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 好,”楼婳定定神,来不及思考其中怪异, 继续回忆道, “那天秦枫还在墓前许诺, 他将终生不娶。”
“自那之后, 我便一直依附在这把红伞上, 与他从暖春度过寒冬, 陪他从青丝到白头。他也真的做到了。”
后来秦枫收养了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在自己生命垂暮之际,将红伞交与他, 让他好好保管, 并要他将自己葬在楼婳坟墓的不远处。
他不配同楼婳合葬,便要用这样的方式默默地守护她。
楼婳在红伞上孤孤单单地过了好几十年, 看着秦枫收养的孤儿在他将死之际和秦枫做了同样的事, 这把红伞也就“一代代”传承了下去。
但让楼婳怎么也没想到的是, 一百来年过去, 红伞居然又流传到了一个长相同秦枫极其相似的少年手里, 准确来说,少年就是秦枫。
只是那一世的秦枫依旧终生未娶,这点完全出乎楼婳的意料,甚至再之后的几世,仍是一模一样的情况——秦枫自始自终都没有喜欢上过其他人。
这并不是楼婳所想要看到的。
她的确心悦秦枫,但喜欢和爱并不代表独占私有,能够看着秦枫娶妻生子、幸福美满地度过每一世才是她心中真正所愿。
哪怕她单单是作为红伞上的一缕孤魂,能够就这样不近不远地守护着秦枫,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直到这一世,出现了楼婳更不可控的事件,就连楼婳自己也害怕起来。她担心自己的存在于秦枫而言是个诅咒,担心她会给秦枫带来困扰,更担心她会伤害到他。
所以她请求陈乔一除掉她,她知道无所不能的魔女有这样的本事。
而此刻,这位无所不能的魔女正用那双猩红诡异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大概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魔女还微不可见地挑了下眉。
“好吧,我可以答应你这个请求,”陈乔一的指节微曲,轻轻叩着桌面,姿态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过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心愿吗,在你神魂俱灭之前?”
楼婳陷入沉默。她这样一只待在红伞上几百年的鬼,还能有什么样的愿求呢?
良久后,楼婳道:“我希望秦枫这一世顺风顺遂。”
陈乔一啧声:“你难道没有自己的愿望吗?”
......自己的愿望?
楼婳又沉吟一会儿,飘到秦枫面前,白皙的指尖滑过他的面颊,神色眷恋:“我想给他画一幅画像。”
在她还活着的时候,她经常去雨霖阁看秦枫为别人作画,一笔一画,模样神似。
楼婳本来也想让秦枫为自己画一幅,但秦枫为城中权贵画,为名门闺秀画,偏偏就是不肯为她画。
那时候的楼婳不懂,以为单单是因为秦枫不喜欢她,想要和她保持距离。但她不知道的是,要做到画出一幅完整的人像画,常常需要画师细致耐心地观察被画之人很长一段时间。
秦枫怕,他连和楼婳长时间对视都不敢,更遑论还要替她画画像。他怕他藏不住他对楼婳的缱绻情意,更怕楼婳从他的眼神里发觉他拼命藏起来的情愫。
没能得到被画机会的楼婳也不气馁,反而常常在秦枫帮别人画完画后,自告奋勇地想要帮秦枫画一张:“秦枫,让我为你画一幅画像吧?”
秦枫当然也不肯。
无论是长时间注视楼婳,亦或是长时间地被楼婳注视,他都挨不过。
好在陈乔一二话不说就为楼婳实现了这个心愿,她打出一个响指,一整套完整的画具便出现在食肆后厨。
画具齐全而又精致,甚至画板上还夹着一张未完的画。
楼婳看着那张熟悉的画,一整只鬼愣住。她偏头,认真地问陈乔一:“陈老板,您是直接将秦枫的画具偷...拿过来了吗?”
陈乔一点头,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这样多方便,你直接画吧。”
楼婳:“......”她看了眼时间,决定不再纠结其中细节,只求“速战速决”,毕竟让秦枫就这样晕过去太久,也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当楼婳换上一张崭新的画纸,真正拿起画笔时,她的动作却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
她想认认真真地为秦枫画一幅画像,这是她能为秦枫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陈乔一没有打扰楼婳,而是选择将做好的菜品都移到取餐台上,再交代叶岁就待在大厅,端菜的任务全权交给陈丞去做,然后来到柜台上练字。
陈丞同她擦肩而过时,余光瞥了正在用心作画的楼婳一眼,眉心微蹙:“她...”
“嘘,”陈乔一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朝陈丞眨眨眼,“大狗狗,不要打扰她。”
陈丞低声道:“她和那些鬼不一样。”
陈乔一顺手捏了捏陈丞的胳膊,硬邦邦的,很有力量感,她很喜欢这种触感,同时撩眼看向窗外:“我当然知道。”
楼婳和之前的鬼都不一样。
按理说,像楼婳这种存活了五百多年的凶鬼,哪怕红伞是她唯一的活动场地,就算是骨嗟来,那也得喊上一声老姑奶奶,但陈乔一在见到红伞的第一时间就知道楼婳并不强,因为她的魂魄不完整。
准确说来,现在的楼婳只是她魂魄中的一魄。
根据陈乔一的猜测,这是楼婳化鬼后得到的能力,她的一部分神知能够独立地留存在人间,这样能够不受未完之心愿的限制,依旧进入下一个轮回。
只是这样也有弊端——能力的拥有者一直是不完整的个体,这会导致其命格受损,以至于他/她的转世会因此受到或大或小的影响。
陈乔一之所以选择这样做,只是为了让楼婳的这一魄回归到她的本体里罢了,这样能彻底斩断楼婳在人间的挂念,秦枫也不用跟着受其影响,一直孑然一人。
但有时候,结束并不意味着终结,它同样象征着重新开始。
陈乔一挑眉看向食肆窗外,笑了下后便收回目光,开始练字。
-
楼婳这一画就画到了天黑。
陈乔一懒得回后厨装样子,便直接在食肆里下了道障眼法,营造出自己一直在后厨里认真做菜的假象。
她一口气练了五页字帖,又写满了两张白纸,纸上的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在整个过程中,除了有一次食肆的门被推开,陈乔一抬起过一次头以外,她练得都很用心专注。
“陈老板。”楼婳细软的声音从后厨帘布处传来。
陈乔一闻声回首,看到楼婳探了个头出来,用只有她和楼婳才能听见的声音问:“画好了?”
楼婳颔首。
陈乔一应声走回后厨,顺带捏碎了障眼法,去欣赏楼婳的画。
在这之前,陈乔一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楼婳生前就不是专门画画的,且不说她还在红伞里待了这么多年,别说是画画了,她连现在的画笔都没有摸到过。
但成图却很出乎陈乔一的意料,楼婳将秦枫画得很好,尤其是五官,极其神似。画上的男人白衣长袍,发髻高高,手中执着画笔,神色认真专注,足以看出画画人曾练过多少次画这样的画,才能将其画得如此惟妙惟肖。
楼婳伸手抚过画纸,平静地看着她的指尖从画纸上穿过——陈乔一已经收回了让她能够触碰到阳间之物的能力:“陈老板,能不能请您将这幅画交给他?”
陈乔一答应得爽快:“好。”
她说完,看着楼婳收回手,问:“就这样了?”
楼婳:“...就这样了。”
五百多年前就该消失了的人,终于要和秦枫说再见了。
楼婳垂下头,乌黑秀丽的长发遮住她巴掌大的脸,同时也将顺着她脸颊滑下的晶莹泪珠很好地遮挡了起来。
陈乔一打出一个响指,楼婳的身体随即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一道虚无缥缈的金光,身形消失在原地。但奇怪的是,这道金光并没有就此消散,而是凝结成一缕,穿过帘布,直直往食肆某处飞去。
陈乔一毫不意外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她平静地走到依旧昏迷着的秦枫面前,红唇吐出一个字:“醒。”
随着她话音落下,秦枫的身体似电击般抖动了一下,而后缓慢睁开眼,悠悠转醒。他茫然地看着陈乔一的脸:“陈老板?”
“...我刚刚是怎么了?”他疑惑地挠挠后脑勺,惊讶地发现窗外天色已经繁星点点。他来到食肆的时候,明明还不到黄昏饭点。
“你没事了,”陈乔一将伞递还给秦枫,对于发生在这几个小时里的事只言不语,“以后不会再有那些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秦枫原本还有点不敢将伞接过去,听陈乔一这么说,他才犹犹豫豫地接过伞,不知是心理暗示还是怎的,他的确感觉到上面的重量比起先前来轻了不少。
他脸上顿时露出喜色,一个劲地道谢:“太好了,麻烦您了陈老板,真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您才是。”
陈乔一勾唇:“想报答我?”
秦枫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陈老板,您需要什么,只要是我秦枫做得到的,我都会尽量去做。”
“两个要求,”陈乔一也不跟他客气,她先是将楼婳画的那幅画递给秦枫,“收下这幅画,不要在这里展开,不要多想。”
秦枫将画接过,正想看看里面画的是什么内容,听到陈乔一的后半句话,他便听话地将画阖上拢了拢,没有选择打开。
但当他将画卷整个握在手心里时,眉心却几不可见地一皱。
早在触碰到画纸的一瞬间,他的心就像是被人用手揪了下,失落怅然的情绪如潮水一般涌来,仿佛失去了什么于他而言很宝贵的东西。但很快,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将他包裹在其中,他空落落的心似乎被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给填满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
陈乔一没有在意秦枫的神色变化,她慢悠悠地立起第二根手指:“第二,我如果没认错的话,你是不是那个最近在龙坛区开展览的艺术家?”
虽说陈乔一对这些不是很感兴趣,但陈丞却是个新闻迷,陈乔一不时会从他手机上看到一些新闻,偶然间也看到了有关于秦枫的消息。
秦枫可谓是当下最受欢迎的新兴艺术家,在如今这种快节奏短视频当道的时代,秦枫的画却很难得的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备受瞩目。
要说原因的话,大概和媒体对秦枫的评价一样——秦枫有一对发现美的眼睛,以及一双能将美化为笔下作品、引起大众共鸣的手。不然很难让人想象,他究竟是如何将艺术这么小众的东西变为让多数大众都能接受的事物的。
不过此时秦枫脸上没有露出任何骄傲自豪的表情,反而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后脑勺,承认道:“对,是我。”
“那我想要你的展览门票,”陈乔一竖起手指,在秦枫面前晃了晃,“两张。”
秦枫虽然出名,但他从不因此倨傲,也没想到像陈乔一这样的人会想要去看自己的展览会。他受宠若惊地摸了摸上衣口袋,当真从里面找出几张门票来。
但很快他又将门票放回原位,作势要去拿手机:“陈老板,您稍等一下,我让我助理带几张VIP通道的票给您。”
“没必要那么大费周章,”陈乔一直截了当地从他手里抽出两张票来,两指捻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两下,“这两张就行。”
说罢,她从贵妃椅上站起身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朝秦枫挥挥手:“行了,你不欠我什么了,走吧。”
秦枫本来还想再坚持一下,毕竟他知道自己的展览会拥挤得很,如果没有特殊通道的话,陈乔一估计还要排不少时间的队,但陈乔一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转过身就开始忙自己的事情了。
秦枫站在原地,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无声地向陈乔一鞠了一躬以表达自己的谢意,转身离开后厨。在掀开帘布的同时,他正好撞上打算进门的陈丞。
秦枫余光在陈丞脸上匆匆瞥了一眼,记起这好像是食肆的员工之一,陈老板似乎还叫他...大狗狗?
即使同为男人,秦枫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所谓的大狗狗是他见过的所有男人中气质条件最好的。
不仅身形挺拔颀长,同样能看出他隐藏在单薄衬衣下的身材极好。由于要工作,男人将衣袖随意地挽至手肘,露出来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端着餐盘的小臂微微用力,能依稀看见皮肤下的青色血管突起。
尤其是那一双蓝绿色的眼眸是他全身上下最为迷人性/感的地方,平静,神秘,像是一颗天然璀璨的绿宝石。
作为一名艺术家,秦枫在那一瞬间萌生出一个令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念头——他想将这个男人画下来。只是下一秒,这双眼睛的主人眯细了眼,眸里闪过一丝审视的微光,盯着自己的眼神像极了一头锁定猎物的野兽。
秦枫的背脊蓦地升起一阵凉意,被这个眼神盯得定在了原地,心里才升起的想法荡然无存。
他注意到男人很轻微地动了动鼻尖,似乎是在嗅空气中的什么东西,而后男人紧绷的脸色才肉眼可见地缓和了一些,说;“你走吧。”
声音低沉,带着点哑,像是奏响在空旷教堂里的大提琴声。
秦枫堪堪回神,“哦哦”应了两声,飞速离开了后厨,等到他往外走了两步后,他才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等等,他怎么这么听男人的话,让他走他就真的走了?
但是,男人的目光紧接着重新浮现在秦枫的脑海里,他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犯怂想着,走就走吧。
秦枫走到食肆正厅后,一眼瞧见在食肆里忙碌的叶岁,实在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叫住了叶岁:“请问,你知道那个男人和陈老板是什么关系么?”他用手指了指后厨的方向。
叶岁立马明白秦枫指的是谁:“您是说陈丞啊,他是陈老板的恋人啦。”
说罢,她不由得多看了秦枫两眼,微微皱了下眉,又压低声音,意有所指地补充道:“他可喜欢乔一姐了,而且很爱吃醋的。别说是有人喜欢乔一姐了,就连多看她一眼,他都会觉得不高兴呢。”
不管秦枫有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但叶岁的心肯定是向着陈乔一陈丞这边的,势必要将一切从源头掐灭。
只是秦枫一心都放在紧闭着的帘布上,再加上他本来就没有衍生出其他想法,自然没有听出叶岁的弦外之音。他很快又想起陈丞充满野性的双眸和陈乔一肆意妄为的笑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