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当年他刚见到神尊的时候，也是一番表演，拿着一卷记载上古术法符箓的宝书，一步一从容地登上观星楼，静然无话，陪神尊观了大半夜的天狼星。而后才人模狗样地请教，一下子立住了风流儒雅的形貌。
孟香绵见先生这般仙风道骨，自有一番风流气度，想到日后寒河那一棱杀伐的光刀真的临头时，说不定书院也能为她这个学生的人身安全提供一重保障。
她不着痕迹地挪前两步，和寒河拉开距离，靠先生近一些，郑重地行了个从前在电视剧中学来的拜师礼：“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新生这般乖巧，放雪差点就想捋一捋他那并不存在的花白长须，以摆出一副资历颇深、德高望重的样子了，总算还是收住了。
他不显山露水地问道：“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家中几口人？”
怕自己瞧上去太有冰人媒妇纳采问名的架势，放雪又加了个合理的说辞：“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涉及学院招生，总是要一一询问清楚的，为人师长，也想多关怀学子，春风化雨。”
虽说前两天来的那个遭了无妄之灾，根骨奇差的什么裴济楚，他一时忘了关心过问就是了。
孟香绵不疑有他，报上姓名。至于其余的，依旧拿出那套对付寒河的说法：“我生下来就住在个小山头，如今无亲无故。”
放雪：“无亲无故啊…”
怎么不说生下来石头缝中蹦出来的。
不过也可能真的是惨惨戚戚吧，看来神尊还是会有怜世悯人的胸怀啊。
他窥了一眼寒河，想起当年同他在凡间遇到一个不长眼拦路的乞儿，神尊挥袖即去。放雪说他无情，自己去摊子上买了个鲜肉包子，塞给了乞儿，没想到包子仅仅被那乞儿啃了一下，还没捂住，乞儿就教那一带乞丐中的几个地头蛇揍得牙都掉了，包子也被抢了。
神尊说：“世人苦多，但凡人自有秩序，你今日插手施为，未必好事。”
想这么多做什么，放雪将念头赶出去。比起怜弱惜苦、悯爱世人，也许只是神尊纯粹开了窍贪图起生香活色，也不无可能啊。
放雪露出一个更为慈祥的笑容：“既如此，你就和本院的宋缘音学子住一间学舍吧，她也入门不久，方便你二人切磋交流。再者她性子活泼，极好相处。”
寒河这才有了动静，清冽冽地扫看过来。
在场有人哆嗦了一下，是一名负责导引新生，为之登名安置的弟子。
小弟子把两只脚并的齐了一点，尽力端正。他也没没想到，这才入秋，就让他手脚全凉，如探手入冰、身遭飞雪般的冷飕飕！
想他方才被放雪先生一个传音叫了过来，怎料进了门，发现先生还有一大堆话要交代这位眼生的新师妹，且神尊还在场。
他便全程毕恭毕敬，肃然呆立在旁，恨自己不能与空气浑然一体，唯恐仪表有失，还须得忍着不去偷偷瞟神尊。
放雪急着盘问寒河，冲着小弟子使了好几下眼色。
小弟子仍旧木头一样，半天才终于摆脱去一些冷气，会到了先生的意。他慢半拍上前，赧然地预备将孟香绵领走。
孟香绵知道可以和宋缘音一屋的时候，就猜到应当是先生贴心，想到了那只纸鸟，以为二人是旧识，才有此安排。
对先生的好感又增长了不少。
她也向师兄行礼问了个好。
两人一块走出屋去，那弟子前脚跨出去，后脚就从储物的小囊中掏索出一支无墨笔，新翻开了木板夹上的一页详表。一边慢慢前挪，一边将方才听到的写上去，犹自喃喃复述道：“孟香绵…香…绵，诶，哪个绵？”
写到不明之处，他在庭阶上一个顿步、一个转头，却见神尊不知何时也追了出来。
神尊太近，小弟子寒毛耸然，意识到神尊恐怕还有些话要交代，乖觉地三步并两步地走到一边去了，挨靠着背后那棵绿雾一样曳动的大树，咬起了笔杆。
寒河对孟香绵说道：“你我之事，不必在意，我会想方法。”
此一句，也是只二人可听的。
孟香绵扯了扯嘴角，能不在意吗！
但还是尽量不去回驳，她敷衍地点头：“嗯嗯。”
寒河离开，小弟子立马鲤鱼打挺似地脱开靠着的大树，阔步凑了回来。他那一团禁不起太大撩拨的八卦之火终于还是被烧起，左瞄瞄，右看看，而后细声如蝇地打探：“师妹和神尊很熟？”
孟香绵低眼在脚尖上，轻轻看向师兄，露出了活泛的一笑，牛头不对马嘴：“绵羊的绵。”
哦，是刚刚的问题，小弟子记完这一笔，又要发问。
孟香绵招招手，示意师兄走近些。不无神秘地开口：“师兄——你衣服脏了。”
什么？！小弟子低头一看，果然好些棕黑的黏迹！
他急手急脚地旋着身，上上下下地拍起了袍背衣角，方才大意，竟然在树干皱巴巴的老皮上蹭了不少泥灰，活像钻了灶台洞似的，一身袍子都被抹了花脸。
……
见到孟香绵的时候，宋缘音不敢相信。
她整个人原地弹起，扑了上来。两手捉住孟香绵的两臂，喊了句香绵姐姐。
说完又猛地觉醒过来，如今她才是当师姐的那个！
宋缘音带着孟香绵在房间内参观了一圈，这间屋子她被分到的时候就是一个人住，如今总算有了个伴。
之后便是拉着孟香绵到处介绍寝舍周围的设施布局，有给还不能辟谷的弟子订餐的膳堂、打水的一洼引了山泉的小池…
最后再一道拜会了挨着住的几位同门。
宋缘音不知疲倦似的，一趟下来，孟香绵不仅熟知寝舍环境，还能和许多学子熟络说笑了。
早先她那句无亲无故并不是假话，现在她却像是一下子拥有了许多可以为亲为友的人。她好久没有产生这样的感觉了。
孟香绵还观察过，目前见过的女弟子们，今日没有一个头上插了梅花簪。
于是宋缘音鬓边的那一点玲珑可爱的梅花白，突然就变成了一根会扎人的针，一次次扎进孟香绵的目光中。
宋缘音点起了一只长明盏，放在孟香绵的床头。长明盏是书院特制的灯，无火无油也能长燃不灭。孟香绵现在还不会用灵力点亮它。
孟香绵轻轻抓住她的手腕：“我给你的纸鸟，你收到了吗？”
宋缘音知道她在担心什么，挺起因为困倦耷下的脑袋：“别怕，我不信这些的。”
孟香绵柳叶似的蜷皱的眉结一点儿也没解开。
可能怕孟香绵以为她是质疑相面的本事，宋缘音摆摆手：“我不是说你看的不准。”
她贴着孟香绵坐下，灯影里，两人肩偎着肩：“我的意思是，我听过一个故事，有个人在路上遇到个算命先生，先生告诉他今日申时他若去农作，会有血光之灾，到了该干农活的时间，那人便坐在家中干坐着想熬过申时，结果房梁塌了下来，将他腿砸瘸了。而他本来这时候会去做农活，可能避开一劫，当然，也可能会有别的灾难。”
“你是想说，”孟香绵接道，“得知卦象的那一刻，卦就已经改变。”
宋缘音点头如捣蒜：“最重要的是，若我不去除妖，反而出了意外，那你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劝了我，才害了我？”
她笑道：“但要是我没听你的，那就是咎由自取，就算受了伤，你也不必内疚。”
宋缘音蹭了蹭孟香绵的肩头，像一只眷眷的乳雀，孟香绵很久没有同人这么亲密无间过了…除了神尊。
宋缘音道：“香绵姐姐，比起这些，我更愿意相信事在人为！否则就算侥幸躲过一劫，下一次还是会有危险，难道你要天天给缘音相面么，还是我就此关门躲起来？”
孟香绵也很无奈，若真是相面倒还好些。要怎么和她解释，这一切都被白字黑字写在了书上呢。
只希望…徐然抽开的小匣子里那支梅花簪，不是现在宋缘音头上，被蹭得歪斜的这一支。
“对了，你同徐然师兄熟么？我在玉都街头听说过他的事迹，书院的弟子都如此厉害？”
想到徐然，孟香绵想再验证一下。
方才还说的头头是道的宋缘音一下子支吾了起来，坐直了身子，手按着床褥：“嗯…师兄是挺厉害的呀。”
孟香绵心中咯噔一声，她怎么越看宋缘音越似少女怀春，莫非书中徐然故去的那个白月光真的是她…
等宋缘音再站起来，就更加羞声小意：“不和你说了，我去休息了！”
作者有话说：
放雪：学生我一直散养，但朋友的老婆不一样，总得关心一下吧？
（好像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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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9章
◎上课◎
孟香绵坐在浮岛的广场中央。
现在要上的是她加入书院的第一堂课，筑基课。
筑基乃修行之始，修士凝气开悟，则有了基底，在此之上，就可以一步一步累筑修行的高楼华厦。
昨日领她去入学的师兄苏况，离开前曾塞给了她一大箩筐的凝象珠。
是真的用竹篾编制的大筐装了满满当当的一筐，沉甸甸地压手。孟香绵抱着的时候，教竹篾硬韧的棱角硌的慌，差点一个不稳。
其中就有关于筑基的珠子，她已看过一遍。
所谓凝象珠，顾名思义，含有各个课程的教习们授课的影像，历久而存。学子双手捧珠，可以传像入识海。
书院教授的课程庞杂，涉及修行的方方面面，小到草药花木的识别，大到天理人道、有史记载以来修真界的峥嵘往昔。
每门课程一般又分为初阶、中阶、高阶、特训，学子们可以根据自身情况和上一阶段的成绩选择不同等级的课程来修习。
课堂更多的是用来答疑，为学子量身施教，而非笼统的基础知识输入。此前上过的每节课，又都会以凝象珠的形式发放给新生，这样一来，就算是中途加入课程的学生，也不会听的云里雾里。
孟香绵抬眼看去。
这门筑基课作为夯实基础的课程，居然只有寥寥四五个学生参加，浮岛上的树比人多。
想来太上书院如今还没有筑基的，也就是这几人而已。
为了这几个吊车尾的学子，浮岛旁边，还专门配了升降的天梯，以便学生登岛。
书院所在的含元山脉，群山之间的浮岛之数可计百千，像这样配备天梯的不过屈指一二。
有三个人都围在其中一名弟子身旁。 嘉
“韩兄，你都筑基了，今日怎么还是来了？”
“咱们这些人，筑基的速度就属韩兄最快啊。”
韩敬之笑道：“我既然筑基，但上课毕竟要有始有终，怎好半途而废，再者，也可以分享一些心得给诸位。”
那三人又是一番恭维称道，自不必说，将韩敬之吹捧得通体舒畅，心下直呼富贵不还乡，何如锦衣夜行！
这门课本就完全为学生做筑基之用，教习曾直言，一旦突破大关，便不必再来。可如果他今日不来，又该往哪里去享受这样实在的众星捧月的滋味呢。
他洋洋得意地挺起了脖子，骄傲之余，又觉得剩下那一男一女太没眼色。新来的师弟师妹不仅资质差，脑子也不够活络啊！
脑子不够活络的一男一女，样子倒是摆的认真。
男的弟子孱瘦得有些不合常理，勉力支撑一把病骨，独自坐在一个角落，沉默闭眼。
他整个人一掀就倒似的，连唇色都泛着不健康的白，干枯地起了皮，看起来可怜可欺。
书院学子多是修士，气血圆转，百病不侵，纵然百日之基尚未筑成，亲近山川日月的灵气，体格都较普通人强的多，差不到哪去。
他是…裴济楚？
孟香绵换了个地，在他旁边重新坐了下来：“…师兄好。”
“我昨日才入学，想请教一下师兄，教授这门课的程教习平日严不严厉？”
难得有人搭理自己，裴济楚睁开眼，说话都费劲，虚弱地道：“不严，师妹不必担心。”
来不来还说不定呢。
程教习是个不起眼的老头，佝偻着背，没事的时候就拿个鱼竿，在池子旁垂钓一天。
钓鱼倒是天天去，真的教起课来，却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他经常任学子们自行打坐，引气入体一整堂课，临了学子们下了课，经过月印池边，才见程教习本人正优哉地盘着个腿，将肥溜溜的饵食缠在钩子上，新抛出一竿呢。
旁人不比孟香绵，曾经看过一整本书的剧情，自然不知道，钓叟程云还是个隐姓埋名的大佬。
他本人其实是鲲鹏妖和人所生，在血统上有着天然的优势，飞行之速，一瞬达千里，令旁人追不可追。
就像眼前的少年，如今无人愿意为伍，但日后也会大有作为。
孟香绵很期待程教习的出现，像这样专擅行路的，日后若能得他真传，或许她跑路的速度也可以直上层楼，一日强过一日。
然而先生真的出现时，却让众人都傻眼了。
程教习生的矮小，须发斑白，看起来就是一副半只脚都插进土里的老态，背上拱了个弧，拿眼瞧人时眼黑都要可劲往上翻，才够的到别人的眉目。
可现在站在浮岛最前面的人，却分明冷峻孤高，俯瞰苍生。
他玄衣绝逸，冷玉琢刻的一张脸上，写满了高风亮节。
引得打坐的众人纷纷起身，又为之折腰——
学子们都吊着一口气，且畏且喜的，以至于这口气愣是松不下来，直到有人起了个头。
“神尊！”
“神尊居然要给我们授课？”
韩敬之不愧是喜好评判他人脑子是否活络的典范，当下就机灵地拱手作敬师礼：“弟子参见神尊——！”
他一呼三应，那三个起先围着他打转的学子也反应过来，嘹亮地吼了一嗓子：“参见神尊！”
寒河沉声道：“不必多礼。”
此刻的广场像一张巨大的石盘，学子们就是石盘上的兵卒，神尊抬一抬下巴，兵卒就甘心为他挥戈陷阵。这是对神明天然的信服和敬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