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乔一也不管他想不想听,自顾自地解释起来:“人间普遍流传这样一种说法,因为门的存在,恶鬼是不能随便进入人类的住宅的,所以他们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让门里的人类主动同意让他们进去,这样一来,门的禁制会对他们失效,他们就能够进去为所欲为。”
陈丞抿起唇,若有所思道:“你是指,姥姥在食肆里下的诅咒?”他话音刚落,食肆周围的气温莫名骤降了好几度,纷杂阴气将食肆重重包围起来,使得窗外天色都比往常要更加阴沉。
他下意识地绷紧身体,虚起眼警惕看向食肆外,意有所指地提醒:“陈乔一。”
自打从地府回来后,陈乔一就将她和方云清这些天在忙的事情全部告诉给了他,但当这一天真正来临时,陈丞还是不可避免地会担心她。
陈乔一安然自若地轻捏了捏他耳垂上的小痣,答非所问道:“大狗狗这声‘姥姥’叫得可真顺口,姥姥肯定很想听你这样叫她的。”
猩红色旋即爬满她的整对瞳孔,她漫不经心地伸了个懒腰,抬脚便往食肆正厅走:“等今晚一切结束,我就带乖狗狗去见她,好不好?不过我希望,今晚大狗狗不要插手,这毕竟是我和他们之间的恩怨,理应由我自己来亲手解决。”
陈丞蹙紧眉心:“不行。”他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陈乔一独自跟那些凶鬼战斗。
“听话,相信我,”陈乔一冲他比了个“嘘”的姿势,促狭地眨眨眼睛,“我可是魔女,无所不能的魔女。”
“所以,我一定会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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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门被鬼风猛地吹开,五百年老木难以承受这样的重压,直接从中裂了开来。
陈乔一叹一口气,兀自将茶具端到飘进来的女鬼面前,洗壶、放茶入壶、冲泡、拂茶末儿......她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泡茶的每一道程序步骤,同时轻启红唇:“这么粗鲁干什么,当初郭壮把这门拍坏的时候,我费了好些功夫才修好的。”
女鬼眸光凉凉地从那一套茶具上扫过,神情淡漠:“故弄玄虚。别浪费时间了,不管你再拖多久,方云清现在连自己都顾不上,他是不会来帮你的。”
“你要这样说话的话,也太伤我的心了。这可是我存了好久的好茶,真的不打算品品吗?”陈乔一分壶奉茶,将其中一杯往女鬼的方向递了递,她看着女鬼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娄、清?”
娄清扬手,茶杯直接被扫到地上,瓷片碎了一地,茶的清香蔓延开来,稍稍中和了食肆里难闻腥臭的凶鬼气息。
“啧,又浪费了一只好杯子,”陈乔一垂眸看向地上的碎瓷片,颇觉可惜地摇摇头,她镇定自若地问,“老者不跟着你一起来吗?”
娄清:“陈桥月的诅咒失效后,我一个人就足以解决你。”
“是吗,”陈乔一歪了歪头,侧眸望向虚空,“可是白二发给我的信息上面,明明说的是两只鬼。”
白二的身影逐渐在半空中浮现,脸上没了往常对陈乔一的恭敬之色。他手里还抱着赶魂鞭,头顶戴着象征地府阴差的高帽,此时却和地府通缉许久的凶鬼飘在一起,看起来讽刺又可笑:“你早就开始怀疑我了?”
陈乔一摇摇头:“算不上早就。”只是有些事情太过凑巧。
凑巧的是,那些来找陈乔一实现未完之心愿的鬼魂,大多数都是由白二带来的,而她每次施法,都会消耗一定的魔女之力;凑巧的是,凶鬼骨嗟偏偏就在地狱监察官白二的眼皮子底下逃了出来;
凑巧的是,凶鬼陆优的能力是花,具有迷惑的效果,陈乔一寻找这些凶鬼的基地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每每有重大突破的时候,就会被一团“迷雾”遮挡住关键性信息,而白二常常和陆优走在一起;凑巧的是,乌鸦刚被捉拿住,白二就现身在清湖公园......
其中任何一件事被单拎出来看,陈乔一都不一定会怀疑到白二身上,偏偏这些事情都和白二有关,那就很耐人寻味了。
白二眸光犀利:“那今天我给你发那则消息,你还答应了?”
正如陈乔一给陈丞讲的那个说法一样,陈桥月在食肆里下的诅咒相当于挡住凶鬼们的门,就算他们能够硬闯进来,但一旦陈乔一运作起诅咒,即使他们不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也会遭到重创,只有陈乔一同意他们进入食肆,诅咒才会失效。
“因为你们太弱了,”陈乔一笑意盈盈地将娄清的话送还给她,“用不上姥姥的诅咒,我自己就可以解决你们。”
娄清冷眼看着陈乔一,沉默片刻后,没什么感情地笑了声:“乔一,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当初亲眼看到我杀了陈桥月的时候,你还会哭着鼻子叫妈妈,现在倒学会油嘴滑舌了。”
陈乔一:“谁让我之前眼瞎,没认出来你不是我妈妈呢?”
闻言,娄清倒也不恼,她透过陈乔一看见站在后面的陈丞,忽然抬起手,几缕黑色绸带从衣袖里翻飞出来,迅速向陈丞射去。
细长绸带在眨眼间便裹卷上陈丞的身体,看似脆弱到轻轻一拉就能扯断,陈丞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娄清冷笑一声,单手操纵起绸带,轻而易举地将陈丞拉回到她身边,与此同时,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小刀来,锋利刀刃直逼陈丞的喉咙,最终在只有毫米距离时停下。
陈乔一瞳孔陡然睁大,声线一紧:“陈丞?!”
娄清挑衅地将陈丞往后连连拖拽,确保停在了陈乔一无法瞬移到达的距离之外后,她得意地扬扬下巴:“乔一,如果你肯现在跪下来叫我一声妈妈的话,说不定我会考虑发发慈悲,将你这小契约者还给你。”
未曾想下一秒陈乔一就咯咯笑了起来,方才的慌乱神色全然不见,似乎只是她为了耍娄清而演出来的一场戏:“娄清,你是不是就想看到我刚刚的那个反应,怎么样,还满意吗?”
见陈乔一这幅满不在乎的模样,娄清的表情有一瞬的割裂,她握着小刀向陈丞的喉管紧逼,声音骤然发狠:“陈乔一,我没跟你开玩笑,如果你不按照我说的去做的话,我立马就杀了他!”
陈乔一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你杀呀,需要我给你加油鼓掌吗?”
娄清对于陈乔一油盐不进的态度无计可施,她咬咬牙,偏头冲陈丞冷笑:“看啊,这就是你效忠了这么久的主人,你拒绝掉和我们合作的机会,可她把你当什么呢,你就是一条随时都能被丢弃掉的狗而已。”
她袖里的绸带开始逐渐收紧,刀尖也在陈丞的脖颈上划出了一道血痕:“不如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现在肯答应和我们合作,动手杀了陈乔一,我就饶你一条性命。”
她虽然是在对着陈丞说话,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往不知从何时起出现在陈乔一身后的老者身上瞟。
陈乔一置若罔闻,她掩唇打了个哈欠,声音里透着懒:“真墨迹啊,你不杀,我就帮你把他杀掉好了。”
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时间,她瞳孔里的猩红之色就骤然变深,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就出现在娄清面前。
通过对以往陈乔一的战斗分析,娄清他们早就计算得出需要多远的距离,他们的反应才能跟上陈乔一的瞬间移动速度。所以在押着陈丞作为人质时,娄清特意停在了这个距离之外,但出乎意料的,陈乔一居然还是瞬移到了她面前。
其实娄清他们计算得没错,陈乔一最快的瞬间移动,的确只能够移动这一段距离,可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当魔女燃烧自己的血液时,可以暂时获得力量的大幅度提升。
娄清迅速想明白这一点,心里却在庆幸,在陈乔一表现得对陈丞毫不在意的时候,她还以为是他们估算错了陈乔一对陈丞的感情,而现在陈乔一肯燃烧自己的血液来救陈丞,可想而知陈丞对她有多么重要,一切都在他们的计划范围之内。
但娄清很快发现了不对劲,因为随着陈乔一瞬间移动过来的,还有一把淬着鬼火的小刀,刀尖直指的对象居然不是她,而是一旁陈丞的心脏位置!
变故就是在这一刻发生的,在在场所有人鬼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原先被绸带束缚到无法动弹的陈丞迅速动了起来,他轻而易举地从绸带里挣脱出来,同时当机立断地拽过一旁的娄清,让她挡在自己面前。
只听“噗叽”一声,是刀刃插/进肉里的声音,娄清不可置信地瞪圆眼睛,嘴里旋即吐出一口墨绿色的鲜血。
陈乔一离得最近,冷艳无暇的脸上不可避免地被溅到一些,她眯起眼轻啧,用拇指抹去脸上属于娄清的血,目光却牢牢锁在躲藏在娄清身后的“陈丞”身上,冷哼一声:“反应倒挺快。”
她面不改色地从娄清的心脏处拔出小刀,墨绿色的鬼血在鬼火的燃烧下即刻蒸发,一如娄清迅速凋零的第二次生命。
娄清捂着血流不止的胸口,她虽然是凶鬼,不会像弱鬼一样碰到鬼火就魂飞魄散,但陈乔一用的这一把小刀,分明就是方云清从十八层地狱里粹取了整整十年才炼成的,他们早就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还对此做出了万全的准备!
十八层地狱里的鬼火不同于一般的鬼火,更何况方云清还精粹了这么长时间,娄清脸上血色尽失,胸口逐渐被灼烧出一个大洞,甚至还有愈烧愈烈的架势。
通过大洞,能够看清藏于娄清身体里密密麻麻的黑线,在鬼火的灼烧之下,这些黑线一缕缕消散,而现在的娄清已经虚弱到连平稳飘在半空中都无法做到了,“陈丞”手一松,她就直直往下坠,狼狈地摔在地上。
血不断地从她的七窍里流出来,大洞不断蔓延,就快烧至她的双肩,娄清却边呕血边笑了出来,目光堪称温柔地望向已经退回至原位的陈乔一:“......一一。”
闻言,陈乔一的神情有一瞬的恍惚,到底有多久没从这个女人口中听见她这样唤她小名了呢?
随着娄清的生命一点点消逝,“陈丞”逐渐化成一个老头模样,而一直站在陈乔一身后的老者却变成了陈丞。
陈乔一垂眼低喃:“果然。”
娄清化鬼后得到的能力压根不是操纵绸带,而是幻术,所以当年她才会目睹陈桥月主动往娄清手持的巨剑上撞,被巨剑贯穿后,陈桥月才会露出既震惊又释然的表情。
而今晚,从一开始就是老者和娄清布下的局。为了让她无法分辨出幻境的真假,娄清放弃了大规模地施展幻术,只是互换了老者和陈丞的样子,再扰乱陈乔一的视听,以达到天衣无缝的效果。
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极好,几乎将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娄清将化成陈丞模样的老者作为人质,如果陈乔一不将陈丞的命当回事的话,娄清便用言语煽动顶着张老者的脸的陈丞,陈丞绝大可能会因此对陈乔一生恨,向她出手。
如果陈乔一将陈丞的命看得极重,要么会察觉到她身后“老者”的存在,反手将“老者”作为人质,实际上她真正威胁到的却是陈丞的性命,要么拼了命地来救娄清手里的“陈丞”,应证他们所猜测的两人之间的感情,那他们的第二手计划就能顺利进行,陈乔一今晚必定会败在他们手上。
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陈乔一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直接认出了老者所扮演的陈丞是假货,一出手便是下的死手。
老者看也不看地上的娄清一眼,仿佛刚刚将娄清作为挡箭牌、让娄清替他去死的鬼压根不是他,只颇有些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
娄清的幻术完全可以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选中的人的样貌习惯会和所变之人完全相同,不然当年,他们不会连陈桥月都骗了过去。
陈乔一摊摊手:“直觉。”
“直觉?”老者眯眼,“你就不担心你的直觉出错,你的小契约者就这样死在你手上吗?”
“这有什么好担心的,”陈乔一勾唇笑了,语气笃定,“无论他变成了谁,太阳也好,灰尘也罢,我都一定会在第一时间认出他。”
她说罢,又故作惋惜地摇摇头:“我和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像你这种鬼,或许再活十辈子都无法理解什么是爱吧。”虽然她自认也才理解到一点点皮毛,但只要和陈丞在一起,她相信,她总有一天会理解到爱的真谛到底是什么。
老者冷笑起来:“陈乔一,像你这种冷血动物,也好意思和我谈爱?你可是才杀了你的亲生母亲。”
“不对,我是在救她,”陈乔一低睫,娄清依旧微笑地看着她,柔和的目光如同在看自己的宝贝,“中了黑伦咒的鬼,早就不是她自己了,更何况你为了加深自己对她的控制,居然往她的身体里下了这么多次黑伦咒。”
一次黑伦咒就是一根黑色丝线,娄清的身体里藏着这么多根,足以看出她中咒的程度有多深。
“当年我回到公寓的时候,你们才刚刚杀死她和父亲,姥姥早就知道你们还藏在公寓里,为了不让我在那里受到伤害,就先将我带离了公寓,等她将我安置好再回去的时候,却找不到妈妈的尸体了。”陈乔一平静地叙述着。
“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是你们将她带走了,你们看中了她获得的能力和身份,所以一次次给她下咒,将她拉入到你们那一边,甚至我怀疑,当年妈妈其实是在你们的影响下,才会开始渴求姥姥的血肉,以至于最后伤害她。在那之前,你就已经找到了她,给她下过咒。”
老者饶有兴趣地反问:“陈桥月将你们保护得那么好,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藏身之地,又如何向她下咒?”
“因为姥姥偷偷给爸爸妈妈喂过她的血,”陈乔一一语中的,“她能将我和她的魔女之力隐藏起来,不被你们发觉,却没料到爸爸妈妈会受到她的血的影响,散发出魔女血液的气味——尽管她已经非常注意控制血的用量,但你们还是被气味引诱了过来。”
“你们本来是想从爸爸妈妈入手,一点点攻克姥姥,可你们没想到后来姥姥会被逼得无可奈何,直接带着我离开公寓,离开了他们,所以你们气急败坏,动了杀心,这才有了之后的这些事,”陈乔一的声音一点点冷下去,“我说的对吗,老者?”
“陈乔一,你真的各方面都比陈桥月强上许多,”老者不置可否,“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陈桥月死了,你说你救了娄清,可娄清马上也要形魂俱灭了,你在这世界上的亲人都不在了,都是你,是你亲手造就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