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香绵警惕地看着他，不知他意欲何为，却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再做出什么大胆的动作，说出什么大胆的话来。
当初两人结识未久，她还一点也不能辟谷的时候，寒河曾陪她去客栈用膳。
彼时，他们正开诚布公地交谈，他却猝不及防地站起来，与她形成一坐一立之势。
她也是只能仰望着他，承受着突如其来的威压盖顶。
就像峡谷仰看两岸巍峨的青山。
孟香绵不由后退了一步，好躲开他迫人的气息。
等等，客栈……
这抬脚落脚的功夫，吟味起客栈二字，孟香绵忽然就意识到，之前还未进入秘境，各个宗门的弟子齐聚在广场上的时候，那个一直看着她的女弟子，为何会眼熟了！
她不就是在玉都的客栈中，声称身子不适，想与他们拼桌那人？
果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
见孟香绵先是后退、又是发愣神游，寒河实在摸不透她的脑袋中又装了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唯有跟进一步。
这回，还没等孟香绵再退，他掌中幻出一顶幂篱，不由分说覆在了她的鬟发之上。
幂篱上的筒状的纱罗做淌了下来，如帷帐四合。对上垂纱后孟香绵惊异的神情，寒河淡淡道：“挡沙。”
轻纱里红霞映雪，人面桃花。寒河别开眼，与她指路：“右前方，你的同伴。”
说罢这句，却不等神魂不定的孟香绵开口道谢，他顷刻消失于蒙茸的黄沙中。
风走沙奔，眼前唯有冥冥漠漠，万里无垠，就好像他从未来过。
孟香绵依着寒河的话往右前行去，果然不久便听到了众人喊她的声音。
打从解决那妖物之后，几人已寻了她许久，途中又除了一两只不成气候的小妖。
“孟师妹，”苏况头一个看见她，她虽戴了幂篱，但衣衫还是学院统一的制式，一点也不难认。
众学子们围着孟香绵一番嘘寒问暖，得知她未被妖物打中要害，身上也没遗下什么伤之后，便问起她头上多出来的这顶幂篱。
她压了压帽檐，掩去不自在，重复了一遍寒河的话：“挡沙的。”
有人艳羡道：“还是孟师妹准备的周道。”
回归了队伍，身遭的红照金沙又变得热闹起来，每一步都浸没在此起彼伏不断的人声里。
大家无不斗智昂扬，孟香绵却总有些心不在焉，觉得心中哪处空空荡荡的。
她左右张望，想到方才她的语气大约有些不善，也不知寒河会不会因为她的一再逃避，失落不快呢？
连宋缘音都发觉了端倪，她才要来问，孟香绵却陡地往后一仰，似乎本能地躲了一脚。宋缘音莫名所以。
接着，孟香绵张望起来，不同于此前的张望，这次却是心虚了不少，一一从周围人的脸上扫过，有目的地查看着什么——
一边看一边心道，果然还是空空荡荡些好！
山雾般白色的纱帷随着她的这一闪躲晃荡了两下，泛起一阵雪涛，越发扑朔碍眼。
而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寒河正与她并肩齐行，默然而笑。
她单知道他一贯神出鬼没，哪里想得到他竟然一路不曾离开，尾随她至此！
余光里一身疏冷的玄色几乎寸步不离，孟香绵暗骂了一句，“算你厉害。”
庆幸的是，现下众人都没什么反应，应当只有她才看得见他。否则她的清白都可以直接挖个沙坑埋了！
……一行人很快便遇上了新的妖物。
***
三日后，秘境之门重启，学子们从各路赶来汇合，先后离开了这萧萧的沙海。
大家身上都揣着灵丹妙药，出来的时候最严重的也不过带了些轻伤。
太上书院有着人数上的绝对优势，但也利弊相兼，此次参赛的弟子便不是仅仅拔尖的那一小部分，平均下来，最终分数险居第一。
台上，天南宗宗主振振致辞，无外乎讲一些协作配合，互利互赢的话，说什么各个宗门不管在世出世，都是天然的盟友，要为天地生民而行于大道，坚守正义，听的人耳朵都要起茧。
但这番洋洋洒洒的发言，配合上弟子们在秘境中的出色表现，却成了传颂在街头巷尾的胜事与佳话，一下子风靡四海八荒。
也意味着，许多新的名字将在修真界崭露头角。
天南宗还邀请了各个宗门在岛上小住。
床头案柜上那盆花长得起劲，娇美喜人。早上起来的时候，孟香绵准备端着它出去晒太阳。
她打开了一颗未使用过的凝象珠，这珠子可以用来展示音象，自然也可以用来记录音象。
这盆流光花既长于天南神岛，孟香绵就没准备带走，唯恐它水土不服，颠簸坏了。反正回去之后自有一院子的花朵陪着她，并不少这一朵。
因此，她打算记录一下临行前灌溉它的日子，权做个念想。
窈深的过廊内，悬在顶板上的那一列琉璃青灯威力不足，光线幽黑，刻录影像的效果想必平平，孟香绵才要熄去凝象珠，留待下了楼再打开，却听见有人唤她。
“孟师妹留步。”是霍雨。
孟香绵手下一顿，回身笑笑，“霍师姐早啊。”
霍雨似乎蹲守了很久，一直候着她出门。
霍雨踟蹰不前，孟香绵便先发制人，开门见山地问道：“霍师姐可是有事？”
霍雨摇了摇头，但并没有就此离开，却也不启齿，仿佛就打算这么与她干巴巴地耗着。
孟香绵摩挲着白陶的盆壁，端得很有些手酸。刚要同霍雨告辞，霍雨终于上前两步，郑重说道：“孟师妹，对不住。”
孟香绵轻轻歪着头，原来她是道歉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不过，若是为之前那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雨道：“孟师妹，我此前不知道你与神尊关系亲近，偶然看见你屋中有神尊的衣物，那衣物是灵萝教习特别为神尊所制，对神尊想必有特别的意义……”
见孟香绵一副似有兴味，又似不为所动的样子，霍雨估摸不清她的反应，心下没底，只能继续说道：“我误以为你是盗取，但又害怕是看岔了。这才想着借着丢失法器的名义，检查一下你的东西，好看个清楚，想着千万不要冤枉了你才好。”
孟香绵袖中按在凝象珠上的手一直不曾发力，凝象珠上光波盎然，显然启动多时，只教一段青罗掩着而已。
此时，她轻轻托出珠子，掌心如盛着一丸晶莹而刺目的满月。
霍雨惊骇地瞪大了眼。
孟香绵道：“霍师姐说话好生弯弯绕绕，偏我资质愚钝，什么话都需要往明了讲，我才听得懂。”
霍雨攥紧了拳头，忍着不出手夺下珠子。故意的，孟香绵早就知道她要说什么，这才故意记录下来，保不齐她还有什么后手！
她憋郁于胸，愤恨到了极点，却只是颇为哀楚地皱下两弯柳叶眉：“孟师妹，这是何意？”
孟香绵收起珠子：“分明空口白牙诬陷我，可现在连个道歉都不诚心，师姐再说这么让人如堕五里雾的话，我便只有央请他人看看珠中音像，来为我拨云去雾，一解谜团了。”
言罢，她将刚才单手为了拿出袖中珠子，临时拢在臂弯里的那盆花重新双手捧好，转身就走。
霍雨银牙咬碎，望着她的背影，一狠心，便燃起掌风，惯自柔情的眉眼间露出一丝罕见的恨色。
可惜她的戾气其实太过明显，而孟香绵如今五感又极其敏锐，并不是毫无察觉。倘或霍雨真有什么过分的动作，动起手闹出动静来，也不知是谁吃亏？
霍雨也知道眼下不是什么出手的良机，但珠子一流出去，她苦心经营的形象就彻底毁了！
可恰在此时，吱呀一声，廊道一旁某一间屋子的门推开了。
饶是霍雨尚在犹疑，蓄力未发，也不得已立刻灭去掌风，转头看向厢房门口。
一黄衫的女子探出身来：“这位女修姐姐，是太上书院的弟子罢？”
霍雨防备地盯着她，忍耐着温声问道：“你是？”
那女子笑道：“我叫白卉，是天明宗的弟子，仰慕太上书院多时了。”
霍雨稍稍松了口气，那女弟子也许只是恰好开门，发现她是太上书院的弟子，想套套近乎罢了，她谦声道：“原来是天明宗的师妹，天明宗也是大门大派，不比我们书院逊色的。”
白卉轻轻柔柔应道：“哪里，天明宗的大戏，可远没有太上书院的精彩。”
霍雨脸色一变，白卉已然笑着合上了门。
孟香绵转过壁角，走下一阶阶木梯，没管身后的那一番夹枪带棒的交锋。
白卉啊。
霍雨和白卉在原书中就是死对头，如今白卉虽不曾拜入书院，但不管她是纯粹看不过眼，还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总之，现在依旧和霍雨对上了。
也许这就是宿命。
今年没有空余名额，白卉固然无缘太上书院，但想来明年、后年她总会来的，届时她带来的是功成名就，还是血雨腥风？
***
也不过半旬的光景，学子们就动身回到了书院。
已是岁末年杪，檐头悬冰的时节，一眨眼就到了深冬，再一眨眼，就连冻杀万物的冬天也不过苟延残喘了。
修士不大过节，但新春毕竟万物生发，确值得贺上一贺。自然也不是什么铺张轰动的过法，仅仅是简单塑造了一星点的氛围——宅舍的门上无不挂着灵力饱沛的桃符，还有龙飞凤舞的红底对联。书院还给弟子们分发了屠苏酒。
孟香绵易醉，却偏偏贪杯爱饮，喝多了就大咧咧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也不怕冻着臀肉。宋缘音几次来抢酒壶都失了手。
孟香绵两手都反藏在背后，严严实实地将酒壶塞在了背和床的缝隙之间，脸上通红，和张柿饼一样，委委屈屈嘟囔道：“药姑破格升为教习了，我高兴，多喝两口还不行呀。”
据说她救下的那个身负反骨的、十分邪门的小孩——奚阳，也即将拜入书院了。起先奚阳还觉得药姑教不了他，一向最不服管教，这下好了，药姑成了教习，就是奚阳堂堂正正的老师，治他岂不是更容易了！
孟香绵一得意，便又掏出酒壶喝了一口。
宋缘音这才趁机抢下了酒壶，她没见过她这般无赖的样子，只能哄小孩儿似地哄道：“不是约好了明日大家要去逛玉都城，香绵姐姐喝这么醉，小心起不来床，我可不喊你。”
孟香绵没说话，只是睫毛微颤，呼吸变得匀长，紧接着身子一栽，歪倒在地——
她又做梦了。
后有追兵，她在林中奔逃不已，好容易低头一看，却发现自己长出了四只蹄子。
……姑且叫蹄子罢，火红火红的，害她吓得不轻。脑袋中却传来声响：“宿主再不跑快些，他们可就追上你了，一旦咒狐血脉消失，宿主也会被抹杀的！”
一支光箭擦着她的头顶咻地飞过，钉穿了树腰。她撒开腿，却发现气力早就消损的差不多了。
她还是一只才足月的小奶狐，怎么耗得过那么些个人！
身后的追兵们有的踩着剑有的踏着风，因她作死的临水照影的一耽搁，和她早相距无几。此时一名修士手中灵光大盛，交织成一张光网，就瞄准她砸了过来。
光网飞到她的头顶，眼看就要满满当当地罩住她，将这天地间最后一只咒狐变成瓮中之鳖。
几乎是千钧一发之际，一束冰花样子的蓝光带着千锋万芒劈来，劈的却不是红狐，而是那兜头而下的灵网。
小狐面前立了一身玄衣，那道光和灵网一起消解飞散，如同六出白雪，神圣不可亵渎。
眼前人是她此刻唯一的救赎。她遂本能地上前扒住了他的小腿。恨不能四只脚一起发力，整个身子挂在他的腿上，才够安全感。
一边和脑海中自称穿书小贴士的那道声音说道：“太好了，救兵来了！”
小贴士：“……”
“要杀你的是天下间的正道修士，咒狐本就亦妖亦灵，为修士所不容。你可知，你现在扒着的这位，就是天下尊主，正道之首——神尊寒河！”
小狐前肢一软，从神尊腿上滑了下来。
玄衣的神尊只好低手一捞，将她抱在怀中，捋过她头顶光鲜的红毛，徐徐说道：“它生不足百日，也值得诸位大费周章，赶尽杀绝么？”
那些修士齐齐与他见礼，神态看似毕恭毕敬，却多是心有不甘：“咒狐身负咒力，神尊为何袒护于它？”
神尊眼目幽沉：“尔等忌惮，无非是它一身咒力。但它灵智未开，尚不知自己乃是咒狐一脉。本尊自会善加教养。若仍阻不住它施咒害人的那日来临，本尊亦可承诺，它的咒力，只会加诸于我一人之身！”
怀中的小狐在抖，却抓着他的手臂更紧。
……
那日之后，她就变成了他的小尾巴。为了不使他发现这小狐不仅开了灵智，且身子里还移天换日，住了个现代少女的魂魄，她刻意模仿着狐狸的习性，比方说，爱住狐狸洞。
她于是拥有了最为豪华的狐狸洞，朱廊碧瓦，水帘洞天。
还有许多繁花铺地，烹得像烈火一样艳异。花一开，洞中就长春不夜，终日明明。
这日，她正蜷缩在树上的吊床上，懒懒媚媚地抻开腿伸了个懒腰，穿书小贴士不知从哪又冒出来了：“恭喜宿主保住了咒狐血脉，宿主可以选在留在这个世界，也可以选择回到原来的世界！”
原来的世界啊……她来之前，一家人去自驾采风，却出了车祸，一醒来，她就在狐狸的身体中了。小贴士说过，她的父母都已不在了。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回去不是么。否则，谁为他们收殓尸骨呢？何况，一旦她鸠占鹊巢，原本的小狐不就成了一缕游离的野鬼游魂？
小贴士不无遗憾地说道：“咒狐的能力其实很强大，但这万年来血脉却走歪了，若是宿主不离开，说不定就能将这血脉重新养好……真正的小狐多少有些妖性，她本来活不下来的。不过也没关系，如今即便宿主让出身体，她也欠宿主一段因果。”
不久后，神尊挑得一把上古遗存的法器，器名春海。当他走到洞口，想给小狐一个惊喜之时，却见一段又娇又魅的红光自洞中的清池古树飞升而上，穿梭过天井，追无可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