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在世间各个角落被祁知矣找到,如珍宝般被养在庭院中的少女,并不是不爱慕祁知矣。
相反,她们爱极了祁知矣。
也知道祁知矣道心坚定,灵台无尘,并无尘世间男女之情。
对着祁知矣犹如信仰一般不可亵渎。就像小时候跪拜在寺庙中,跟随长辈仰望那高高在上、冰冷又隐晦的神像。
——芸芸众生之上,只差半步便可化为神祇。
虽然恋慕,憧憬,可是又太过遥不可及,不可触摸,所以打心里觉得没有任何人能站在祁知矣身边。
哪怕是即将结为道侣的三界第一美人。
更不要说秋意浓了。
祁知矣没有强迫过任何人,不想再呆在这的,也会被抹去记忆,安稳的送回凡间。
庭院里的美人可以随意出入,自由,无拘无束。
侍从、丹药、符箓...三界中最顶尖的资源汇聚如此——真当是比公主还要尊贵。
而秋露浓说,“我想要一把剑。”
她之前用的剑,是三两银子从铁匠那买的软剑。
当天晚上,余子骞从祁知矣私库中拿过来一把名剑,水东流。
“万年冰寒的昆仑雪境下,从瀑布中,一遍又一遍的用玄铁捶打这把剑上万次。握住这把剑,即便是八十岁的杖朝老人,也能轻松斩断流水。”余子骞说。
秋露浓举起“水东流”,虚空中握了握。
迎着热烈的日光,刀身透彻得像被冻结的湖水,泛着凛冽冷意。
这并不是给身为修道者,炼气八阶的秋露浓。
而是给作为祁知矣侍女的秋露浓。
秋露浓在空中挽了剑花,心满意足的收回剑鞘,扭头问,“你这玄天宗大师兄,尊上的关门弟子,怎么做的像个老鸨似的。”
这话说的并不好听。
在玄天宗修炼时,余子骞知道庭院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秋露浓像个不安分的种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一句带刺的话。
余子骞心里又觉得秋露浓没说错。
他清楚庭院里所有姑娘的名字、身份、家室,是因为什么才愿意进来的。
这件事做久了,那位陨落的昔日剑宗之主,身形样貌,几乎像是一本教科书克在他脑子里。
可他是祁知矣信任的人之一,他不来做,又是谁来做呢?
即将步入分神期,在修真界也算青年才俊的余子骞笑了笑,俊秀宛若清风朗月。
“我自幼父母双亡,被师尊收为门下悉心教导,对我而言,尊上就宛如父亲一般,给自己父亲办事,不论怎么样都是愿意的。”
还父子情深呢。
那我要是你妈,真的会打死你的。你就这样给你爹找一堆小后妈之替身文学?
秋露浓心里翻了个白眼,又问,“尊上座下有几位弟子?”
“自担任玄天宗太上后,师尊一共收过三名弟子,”余子骞说,“只可惜,漫长道途上,除我以外的两位师兄师姐都接连陨落了。”
... ...
屋内熏满果木的清香。
秋露浓睁开双眼,感受着体内游动的灵力,笑了笑,从软塌上跳下来。
塌前有一面一人高的镜子,镜边贴着金箔雕成的花儿,羊裘铺满一地。秋露浓赤脚踩在上面,看了眼镜子里的美貌少女,走在窗前,嘎吱一声打开窗,整个屋内亮了起来。
窗外,天边正泛起鱼肚白。
而室内无一不奢华,无一不雅致。
当初和天女幽分别时,她在秋露浓脑中印下了许多功法秘籍。要是化作实体书籍,能在神识里堆成一座小山。
上一世,秋露浓算是修真界中的究极偏科生。
剑术和修为境界这两科目是满分,其他的符箓、丹药...全是一知半解,一窍不通。
那时,秋露浓身负系统和“折仙”两大神器,强的太过离谱,几近到了“吾剑所到之处,即是正义所到之处!”的地步。
所以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而这一世,秋露浓直接感觉自己就是半个文盲。
“我不是你师傅,也不想做你师傅,但是呢,你喊我好几个月的姐姐。我见你根骨极佳,一心求道,也确实是个好苗子。我教你点东西,以后出去,也不要说是我教你的。”
天女幽留在神识的话,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秋露浓粗略翻看了一下,一半是基本或冷门的知识,一半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实用功法。比如伪装外貌,比如假死,再比如让人短时间内无法使用灵力的药物。
真是阴啊。
只是粗略翻看下目录,秋露浓就已经感受到,这在世间求生的智慧了。
天女幽真是个妙人。
破晓时分,天将亮未亮。
结束了一晚的修炼,秋露浓拎起“水东流”翻窗而下,在青竹林边的空气上练剑。
空气里裹着水气。青翠欲滴的竹叶上,露水缓慢的往下滚,接二连三的落下。
时间以数倍放慢的一瞬,水滴在空中漂浮,被剑切过。快得宛如风化形成的利刃,没有实体,等你发现时,只能看得见伤口。
名剑“水东流”被一只稚嫩得与之并不相符的手握住,一路所及溅起无数破碎的水珠,然后稳稳落在门前。
暗红的门被人推开,没有风,墨发随着迎面扑来的剑气而舞动,再缓缓垂下。
祁知矣先是望向那只握剑的手,然后,是薄而冷硬的“水东流”。
最后才是用剑指向他之人。
就好像秋露浓长成什么样,并不重要。
“郎君。”秋露浓收剑,丝毫不慌张。
两人视线短暂交错,秋露浓往后退了一步,散漫的目送祁知矣上楼。
黎明的庭院还没有完全苏醒,难得安静。
祁知矣靠窗坐下,垂头,见到翠绿旁跃动的一抹白色。少女头也不抬的练着剑,不过是些基础的招式,可是她很认真。
那种心无旁骛的状态让人有一种寂静的感觉。不管旁边发生了任何事情,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看不到。眼里只有那一把剑,
她握着那把剑的时候,今日的秋露浓,稍微与众不同了一些。
祁知矣想起刚才见到那双眼睛。黑得像是一面黑曜镜,明亮又冷漠,两种不同的气质杂糅在一起。
晨曦一点点亮了起来,祁知矣坐在最高的阁楼上,迎着风,衣襟舞动。青竹林和流水湾好似才醒,簇簇作响。
竹叶翩飞间,有人练了很久的剑,肩头一片露水。
每当视线低垂,不可避免的,祁知矣会从窗中见到那抹身影,远远的,寂静又美好。
就好像一个师傅望向自己的徒弟一般。
真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啊。
祁知矣捧起眼前的茶。
... ...
不知道祁知矣在上面看了多久。
“你家中长辈,可有剑修?”
头顶突然传来声音,秋露浓仰头,发现祁知矣倚在窗边,正俯视着自己。
他的眼神比之前稍微要正常一点。
看自己倒是像是看一个人了。
“回郎君的话,”秋露浓答,“我父母都是平民,往上数三代,估计也都是平民百姓。”
祁知矣睥睨的望着她,几缕阳光打在脸上,却因为角度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从你这剑术,我倒是看不出。”
秋露浓笑笑,收剑执在身后,淡淡道:“那可能是因为,我是天才吧。”
她的笑容不猖狂,也没多么的意气风发,平静的仿佛只是在述说一个事实。
祁知矣的记忆里,那个女人也说过这句话。
他高高在上,神情晦涩的看了秋露浓一会,说,“世人谓,剑修多奇才。修真界中,只有剑修大能,几乎都不是出自名门。你之前同子骞说你想拜入玄天宗,现在可还算数。”
“当然。”秋露浓挑了挑眉。
阁楼上的祁知矣飘飘然而下,转身间,站在秋露浓旁边。他虚空捏了个诀,袖袍无风飘动,暗幽古雅的本命剑“三尺春”握在手中,耀眼的剑芒如青蛇游走。
“今日,我且教你“云手剑词”的前半节。”
今日。
那还有下一日,还有下下日。
这意思是收她为徒了。
秋露浓呆了一下。
她下意识的想往后退步,又被理智制止了。一个一心向道的少女,遇见当今世间第一人要收自己为徒时,会怎么做呢?
她望向蔼蔼雾气的青竹旁,执剑而立的祁知矣。
很多年以前,她在碧霄间巍峨雪山上练剑,偶尔回头,会见到雾笼云遮的木屋中,松竹般清冷的少年望向自己。
嶙峋的雪境绵延千里,她看不懂祁知矣的眼神。
“少年祁知矣是那个时代最可怕、最惊才绝艳的年轻人,和“世家之风骨”王行之并称为世。两人一同和当时以桀骜风流闻名的秋露浓,保持着赤诚的友谊——被后人称之为绝唱。”
实际上,即便是这两人,也不敢说了解祁知矣。
祁知矣崭露头角的时间点很晚。
他还是玄天宗一个寂寂无名的孱弱弟子时,秋露浓就因战胜了王行之而声名鹊起。
秋露浓并不是操心的老妈子性格。
可那几年间,有关祁知矣的事情,总是通过各种途径传到她耳边,像心里的一根针,让她在仗剑天涯时,时不时的回想起他。
然后,再偶尔去看看他。
少年时期的祁知矣,可谓是深图远虑,行事无可挑剔,可唯独在面对秋露浓时,一点也不友好热情,几乎称得上任性倨傲。
有一次,秋露浓离开后在旁边远远的看着他。
覆满白雪的青松下,祁知矣使出了她刚才所练的剑术,一模一样,宛如复刻。落雪簇簇而下,他收剑,执剑而立,望着秋露浓离开的方向,淡淡的树荫在他脸上摇曳。
那张俊秀漂亮的脸上,宛如面具般的笑意,慢慢消散,到最后是没有任何表情的阴冷。
“总有一天,”他眯了下眼睛,语气沙哑,“我会让你只能待在我身边。”
两个身影在眼前重叠。
一如既往地,秋露浓也看不懂祁知矣现在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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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不与时人同梦
◎剑心通明◎
平心而论,五百年前,祁知矣在秋露浓心里只是她一小弟。虽然很不安分,复杂又难以拿捏,但也是个不那么可爱的小弟。
从祁氏公学府到玄天宗,秋露浓就看着他,有时候被兄长欺辱,有时候被兄长拉拢。诸事面面俱到,触及到在乎的东西时又很暴戾,沉默且遍体鳞伤的走在自己所认定的道路上。
进玄天宗没多久,祁知矣在一次宗门比试中得了第一,而三天后,他就因嫉妒残害同门的被关押进惩戒堂。
淮南的天空澄蓝如湖水,画船摇摇晃晃。秋露浓叼着一根柳叶,扶起卷帘,把头伸出窗外,见到岸边纷飞柳叶。
满目鲜衣怒马的世家子弟。
王行之就坐在对面,没什么感情的讲述完这件事。
他深夜里在勤思堂听完了整件事,又觉得作为朋友的朋友,应该告诉秋露浓。
更何况——“他是被陷害的。”
自幼在氏族中长大的王行之,对这种东西并不陌生。
“自称被他打伤的两个弟子里,一个祁家本家弟子,一个王家分家弟子,主持公道的师叔也是祁家的长辈。事情定下的很干净利落,可是,你觉得祁知矣会做这种粗暴简单的事情吗?如果要干,为什么会选背后有家族撑腰的两人呢?”
“这是你推断的吗,有拿到什么证据吗?”秋露浓问。
“不。”王行之露出一个有点得意的笑,“是我亲耳在旁边听到的。”
秋露浓:“...?”
得知自己的小弟被人欺负,秋露浓的第一反应,是想提着剑去玄天宗登门拜访,然后被王行之劝阻了。
“我当时就训导过那两位弟子,以后别让我再见到这件事发生了。”王行之说。
听到这,秋露浓啪的一声扔掉折断的花朵,萧萧然落下,她扭头,对视中,王行之的目光毫不闪躲,从善如流。
“就这样?”秋露浓问。
“就这样。”王行之说。
“既然你当时都已经听到了,那你为什么不揭露这件事?”
“因为这不是我们能出面的场合。如果我是祁知矣同一个师父的师兄,或者你是玄天宗的弟子,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刻就出来指认,这也就罢了。”王行之叹了口气。
“可是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周了,三道惩戒祁知矣全部挨下,事情在玄天宗内也早已定下性质了。”
“可如果我们现在,再去因为这件小事去惊扰师叔,这件事能不能翻案不谈,“同辈之间事宜,外人插手”这件事,就已经能让祁知矣在这一届弟子中遭受诸多非议。”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秋露浓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你难道以为,这就是那几个十几岁小孩子的事?论修为,你觉得他们打得过祁知矣吗?可是为什么,他们中没有人惧怕祁知矣。”她郑重的吐出几个字,“——因为姓氏。”
“那王家弟子,为什么敢明目张胆,因为他自信其他弟子只会附和他,不敢和王家作对。那祁家本家的弟子,为什么自信这件事没有人敢插手因为师父是他的表叔,因为祁知矣只是家族不看重的分家弟子。这哪里是什么年轻人的戏耍啊。这件事中,唯一一个真正只是自己参与的,就是祁知矣。”秋露浓说。
王行之皱眉,目光动了动,手中握的瓷杯转了好几个圈,却始终没有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