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河回头一哂：“哦？他们便是如此敬仰我的？”
见况，放雪先生那本刚刚摊了个页首的棋谱，便被他卷了一卷，握在了一手中。
他将这一沓圆实的纸卷轻轻敲打在另一手的掌心上，就着节拍，谆谆指点江山：“不懂了吧，越是禁忌，就越想要撕开它的端严。你是多少万年的老光棍了，这方面自然欠缺些。”
大约书本卷的够厚，便显得学问越大。这般看起来，果是个讲台上手不释卷的学究。
可回应他的，只有神尊淡淡一句：“如此行事，太过无聊，我去解围，只因送她入学，不该让她蒙此冤屈。”
听听，这是顶着张冰脸，说得出的话么！
最后，总算那通风报信的学子又被喊了回来，且受了一番来自先生的、隐晦的耳提面命。
学子十分上道。不一会儿，孟师妹救了一个凡人还将凡人落在了神尊的药田中，这件不大完美的英雄事迹，便被广而播之，在书院众人之间口耳相传了。
这救回来的人，还在药庐呢。
这样一来，神尊的救人脱困，也就顺理成章变成了询问详实。
哦，除了那一屋子忙着办“盗窃案”的女弟子，晚了一些被传播到。
孟香绵与那几个女弟子各执一词，峙身如几重小山，没人上赶着触霉头。
何况当事人就在屋里头，谁会想着要去谈资本人面前嘴碎呢，这才连带着那一屋子人都消息滞后了。
……
松林万木参天，高大痩劲。高松与高松间到处都填充着灌木野芜，它们在壮丽的松涛下，原始而浪漫地绽放了一地。
身旁的神尊亦是清拔如松。
狐假虎威自是可恨，但是有效。
她处在浪尖风口之时，寒河的出现毕竟捞了她一把，孟香绵还是心怀感激的。
其实这件事最容易解决的法子，就是让寒河将两件衣衫都收回去。
至于什么清尘诀不清尘诀的，由谁来施放差别倒也没那么大。
届时她就没什么把柄可让人抓了。
“今天的事…神尊都知道了？”她笑吟吟试探。
“嗯。”
上一次偷他的衣服，那是万般无奈走投无路，这一次她可没有做什么不正当的事，孟香绵开口道：“我并没有窃衣之癖，神尊切莫误会。”
寒河：“……”他本来也没误会，“她们为何栽赃于你？”
孟香绵瘪瘪嘴，嗫嚅道：“我哪里晓得。”她思考道：“也许不是栽赃。若真是想栽赃于我，应该把那件衣服放进我的柜子。我昨日睡前才看过，却没有什么异常。今天早上她们与缘音又是同进同出，根本没这个机会。”
孟香绵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觉得，某些人可能只是想借机，让我柜子中的东西暴露在人前。”
“你柜中有什么？”神尊遂问。
“你的衣服。”
“……”
这话题太过尴尬，孟香绵清清嗓子：“咳，那个…那个小孩，他现在如何了。”
神尊道：“放雪与青狼已为你善后。人在药庐，应该无碍。”
被点名的青狼骄傲昂头，脖子毛迎风猎猎，像极了一员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就差挺起胸脯，直立行走了。
“那就好，还好没有酿成大错，若是他毁了药田，或是人教青狼吃了，就是我的大罪过了。”
青狼委屈地呜呜了两声。
神尊替它辩白：“它不会。”
“不过，我见那人，天生反骨，异念纷弛，确已生入魔障之兆。”
孟香绵瞳孔一缩，脚下的枯叶恰被踩了个支离破碎，清脆极了。
“入魔……？”
“是。从前多艰，往后亦易入歧。”
原来此人出生丧母，三岁丧父，五岁无亲，长至年十四，身量只如十岁孩提。
孟香绵奇道：“他的来历，神尊好似很清楚？”
寒河行步一缓…是他与放雪一同看着她将人救回的时候，放雪提起。
但此一句，似乎不必告诉她。
神尊只与她阐明：“多年前村人曾求助于学院，据其口述，此人天煞孤星，克亲克友。然而当初他虽有反骨，不利修行，却也并无入魔潜兆，学院便未将人带回。”
孟香绵道：“不管如何，他…也是个可怜人，能一个人长到这么大。”
小小年纪，被冠上不祥之人的名头，在村中，恐怕只如过街大鼠，人人喊打。
寒河头也不回：“草木一春，也有雷霆风雨，人活一世，何能不经苦事。”
不知药庐为何那样远，从一丈绿森森走进另一丈的绿森森，孟香绵一顿：“那神尊呢，可有苦难么？”
寒河：“忘了。活的太久。”
大树蔽日，像是绝迹之处，再没有一个学子的身影会突然从一棵老松后冒出来了。深林彻底寂静下来。
远远近近的横枝逸木，如山魅树精般奇形怪状，要簇拥出一片英雄埋骨冢。气氛很有些诡异。
许是如此，让人生出太多不安的遐想。孟香绵开始不停找话：“那，既然他如今有些危险，为何还要将他带回书院。”
“入魔之患，不会听之任之。”
“哦，那……”
神尊会如何对他，又会如何对我？
神尊打断了她的吞吞吐吐：“有话就说。”
孟香绵重重思量，又重重一呼吸。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她鼓起勇气：“有一句话叫，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敢问神尊，若是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人，出现在此，神尊可会扫清异类么？”
既现于世，便没有不该现世之理。这样无稽的问题，寒河却认真应道：“那要看她的出现，是好还是坏。”
孟香绵心说不太好，有点坏，还挺糟糕的。还是缩着吧！
渐渐地，两人演变为一前一后之势。只因越往里，杂草长得越疯狂，已成了嚣张的拦路怅虎。寒河便在前开路，孟香绵跟着，青狼垫尾。
其实是那些草都和成了精似的，自己就往外辟去。
走了这半天还没走到，孟香绵抬眼看了看远方，问道：“诶，怎么还没看到药庐，神尊大人怕不是带错路了？”
寒河稍稍一愣，他固然认定一个方向，信步而行，却似乎在与她对谈之隙，不能自控地分神。
“怎知步步皆错，不是我故意为之？”几乎是挽尊地，神尊反问。
他道：“入林已深，前后无人。我若要杀你，此时便是良机。”
后句是，但此时都未动手，往后你更不必害怕。
一转头，却见孟香绵一张脸已吓的丢了血色，在青林的阴翳下像一捧不着胭脂的雪，寡惨惨的白…似乎无声在控诉，这玩笑也是能随便开的么！
于是带错路的神尊再一思索，如今学子大多也见到他们往药庐去了，绝无再生谣传的道理。不如以法力代步，回头是路。
他彻底回身，走向孟香绵。
别是来真的吧？神尊这尊步一挪，孟香绵即如受当头一棍，魂惊魄颤！
她呆在原地，她一眨也不眨地、眼睁睁看着神尊走来，无措的水光在绿暗的光线下竟有些异样的娇媚。
“你…你要干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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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雷在手，偷懒抖三抖，作者大大快去码字！！！（催更版）】
-完-
第15章
◎帮她助她，纵她容她◎
孟香绵心扑通扑通地跳，骇然地开始设想，寒河是用右手使诀，还是左手施法？是剑光直戳心窝子，还是冲着她天灵盖一捅…总归赏她个尸骨无存，届时再说与她在林中失散便是了！
从此以后，他也就不用再背负什么诅咒。
寒河便那么静看她的脸色不断变阴、再变阴，实在有些好笑：“有时觉得你不同于他人，对我只有敬惮。有时你却又防备、害怕得过分。”
然而这话一脱口，连他自己都要生出一刹那的错愕。
对待天地尊主，毕恭毕敬，才该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又为何要在意她的态度不定？
他干脆果决地伸手，像鹰爪抓住小鸡那样，将孟香绵轻轻一拎，带着这浑身发憷的小可怜，捷飞闪现在药庐之前。
***
太上书院，药庐。
书院之中，从不外聘百工。
但一些拜入书院的学子，本就是散修，身后再无其他家族门派，且修行数十年仍长进甚微，按理说学院不能庇其终身，但若那人正好有一技之长，学院也会格外开恩，为之提供一条去路。
偶有稍擅药理的，便会被派遣至药庐，从此跟随相应的教习，专攻一个方向，渐渐便也能行医炼药了。
不过，这样的修士其实也屈指可数，但凡有寸缕的生机，谁都想出去海阔天高地闯一闯。
如今药庐中，常年坐诊的也只有一个医女，她师承的两位教习都是极专医药的大能，因此，早已领悟此道真髓，据说已在药庐中留了百年。
奇怪的是，她只愿让后来的学子们称她为药姑，似乎是要在此山此庐之中，全然地埋名隐姓。
……
药姑喂了奚阳一帖灵药，因药材囫囵进肚子，药性才会好，她特地将研碎的粉末糅合成了一个大丸子。
奚阳小小年纪，但也不喊苦，就着两口水，便吞了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
就是那脸总也板着，和倒了半辈子血霉似的。
用完药，药姑扶他躺好，松手起身：“丹药也好，治愈术也罢，作用都有限，只能以外力助你痊愈，最终还是要好好调养。”
对于这样苦口婆心的遗嘱，奚阳倒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可目中的阴鸷一直不曾散去。
药姑端起床头的水碗要走，他才开口问：“我何时能走？”
药姑讥嘲道：“这就当自己能活蹦乱跳了？什么时候走——等你能下地了，自个儿问放雪先生去。”
小兔崽子，真是不懂伤筋动骨的厉害。她撩了帘子，正要出去，迎面逢上寒河和孟香绵。
药姑屈了一礼：“神尊。”
大约眼前的女学子就是救了奚阳之人，药姑详知原委，便把奚阳的伤情连同现下恢复的状况都一一说明了，而后才离去。
帘子刚一放下，奚阳就用双手撑按着身下的木板床，想要支着身子坐起来，奈何一个没支撑住，砰一声摔回了床上，震得脑子都嗡嗡嗡地响。
寒河与孟香绵二人进来的时候，奚阳那只嶙峋的手，就脱力地垂在床侧。
他的手腕瘦的厉害，薄薄一层皮包紧着骨头，嶙峋突兀的手骨上爬着好几条青筋。
本来孟香绵对他不识好歹，差点反咬自己一口这桩子事并不是毫无芥蒂，但自从知道他双亲早故，独自一人艰难长大之后，倒是怜他生境凄苦、备受欺凌，也能体恤他的警戒了。
直至看到这样一只手。竟然比见他血肉模糊的时候，还要让孟香绵觉得触目惊心。
那些血污洗净了，便袒露出他的整个人来，通身无不和那只手一样，瘦条条的。浑像是叫人一手拉着头、一手拉着脚，拉窄了一样，瘦的实在太夸张违和了。
再仔细一打量，就会发现他不仅瘦，还十分矮小，完完全全就是发育不良。
孟香绵哪还能埋怨的起来。
她在现代怎么说也活了二十多年，对待一个年仅十四，看起来却像是不满十岁的小孩子，自然是温柔如水地问：“感觉还好么？”
温柔之至，神尊也为之眉梢一动。
床上的奚阳早就转过头看着他们许久了，这时便目光上仰，和孟香绵轻一对视。小声答道：“我没事。”
他声音虚弱得干哑：“……谢谢姐姐，是你救了我。”
孟香绵上前将他那只挂出来的手放回了被子中，又替他掖了掖。奚阳还是本能堤防着她，却也没表现出来，反而试图说服自己，放松下来，她是个好人。
“我叫奚阳。”他于是告诉了这个他一生中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好人，他的姓名。
孟香绵笑道：“夕阳无限好，是个好名字。”
就是听上去很有些耳熟。大概是原书中，也有别人曾经救下这个孩子，就提过一嘴吧。
奚阳望着她，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
她身后丈许，沦为局外看客的神尊心情莫名不大顺畅，全程一声不吭。
不一会儿，孟香绵要走，寒河本想率先迈步，但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奚阳后，却示意孟香绵先走。
入魔之兆，不生则已，一旦出现，绝不会消失。
而一旦入魔，就会丧失人性，灭绝理智，誓与天地苍生共葬。
奚阳凝送着二人的背影，他们衣着光鲜，谈笑从容，而他形销骨立，没个人样。
他哀然一笑，深觉自惭形秽——可为何，为何烛火这样明亮？为何金日晃晃，让他的丑陋无所遁形？为何她能居高在上，将他的渺小狼狈尽看入眼底？！
若是人间只有大夜就好了，永夜之中，万物平等…！
她和他就没有什么天沟地堑！
奚阳恨睁双眼，攥紧了被褥。
药庐外，寒河抬手，只待施法离去，却感知到身后的一丝无常变化，留下了一段清心之咒。
……
二人回到女舍外，众人都已散去，孟香绵突然扭头看了看，惊疑道：“青狼呢？”
“咳咳。”寒河道：“青狼贪玩，自在林中嬉戏。”
孟香绵牵起一弯笑意：“原是这样，我还想谢谢它呢，药田那会儿，多亏青狼在，及时通知神尊。”
寒河目光微动：“不如谢我。”
这话一出口，他心头又浮上一段疑云，连带着一双寒潭冷眼望去的时候，都不那么锐利分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