谢钰,应当不会相信这是巧合才对。
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无人说破。
车马行至一座富贵人家的宅院前停落。
谢铮带谢钰沐浴更衣后,便顺着抄手游廊行至上房前,抬手叩了叩槅扇。
“夫人,我自人市上买了个小子回来。”谢铮顿了顿,徐徐道:“便暂且养在夫人膝下。”
一阵足音轻起,紧闭的槅扇自内打开。
一名身着云白色上裳的女子打起珠帘往外望来,眼眶仍旧是微微红着,似乎是方哭过不久,语声里犹带哽咽:“自瑜儿去后,我总觉得这府中空荡。也该有个子嗣。老爷自带了人来,我自当视如己出。”
她的视线随之落在谢钰面上,轻叹出声:“这孩子与老爷生得相似,也算是难得的缘分。”
……什么缘分。
分明便是孽债。
折枝一步步地往后退去,心中一片紊乱。
自那女子打帘出来后,折枝的视线便从未离开过她。
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母亲的模样,却从未有此刻这般清晰过。
她们生得有五分相似,只是她的母亲生了一双清婉照人的秋水明眸,脸颊与下颌处,也因憔悴而显得更为清瘦些。
却仍旧是不可多得的清丽佳人。
似雪中白梅,疏影横斜,淡雅怡人。
折枝不知谢钰是如何作想,而她隔着梦境看来,仍觉冰冷彻骨。
-完-
第105章
◎谢钰孤身立在一面燃烧的锦帘前,手中提着一柄长剑。◎
折枝抬眼看着跟前的两人, 心底乱作一团。
她母亲口中的‘瑜儿’,应当便是那位早逝的桑家子嗣。
那谢钰是谁?她又是谁?
难道,当年母亲诞下的其实是一对双生子, 她被换到了桑家,而谢钰却不知为何离散在外?
心念方动,折枝便骤然想起了她与谢钰那些——
那些荒唐事——
折枝的莲脸迅速烧了起来,雪腮绯红得似是要滴出血来。
她慌忙伸手捂住脸颊。
许是在梦境之中, 她察觉不到烫意,可心底的耻意却愈盛, 像是当真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
她转过脸去,咬唇看向立在一旁的谢钰。
若一切真如她所想,他们真是一对双生子。
那谢钰岂不是在明知他们是兄妹的情形下,仍诱哄,纠缠她, 做出那等有违伦常之事。
简直, 简直是衣冠禽兽。
梦境中的谢钰却并不知她如何作想。
秋雨停歇, 身形单薄的少年静立在廊下, 羽睫低垂,掩住了眸底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