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冬端着一只紫檀木托盘,单手轻叩了叩槅扇:“姑娘,奴婢给您送酒来。”
她话音方落,正想打帘进去,槅扇却已自内开启。
一双素手挑起垂落的珠帘。
折枝便静静立在门上朦胧的春光中。
黛眉如烟,红唇若凝。雪腮上染了淡淡的胭脂,便似是羊脂白玉里透出一缕花色,清妩动人。
长发未绾,云肩上悬着明珠的长穗便和着鸦青长发一同垂落。
鸦发浓黑,明珠光润,衬着少女莲脸如玉,更似皓月当空处,落繁星漫天。
凝冬轻愣了一愣,惊叹出声:“姑娘今日,今日——”
她没读过什么书,一时想不出形容的词来,只是一连串地感叹道:“姑娘这样打扮起来,简直像是话本子里的神仙。”
折枝轻弯黛眉,抬手接过了她手里的托盘,垂眼看了看盘中放着的琉璃壶与白玉盏,朱唇微启:“你等我稍顷,我回去绾发,将金簪戴上。”
凝冬连连点头。
*
待折枝行至湖心亭时,谢钰已在笼中等她。
墨发依旧是以玉冠束起,领口的玉扣系得严整,只是一身色彩隆重的深红色襕袍冲淡了几分清冷疏离之感。
袍服的领口与袖口上暗绣有四合如意云纹,正与她的云肩相衬。
他极少穿这般浓烈的颜色。
折枝这般想着,推开笼门进去,往谢钰的对侧坐落,将手里的檀木托盘放在彼此之间的笼面上。
“大人。”她轻声唤道。
谢钰的视线顺着她鸦青长发坠下,拂过她戴在鸦发间的金簪,拂过笼中华美的云肩,拂过她纤细柔白的素手,终于平静地停落在眼前的玉壶上。
“妹妹。”他薄唇轻抬,淡声回应。
折枝轻垂下羽睫,素手执起琉璃壶,沉默着往玉盏中倒酒。
琥珀色的酒液倾泻而下,在春光里划出一道斑斓的弧线,渐渐与盏口平齐。
折枝执起其中一盏,抬眼看向谢钰,轻声启唇:“折枝记得,大人曾经说过,在折枝生辰之时,会如实告知折枝身世。”
她顿了顿,低声道:“若是折枝想提前知晓呢?”
谢钰深看着她,冷白的长指停留在玉盏上,摩挲着其上一支浮雕的芍药。
“不能。”
他淡淡启唇:“早一刻,都不能。”
折枝的黛眉轻轻一蹙,继而便将羽睫垂落,掩住了眸底的情绪。
“大人先饮酒吧。”她轻声道。
谢钰执起手中杯盏,递至唇畔。
他等了稍顷,见折枝始终只是低眉坐在对侧,终是阖眼低声:“过来。”
折枝依言起身,坐在他身畔。
春风骤起,三两团柳絮落在她的发间,被谢钰抬手拂去。
他将玉盏递到折枝手中。
折枝垂眼看着杯中酒。
酒液澄澈,倒映着金笼华美的穹顶。
赤金与琉璃交错着雕刻成盛开的芍药花,永不凋谢。
折枝垂首,浅饮一口杯中酒。
她抬手,环上谢钰的颈,吻上他淡色的薄唇。
凝冬拿的是槐花酒,清香浓醇,诱人沉沦。
折枝便也沉沦了一阵,直至谢钰冰冷的长指拂过她柔软的鸦发,在她耳畔低笑出声:“妹妹在酒里放的是什么?”
折枝轻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推开他。
谢钰却紧握住了她纤细的皓腕,将她抵在笼壁上。
“应当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他的语声里带着淡淡的笑音,冰冷的长指顺着鸦青的长发往上,渐渐停留在她发间的金簪上,轻捻过垂落的纤细流苏。
“毕竟妹妹如此恨我。”
折枝下意识地抬手,握住发上戴着的金簪。
谢钰抬眼,眸底的神色晦暗,看不出悲喜。
她却只是将被谢钰捻得纠缠在一处的流苏分开,低声启唇:“折枝只是想知道自己的身世。”
“妹妹为何偏偏在今日,如此执着?”谢钰轻笑了笑,抬手将折枝锢入怀中,将下颌抵在她的肩窝上,语声淡淡:“是谁,与妹妹说了什么吗?”
“没有人与折枝说过什么。”折枝侧过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他面上的神情:“是折枝梦见了大人的过去。”
“承业十三年,您手持长剑,弑生父,杀折枝生母,且放火焚屋,毁灭证据,逍遥法外至今,是吗?”
谢钰握着她皓腕的长指骤然收紧。
继而,徐徐松开。
他垂眼倚在流光溢彩的笼壁上,低笑出声:“既妹妹已认定,又何必多问我这一次?”
“那只是梦境。即便再真切,亦只是梦境。梦境缥缈,未必为真。”
折枝咬唇低下眼去,强忍着不让语声颤抖:“大人总说,让折枝再信您一次。”
“那折枝便再信一次,您告诉折枝,梦境中所见,究竟是真是假?”
金笼内沉寂良久。
谢钰拥紧了她,垂首轻吻去折枝眼尾泪痕。
“穗穗,我们打个赌吧。”他低声启唇。
*
黄昏时节,晚云漫天。
一道纤细的身影似是受惊的鸟雀般慌乱跑过小径,向偏园东面逃去。
远处一棵新栽的木芙蓉花树下,立着位青衣侍女,正以银剪徐徐剪着黄叶。
见折枝过来,她立时便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低声道:“姑娘,请不要出声。”
折枝抬手抚着自己急促起伏的心口,稳了稳紊乱的气息,轻轻颔首。
那侍女旋即将手搭在她的腰肢上,足尖在院墙上轻点两下,便无声越过了墙头,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躲进一处假山洞内。
“姑娘请换上。”侍女从山洞中拿出一只青布包袱递与她。
折枝依言打开。
却见里头是一套府中丫鬟的服制。
折枝明白她的意思,便抬手解开了领口的玉扣,轻轻将身上华美的云肩褪下。
她左右看了看,见地面脏污,略想一想,还是从袖袋里寻出两方绣帕并排铺在一处凸起的青石上,将云肩放落。
“姑娘请快些。”侍女低声催促。
折枝轻应了一声,加快了动作将其余衣衫褪下,换上那套浅青色的丫鬟服制。
青衣侍女随之上前,从袖袋里取出几个小瓷瓶,分别倒在掌心里,往折枝面上涂抹均匀,又取出一支不过半个掌心长短的小湖笔来,往她脸上迅速点了数十下。
折枝不知她在做些什么,只是不觉得疼痛,便也不曾出言制止。
“好了。”稍顷,她将一应物什收回袖中,带着折枝往游廊的方向行去,低声道:“您现在是府中的烧火丫头,最近有些出痘,要立即出府。”
折枝颔首,跟着她一路往前行去。
待行过玉清桥上时,折枝借着水面看了一眼自己的倒影。
面色蜡黄,还起着密密麻麻的红点,令人不敢多看。
凭着这张‘可能会染人’的脸,折枝顺利出了别业府门,行至不远处的一片密林中。
那里停着一辆篷布马车,车夫一见青衣侍女带着人过来,立时便低声催促道:“快些!再晚就要宵禁了!”
青衣侍女立时便带着折枝上了马车,银鞭随之一响,马车碌碌往前行去。
不知要去何处。
折枝这般想着,抬手想将车帘挑起。
只是指尖方探出去,便被青衣侍女握住。
侍女对她摇头道:“姑娘还请谨慎行事。”
折枝默了默,将指尖收回袖中,又问道:“那我可以先净面了吗?”
“自然。”侍女点头,从屉子里取出备好的铜盆与布巾来,注上清水,双手递与折枝。
方才侍女往她面上涂抹的也不知是什么药物,分外粘稠难洗,折枝一连洗了好几盆水,才终于让面上恢复了柔白的本色。
只是还未来得及拭去面上残留的水意,隔帘便有一声勒马声响起。
车辇随之停落。
折枝的动作略微一顿,只随意将面上的水迹拭去,便抬手挑起了垂落的车帘。
这一次,侍女未再拦她。
金乌西沉,天色晦暗。
萧霁孤身一人立在道旁的梧桐树下,手中提一盏菡萏风灯。
他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眉目温和,见折枝挑帘看来,便温声唤道:“折枝。”
他俯身,亲手将一只脚凳放在车前。
“先生。”折枝轻轻唤了他一声,踏着脚凳步下车辇,抬眼看向他:“您要带折枝逃到哪去?”
萧霁向她走来,挑灯照亮她身前的路面:“你可有想去的地方?”
折枝立在他跟前,语声轻且郑重:“折枝想回荆县,想看看自己种下的花种可都抽芽了。”
“那里头,还有您赠予折枝的夜息香。”
“您说过,夜息香在您的故乡,有美好的寓意。折枝一直记得。”
如同记得先生在她幼时耐心地教她看工尺谱,教她如何调整琴弦起第一个泛音,教她如何去写出第一张琴谱。
整整十年的师徒之情。
那离别时沾满了月光与泪水的衣袖,每年生辰时准时送来的礼物与信笺,那一沓在日色下反复批改的琴谱——
先生给予过她的所有温柔与眷注,她都记得。
也一直相信。
远处的小山上,金乌最后一缕余晖收尽,天地间唯一的光源,只余萧霁手中那盏风灯。
光线微弱,照不清他低垂的眉眼。
“我带你回去。”
夜风拂过彼此的衣袂,他的语声一如既往的温和:“我们先在驿站中休憩一日,明日天明便启程。”
折枝轻轻颔首。
翌日天明,宵禁方过,萧霁便带着她进了银江城。
一行人并未停歇,一直行至银江城码头。
清晨时薄雾冥冥,码头上空无一人。
唯独一艘画舫等在江畔。
萧霁将掌心递到折枝跟前,温声道:“我来时已经打听过,从银江城里走水路回荆县,会快上许多。”
“可是折枝觉得,走陆路便很好。”折枝未抬手搭上他的掌心,只是抬眼看向他,又一次低声问道:“先生当真要走水路吗?”
“银江上少有风浪,行水路亦是平稳,你不必害怕。”萧霁语声温和,如常与她解释。
折枝安静的听完,杏花眸里却慢慢涌上水雾。
萧霁微微一愣,低声问她:“折枝,你可是怕水——”
折枝阖上了杏花眸,生平第一次打断了他的话:“先生,您知道吗,哥哥带我回来的时候,走的便是水路。却不是在银江城上岸。”
“银江城里的水路,根本不通往荆县。”她艰难启唇。
银江畔,是许久的静默。唯有江上的波涛无声涌起,复又平息。
良久,折枝听见萧霁低叹:“折枝,江雾已散。”
“该启程了。”
折枝徐徐睁开眼来,却立在码头坚硬的木板上不肯挪步。
“先生,其实折枝的母亲,姓姜,而不姓虞,是吗?”
萧霁沉默着上前,并未作答,只是将掌心递至她的眼前,垂眼低声:“折枝——”
折枝摇头,往后退去,清泪顺着羽睫坠下,打湿了萧霁眼前的路面:“您刻意隐瞒了此事,是怕折枝知道什么吗?”
“是怕折枝想起,弹奏玉楼锦的那名后妃姓姜,而她,正是折枝的母亲?”
-完-
第107章
◎“若有来世,望你我之间,不再这般收场。”◎
水风自江面上呼啸而过, 带起白浪翻涌。
萧霁的语声散于即将弥散的晨雾中,带着淡淡的怅然:“我本想等时机成熟,再与你解释。”
折枝噙泪望着他, 轻声问道:“如今时机可算是成熟?启程之前,您可否告之折枝,您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如此?”
萧霁垂眼, 唇畔的笑意苦涩:“自那一场抄家灭族的大祸后,我已忘了自己的本名。”
他轻笑了笑, 看着折枝,像是看着还未散去的旧朝繁华,语声低缓。
“前朝覆灭,旧皇室无一幸免,当时簇拥废帝, 誓死效忠的重臣们也纷纷获罪, 男子过十五者斩, 未元服者与女子一同充入教坊司, 赐罪籍,永世不得科举, 不得为官,不得与良籍通婚。”
“一入罪籍, 永生永世, 便是戴罪之身。”
折枝抬起的羽睫轻颤了一颤:“折枝明白您的难处——可,可世上也并非只有为官一条通途。您还可以经商, 成为一方富贾。可以开私塾, 教人古琴乐理, 桃李满天下。亦可以云游四方, 成为音律大家——”
“折枝。”萧霁低低唤了她一声,眉眼间的神情却愈发落寞:“我的父亲曾是前朝右相,我也曾是相府嫡子,有锦绣前程与通达仕途。”
“曾经见过天光的人,又怎会甘愿一生困在淤泥之中。”
他低叹出声。
折枝轻愣,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萧霁上前一步,将视线落在她面上,语声温沉:“折枝,拨乱反正,难道不好吗?”
折枝缓缓摇头,羽睫低垂:“折枝身为女子,不懂先生所言的乱与正,可是先生,您还记得当初舍粥时见过的流民吗?”
“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孩童饿得连哭也无力,皆是因一场天灾。”
“折枝以为,人间最凄惨之事不过如此,可折枝身边的侍女却对折枝说,天灾尚好,还能逃难,人祸才真正会要了百姓的性命。战乱时的情形,典儿卖女,易子相食,比折枝所见惨烈上数十倍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