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追悼会上,她跪到昏厥。
那日,她再次体会到什么叫痛失挚爱,心底是无尽的悲恸沉痛。
那最终的黑白照片化为他在那个世界的终结,可那分明鲜活的身影却从未从她心中散去。
最终也令她那短暂的一生沉郁于胸,执着难忘,甚至患了心病。
如今再次见到活生生的他……
有那么一瞬间,姜凝想像还年幼时那样,尖叫着笑着哭着,扑入他怀中。
年幼时,若他因为工作,每每分离得稍稍久了,她再见他时便激动难耐,迈着纤细的小短腿,飞也似地扑入他怀中。
年幼的她,那么小,小小一只,而已经是青年的他却长到了一米八七,身长腿长的。
他时常笑着接住她扑过来的小身板,便将她举起来,抱小孩子般抱在他坚实的小臂上。
而她手脚并用地缠着他,在他耳边忍不住地既兴奋又担忧地低语,告诉他,凝凝好想你啊哥哥......
回忆袭来,而如今,却只能按捺着自己满心的潮动,压着被他质问出卖国家机密的委屈,静静等着他安抚好其他小孩。
她明眸湿润,在心中轻声道:哥哥,凝凝好想你啊......
韩毅钦轻拍孩童,柔声安抚道:“没事了,没事了。”
孩童抽噎着问道:“是大将军么?母亲说大将军会来救我们的。”
空气有一瞬间的静默,韩毅钦并没有即刻回答,停顿片刻后,才沉重道:“是。是我。抱歉,来晚了。”
不等孩子接话,他倏地将孩童单臂抱起,与姜凝擦身而过时,脚步一顿,神情转为凌厉,眼神严肃的吓人,问道:“连弩之事当真?”
姜凝心头忽地乱跳,不能怨她,她已经十年未曾与他对过话,他这般忽然活着与她说话,她都张皇失措。
更何况,那话语之间,疾言厉色,她更是无从应对。
千言万语,有口难开。
她只能点头。她想说,若是他感兴趣,她可以立刻献弩。
可她情绪复杂到难以控制,一时间无语凝噎,呐呐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言语。
见她点头,韩毅钦眸中满是愠怒,这等神器,说给凌人就给凌人了?
“为虎作伥。愚不可及。”
凌人在这儿为非作歹,将这儿沦为人间炼狱,这女子是眼瞎还是心盲?竟还想把杀伤性武器献给凌人!
韩毅钦平日里最痛恨的便是叛国,想活下去无可厚非,可是,用更多的伤亡来达成自己苟活的目的,为他所鄙夷!
哪怕她献了弩,神器一到手,她没有利用价值了,凌人会让她好过?!
恐怕生不如死!
当真愚蠢!
姜凝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骂蠢,她知道他误会了,他大概只听见了她后面那句,以为她当真要将连弩交给凌人,前面种种一概不知。
没准,还听到了她大骂昏君......
她略感头疼。
她刚想解释,便有将士策马而来,用嘹亮的声音问韩毅钦道:“大将军!除了敌军大将跑了,多数敌军已经降了,请问大将军如何处置?”
韩毅钦顿默了一秒,面无表情,脑海中翻江倒海的是前来救援时见到的人间炼狱般的场景,怒火将他灼得肝肠寸断。
猖狂!
竟敢凌虐他的百姓。这座城池,多少无辜百姓门殚户尽,又多少无辜百姓生不如死,而这些施暴者竟妄想投降苟活?
“不接受投降,杀无赦。”他冷目下令道。
“是!”那将士雄赳赳气昂昂地领命,语气中有着将愤恨一泻千里的爽快!
“杀降?”姜凝呼吸一窒,内心对他这冷酷血腥的决策而为他担忧,不禁低声喃喃。
杀降不详。
可她知道这会儿,让他放过这些施暴的敌军,以他嫉恶如仇的性格而言,多难。
她的话音一落,韩毅钦冰冷的视线便扫了过来,他的目光落到姜凝身上,眉眼皆是残酷的冷,如寒夜里刮来的雪能冰封所有,他冷声道:“叛国者,同样,杀无赦。”
说罢,他便不欲与她多说,转身离去,将怀中的孩子交给属下将领,吩咐道:“照顾好这孩子。”
同时,立刻有将士手持刀剑大步上前,欲将她逮捕捉拿。
姜凝内心一惊。
空气中布满浓郁的血腥味,这血腥味,让姜凝毛骨悚然,令她更是清楚,这句“杀无赦”可不是闹着玩。
她下意识喃喃的“杀降”更加深了他的误会,触怒了他。
她是担忧这行为成为他的污点,下意识便不认同。毕竟,在五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与杀降沾上边的将军,多数下场凄惨。
可在他听来恐怕就成了为罪恶者辩护!
若是她被这样逮捕,那可当真是背锅侠了。哥哥正因为城里惨状而大动肝火,她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反剪姜凝的双手,她见韩毅钦翻身上马,当即对着他的背影,急急大声质问道:“大将军救民来迟,又该当何罪?!”
她如此质问,身边两名士兵都被惊着了,倒吸一口凉气。
两名士兵中其中一名当即大喝一声:“大胆!”
随即便用力踢了她的膝盖弯,叫她跪倒在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有人敢定大将军的罪?
那句“救民来迟,该当何罪”就好似皇帝对属下说的“救驾来迟,该当何罪”,可他们陛下都不敢这么质问大将军,随意定大将军的罪!
士兵们以韩毅钦为尊,哪容忍得了自己的大将军受这等侮辱,擒着姜凝的力道都变重了,好似随手要将她捏碎一般。
被如此粗鲁的对待,姜凝仍咬牙忍痛不吭一声,但额头却溢出些疼痛的冷汗。
听到质问的韩毅钦背影一顿,握着缰绳的骨节分明的手一紧。他在夕阳中侧目,似有血光包裹着他,周身戾气未散,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对他问罪的姑娘。
只见那胆大包天的姑娘跪在不远处,倔强不屈地继续大声质问道:“我是为了救那孩子才施的权宜之计,大将军如此草菅人命,又该当何罪?!”
“还敢大不敬!”士兵大怒,反剪姜凝的手劲力大无比。
姜凝只觉自己的手臂要被活生生地扭断!
但她仍目光如炬,以谴责的目光直视韩毅钦。
此刻若不据理力争,只有死路一条。
质问连珠似炮地袭来,乌黑骏马上的韩毅钦神色晦暗不明地注视着姜凝,这女子满脸血污,看不清容貌,唯有那双眸子,像燃着一簇火焰般亮得灼人。
是不服?
他怕是没听错这姑娘大骂陛下昏君又企图献给凌国兵器。
这是……还想狡辩?
空气之中都布满了一触即发的火星子,谁都以为会有一场血腥爆发,这令人恼火的女子大概会如秋后的蚊子,嗡嗡不了几声。
但韩毅钦粘着血迹的薄唇微启,却只是压下这场风暴,淡声吩咐属下道:“看好她。本将回来亲自审问。”末了还追加了一句,“别动她。”
“是!”随着他的嘱咐,士兵也减轻了手的力道。
本将回来?
姜凝闻言猛然反应过来,他这是,还要去捉拿已经逃走的凌国大将军?这是还要去搏命?
万一有陷阱呢?
万一贼人这般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就是为了激怒他,就是为了引诱他呢?
这也大有可能!
如今她哥哥看着神色镇定,但因他正义仁爱,内心该是何等翻江倒海的愤怒,越是此时,越不适合前去追击!这份愤怒会灼烧了他的理智判断!此刻的他,恐怕哪怕前方有埋伏,也要手刃仇敌,将敌人焚骨扬灰!
或者敌方大帅已经摸透了他的脾性,才故意在破城后为非作歹,以令她哥哥见之疯狂!
她脑海中回想起那方漆黑灵柩,那张灰白照片,那寸冷硬墓地,心中忐忑不安,七上八下,在他扬鞭之前,她扬声劝道:“逸者不可复追,恐其诱也!”
可是,她的焦急劝诫只换来淡漠地一瞥,随后,韩毅钦毫不犹豫地策马扬鞭。
“或许敌人一开始的策略便是怒而挠之!”姜凝复又不甘心地扬声劝诫,那一声响彻天际,高声嘶喊中带着些许无力的恐慌。
铁蹄溅起道上的血液与尘土,合着姜凝那一句揪心的劝诫散落在空气中。
刹那间,人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她,在纷乱的血海里怔怔愣神。
作者有话要说:
语儿:谁恋爱脑?
姜凝:我......
第5章
姜凝被带进了军营,士兵捆着她在主营帐外候着。她心乱如麻地望着夜空中那轮如钩清月在薄云中穿梭,犹如时间的流逝缥缈却真切,而那在不远处作战的人尚未归来,如这轮弯月般挂人心弦。
她候在帐外,听闻不远处有将士忽然起了冲突。
一名将士见着另一名将士,好似十分震惊,大喝一声道:“林立威!大将军去追击,你怎么不跟去?在后头躲着养老呢?!”
被称为林立威的将士,显然对他的大呼小叫很不满,用更大的嗓门抗议道:“我忙着呢,你怎么不跟去?你干什么吃的?整天窝在营里愁、愁、愁,也没见你愁出个什么名堂来!”
这两人好似火柴与火柴盒,一碰着就燃了起来。
两人皆是韩毅钦的副将,一人名叫张挚,一人名叫林立威。
张挚顿时怒不可遏,气得伸出手指指着林副将骂道:“四国联军!虽然我们不回都城了,可陛下下诏让我们想法子,我不想法子谁来想法子?难道等你这猪脑子来想?”
四国联军?
姜凝闻言一惊,呼吸微微凝滞,深怕自己的呼吸打断了他们的交流。
这便是张副将闭门不出的理由,他需要排除一切干扰,应付即将到来的四国联军。陛下下诏让他们回都城去商讨,而张副将在军营里既是将军也充当着军队的智囊,首当其冲在为应付联军出谋划策。
可哪知他们才离开没多久,就被凌国大将军奇袭,凌人是知道大将军被紧急召回,趁机来突袭。
留下的守将不足以应付当初连他们韩四爷都吃过亏的凌国大将军。不多时,便被凌人轻兵小道攻了个出其不意,破坏了防守,大军也蜂拥而入。
亏得大将军及时赶回来力挽狂澜。
可哪怕他们暂时应付过去了凌人,后头还有四国联军,他仍得想法子啊!
而这林立威擅长武力,有以一敌百之神力,所以,张挚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将军前去追击敌将,林立威必须跟着的。
可哪知这货竟在军营里晃悠!
晃悠啥呢晃悠!
放大将军只身在前线拼死作战,他在后方享清福?
张挚越想越不满,气得呼哧呼哧的,一双狭长的眼满是谴责地瞪着林副将。
而林副将冷哼一声,讽刺道:“那你想出来没?没想出来还不如我这头猪呢,我这头猪起码知道拱就完事了!你这头猪只知道在猪圈里急得转圈,瞎叫唤!”
“还拱就完事?你倒是打得过啊?四国联军,军力是我们宸国的数倍!你硬拼就是块猪肉,随人家切!我在那儿想法子呢,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好好跟着大将军?保不准这次奇袭就不光有凌人,或许姜武帝就在外埋伏着呢!”
一听姜武帝这名字,林副将勃然变色,倒是立刻同仇敌忾,不起内讧了。
他瞋目切齿地咒骂姜武帝道:“该死的老狐狸,还当他改邪归正了,哪想他这么阴险,这几年由着我们宸国与凌国互相磋磨,他倒好闷声发大财,现在又坐收渔翁之利!凌国求助于他,重金给他,若被他得逞,他又能占领我国的大片江山!阴险!歹毒!狡诈!”
宸国与凌国有着血海深仇。
三十多年,宸高帝疑心大将军的祖父,撤了韩老将军南部兵权,被凌国突袭,直捣黄龙,宸国都城沦陷,皇室被屠尽,只留年幼的宸安帝逃离都城,投奔在边疆镇守的韩老将军。
韩家从韩老将军起,带着年幼的宸安帝一点一点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帮宸安帝收复了宸国。
可宸国当年皇室被屠尽之仇并没有报,韩家当年几位爷在复国途中为国捐躯的仇也并没有报,凌国皇室逃了,罪魁祸首凌帝还好好地活在凌国!
如今的凌帝,仍不想给宸国活路,仍想灭了宸国以绝后患。
这在意料之中,毕竟,如此血海深仇,宸国早晚要报。
于是,四国联军的挑起者是凌帝。凌帝用黄金千万两求助姜武帝,那四国联军的灵魂,其实是姜武帝。
姜武帝这人变幻莫测。
宸国复国时期,姜国单国也没少在宸国危难之际落井下石,他们原以为那个‘武能马上定乾坤’的姜武帝继位后,宸国边境将骚扰不断,哪知这十年姜武帝继位之后却鲜少再对宸国出手,而是更着重于姜国内政,姜国在姜武帝的治理下,迅速崛起。仅仅十年时间,便有成为中原霸主之势。
曾以为姜武帝只是‘武能马上定乾坤’,哪知他竟也‘文能提笔安天下’。
可是,林副将特别讨厌姜武帝,十多年前的少年林副将,曾在姜武帝手下吃过大亏,差点令他命丧黄泉不说,还连累了一众将士。于是,一提起他就骂他是只老狐狸。想起那次的狼狈仍是怒火难消又心惊胆寒。
宸国凌国这十年来战乱不断,两国国力皆每况愈下,姜武帝不出手,原来是在韬光养晦呢!
林副将骂着姜武帝,深恶痛绝,但是他知道姜武帝是英明的。
多年的征战到底还是让宸国后继无力。
这些年宸国国力日渐衰退,连军饷都发不出来了。
凌国呢?前两年在他们如战神下凡的大将军手里吃了次大败仗,也是元气大伤。他们三十万大军倾巢而出,却被大将军灭了大半!
这是一个巨大转折点,彻底灭了凌人的嚣张气焰。凌人只能且战且退。可如今再出手,竟是四国联军!
而姜国,多年韬光养晦,已经是遍地黄金之国。财力雄厚,上下一心。以往自视甚高的凌帝已经需要重金求助姜国来合力灭了宸国。
短短几年,山河兴衰,霸主更替,运势皆变。
张副将蹙着眉,满脸愁苦,也与林副将一起同仇敌忾,沉吟道:“凌国重金给姜国,姜武帝会搭理,可我国若是重金给姜武帝,姜武帝未必会搭理,毕竟当年韩老将军杀了姜武帝的亲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