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见我坐定,伸出右手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左右两边,用带着浓重方言腔调的普通话问我:“小姑娘,我左手边和右手边,你能看到几个人?或者说,能看到几个鬼?”
他的问题一点都不教我惊讶。如果他不这么问我,我反倒要觉得奇怪了。
“左边三个,右边三个。”
他双手抱臂,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你讲讲看,你认识他们伐?这几个人长什么样子?”
我歪过头,六个人里有四个是我认识的,还有两个瞅着面生,一定不是孤儿院里的幽灵。我如实一一描述回答,爷爷脸上的笑意渐渐加深,不住地点头。只是苏阿姨紧锁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这让我心中打起了鼓。
“蛮好的,蛮好的,小姑娘蛮好的。你苏阿姨帮我说了你很多好话,小姑娘是挺有天分的,没有师傅带过就能看到这么多人。”
爷爷又伸出大拇指,指了指他最右边的那个角落:“那里还有两个人。”
“啊?”我有点讶异。我这才知道,纵使我能看到许多亡魂,但是竟从来都没能窥见亡者世界的全貌。
“一个是老孙,跟汉文帝同一个时代的;一个是老姬,以前住在吴国……诶,老姬,你那个时候是春秋还是战国啊……哦,战国的时候吴国已经没了,不好意思啊,历史不好。不过没关系,这两个人不重要,就是我叫来难为你的。”爷爷的话或许引起了那两位老祖宗的抗议,于是他又笑着朝那个空旷的角落摆了摆手。
当时的我也没有多少历史知识,不知道爷爷所说的汉文帝和春秋吴国究竟是多远以前的事情,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空无一物的角落,仿佛只要我铆足了力气,就能从这片虚无中看见那两个人影。怪不得宁萱姐姐没有通过考核呢,一定是因为她没能看见爷爷周围的鬼魂,所以才轮到了我,还好我只漏了两个。
后来,当我满世界都找不到苏沐秋的亡魂时,我也像当初那样,总以为是自己道行不够,于是每当枯坐之时,我便总是会下意识地铆足了力气紧紧盯着虚无之处,仿佛苏沐秋确确实实地存在于我面前的某一隅角落,正在朝我微笑,只是我看不见而已。我这奇怪的坏习惯吓到过不少人,还好我待过的两所大学都自由又包容,学术能力奇佳但是脑子有点毛病的怪才大有人在,所以我也没有显得那样格格不入。
话题扯远了。总之,那一天爷爷便这么草率地决定领养我了。消息一出,举院骇然。没有人能想到,我这不起眼又不讨喜的孩子竟能成为一匹半路杀出的黑马。
当然,那天孤儿院的人是怎么议论我的,我并不知道,因为爷爷拍板决定后便立刻带着我出了孤儿院去吃麦当劳。十岁的我第一次走进麦当劳,只觉得看什么都很新鲜,快餐厅里连空气都是甜美可口的,连来来往往的亡魂都是快乐餍足的。我在落地窗边,晃着脚丫子坐在高得离谱的凳子上,扭着屁股转来转去,看爷爷端着餐盘走到我身边坐下。爷爷买了开心乐园套餐,随餐还附赠了一个小玩具。我瞪大了眼睛,惊奇地捧着那个用塑料袋密封的玩具。我知道这个卡通形象叫多啦A梦,但是我只知道它是蓝色的,而我手中的这只竟然是明黄色的!还有一对猫耳朵!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顿麦当劳——麦辣鸡腿堡,麦乐鸡块,蘸着番茄酱吃的薯条,晃动着冰块的可乐。我咀嚼着肉香四溢的汉堡和鸡块,大口吸吮可乐,感觉自己仿佛是那武侠片的主人公,偶得无上秘笈,瞬时打通任督二脉,全身畅快淋漓,如登极乐。我一边吃得醉生梦死,一边迷迷糊糊地听爷爷在一旁和我絮叨。他说,他是做人鬼生意的。他已经年纪不小了,眼瞧着膝下没有一个能继承衣钵的弟子,于是经人引荐找到了我。他看我有天赋,再学点本事,准能干得好。做这行的人虽然不多,但收入还算可观,至少在上海饿不死,还能攒点钱买间小房子,我长大以后的吃穿都不用发愁了。
我从来没想到自己的这点“眼疾”居然还能拿来赚钱。我一边咬着可乐的吸管,一边想象着他为我描摹的美好图景,不禁抬头问爷爷:“我跟您回去后能有自己的房间吗?房间里能安台灯吗?我能天天泡阿华田喝吗?能用复读机听英语吗?”
爷爷或许没想到我会这么问,愣了一瞬,而后便在麦当劳餐厅里笑得天崩地裂。
那一刻,我感觉到,有一个五光十色璀璨斑斓的世界正在向我敞开怀抱。我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成为了宁萱姐姐的模样,施施然地走进了精心布置的卧室,抬起头,朝着身旁的苏沐秋微笑。一切都是那样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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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就这么被领养了。熙贵妃,你的福气在后头(不是)
动画片里狂cue麦当劳是因为麦当劳打钱了,我狂cue麦当劳只是我单纯地因为想吃了(虽然今天我去吃了KFC)
这章男主伞哥快被我写消失了,下一章我会补偿大家的(真诚地跪下忏悔)
因为我之前一篇全职的男主自带正妻,所以有姐妹和老读者都在问我宁萱这个角色的事,这里给各位正妻PTSD的读者们打个安心针:宁萱姐姐不是伞哥的正妻,女主唯二的情敌是荣耀和阎王爷(。)
2022.01.16 捉虫
第5章 隐秘的角落
酒足饭饱后,伤感才找上门来。我即将离开孤儿院、奔赴截然不同的人生了——我意识到,我即将和苏家兄妹道别。
爷爷将我送回孤儿院的时候,正是孩子们每天一小时的电视时间。那天依旧是胖阿姨值班,电视上正在放《雪山飞狐》。我一直都很能与程灵素共情,她总能让我联想到可怜的自己。我悄悄溜到后排,寻找着苏沐秋兄妹的背影。我并没有花太大力气便找到了他们,可是他们身边并没有留出我的空位。只不过一下午的工夫,我便感到自己与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泾渭分明的河。
我在最后一排的板凳上坐下,稍微看了会儿电视。此时正放到胡斐和袁紫衣的桥段,我并不喜欢,于是又起身离开了房间。胖阿姨或许看到了我,可是毕竟我是一个已经被领养的孩子,仿佛是一个已经得到保送资格的毕业班学生,阿姨也懒得管我了。
我从来没有观察过电视时间的孤儿院。我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中徘徊,万籁俱寂。没有孩童的哭闹声,没有阿姨的打骂声,只有遥远的虫鸣阵阵。活着的人都躲进了液晶屏背后的世界喘息休憩,只有来来往往的幽蓝色鬼魂和我一同享受这片刻的宁静闲适。
这时,我听见了谈话声。
是爷爷和苏阿姨。
在我到来之前,已经有不少鬼魂叔叔阿姨们躲在门外听墙角了。我并没有惊动他们,只是悄悄地站到了他们身后。苏阿姨一直都是美丽而哀伤的,可这是我第一次从她的声音中听见悲愤。她带着浓重的哭腔,正在丝毫不留情面地指责爷爷。
我回想起了下午面试时苏阿姨紧锁的眉头,心中浮现出了千丝万缕的疑问。
“……小苏,我帮侬说过很多次了,做我们这行,有我们这行的规矩。”面对苏阿姨咄咄逼人的指责,爷爷倒是依然云淡风轻、优哉游哉,他甚至不慌不忙地低头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叼着烟含糊地说,“我们只能受人所求,不能受鬼所求——否则,侬也晓得的,要折寿的。我老头子已经六十多岁了,没几年好活头,侬总得给我留点时间带带徒弟吧?”
“可是,小萱她确实……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知道!”
“下午我问过她了,侬也在场。她说什么了?她说没有,她说她不知道。她自己都不承认,那我还能做什么呢?”
原来他们正在为了宁萱姐姐的事而争吵。听起来,苏阿姨似乎更愿意让爷爷收养宁萱姐姐。我的心黯了黯,便立刻自我宽慰:苏阿姨一定是不希望我走的,毕竟她还需要通过我和沐秋沐橙对话呢。
在我自我开解的时候,苏阿姨却已经急得落下了泪水,她说:“小萱她……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她能懂什么?还不是别人教她说什么,她就说什么。”
“那我又能怎么办呢?去报警?无凭无据的,就把人抓起来?”爷爷掸落了手指间的烟灰,“小苏,我这次来主要就是为了收徒弟的。那个叫宁萱的小孩,我纯粹是看在侬的面子上,才冒着风险帮你问问。现在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再继续折腾,老头子我是真的要折寿了。做我们这一行的,是有规矩的,不好乱管闲事的。”
“规矩。”苏阿姨伸手揩去泪水,讥讽地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苏阿姨如此尖酸刻薄的一面——在我的印象中,她是永远温和亲切善良的,“顾爷叔,我知道你们的规矩……可是,我实话跟你说,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也有女儿啊……橙橙她……已经七岁了啊。”
我正要继续偷听墙角,却猛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被吓得一个激灵,转过身,见阿宝爷爷正晃着他脑袋后的一根辫子懒懒散散地走过来。
“小丫头,不学好,小小年纪,偷听墙角。”阿宝爷爷把我赶到一边,向爷爷和苏阿姨走过去。很快,他们的争执声便小了下去,我再也听不到什么了。
我匆匆地走回放映《雪山飞狐》的房间,心中千思万绪。我那时还是个小孩子,但也已经十岁了。人世浮沉,我从电视里学到了不少。我将苏阿姨和爷爷方才的对话在心中滚过一遍又一遍,像是那个名叫贾岛的苦行僧一般细细推敲着每一句话中的深意。也不知我在最后一排的板凳上胡思乱想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视机里已然响起了片尾曲悠扬的歌声——“让青春吹动了你的长发,让它牵引你的梦……”我听着凤飞飞哀婉忧伤的歌声,愣愣地看着屏幕中不断纷扬的雪,心中想着的却依旧是宁萱姐姐和鬼魂们的秘密。
苏沐秋兄妹站起身来,看见了坐在最后一排的我。
“小晴姐姐!”沐橙见了我,兴奋地冲上来,扑进了我的怀里,“哥哥刚刚教我说,要恭喜小晴姐姐!恭喜恭喜!”
被沐橙点到名的苏沐秋慢吞吞地走了上来,看上去有些羞赧,又有些难过。我颇感意外,我还以为他会庆幸被领养走的不是宁萱姐姐呢。我转念又想到,可能他是因为以后没办法和苏阿姨对话了才那么难过的吧。他伸出手,胡乱地揉了揉我的头发,也对我说,小晴,恭喜。
我的头发被他一通蹂|躏,成了个鸡窝。以前如果他这么搞我,我要么会生气,要么会被他逗笑。可是这一次,我完全不想和他生气,却也没有心思微笑。他收回了手,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心中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他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应该明天,最迟后天,等爷爷和院长办完手续就走。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像往常一样,苏沐秋将我送回了房间,再带着沐橙回他们自己的房间。然而,这一天,苏沐秋在离开前叫住了我,他避开沐橙,偷偷地跟我说,小晴,一会儿熄灯后我来找你,我们俩出去走一走吧。
如果当时我是个二十岁的妙龄女郎,那么我会觉得这个来自异性的邀请十分可疑。所幸,那个时候我们都只有十岁,距离谈情和说爱似乎还隔着一个世纪那么遥远,这只是一个小男孩向他的玩伴提出的邀约。我一头雾水地点了点头。
熄灯后,阿姨前脚刚走出房间,苏沐秋后脚便溜进了我们宿舍。他小心翼翼地穿过挤满了孩子的大通铺,顺利地定位到我,伸出手扯了扯我的被单。于是,一个人的鬼鬼祟祟变成两个人的狼狈为奸,我不动声色地下了床,跟着他溜出宿舍,躲开阿姨的检查和追捕,翻窗出门,绕到后花园的灌木丛。以前我只知道后花园周围种了些高大的树和低矮的灌木丛。却没想到其中别有洞天,在树和灌木丛之间竟还留有一块小小的空地草坪。苏沐秋引我钻进这片小天地,拍了拍草坪邀请我坐下,而他自己又在灌木丛底下摸索扒拉半天,抽出个木盒子。他坐到我身边,打开木盒,从盒子里掏出了一柄手电筒。摁下开关,瞬间照亮了这片小小的草坪。
“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苏沐秋把手电筒放在下巴上,往上照亮了自己的脸,脸上被打出的重重阴影让他显得有些诡异吓人。
我被他的滑稽模样逗乐了:“沐秋,这是在搞什么鬼?”
他放下手电筒,朝我露出了一个无辜又灿烂的笑容。
“反正你也要走了,我就告诉你吧。我之前有一天晚上睡不着,就偷偷出来瞎溜达,没想到被我发现了这么一块好地方。白天没人会来,晚上也不会被巡夜的阿姨发现。我睡不着时就来这里跟自个儿玩。我还给这里起了名字呢——就叫‘水月洞天’。我把我的宝贝都藏在这儿了呢,你看。”
他献宝似地给我看了那个埋在灌木丛下的小箱子。这可真是个百宝箱,里面什么都有——阿姨奖励他的塑料玩具枪,沐橙叠的“东南西北”,宁萱姐姐做完的英语练习本,还有我的一枚发卡。我颇为讶异地拾起这枚曾经属于我的樱桃发卡,我记得这枚发卡是之前和沐秋沐橙嬉戏打闹的时候不小心弄坏的那枚……而此时它已然被修好了。
“是你修好的?”
可能是没有预料到我会看到这枚发卡,他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微微颔首。
“你手真巧。”我由衷地感慨。
“这都是些小东西,看看我的镇箱之宝。”他扒拉开上面一层零零碎碎的的小物件,在箱底掏出了一个扁扁的正方形机器。我在一瞬间还以为是宁萱姐姐的复读机呢。但是它不是天蓝色的,而是偏黑的银色。
“收音机。”苏沐秋很郑重地将机器递给了我,“你还记得以前给我们上电脑课的郑老师吗?这台机器本来是他的,他在离职的时候把它送给了我。”
苏沐秋第一次收到这么贵重的东西,很是小心宝贝地藏了起来,将它作为自己和郑老师的一个秘密,甚至连我和沐橙都没告诉。没想到,有一回他偷偷用收音机的时候被一个素爱横行霸道的男生发现了。一番争夺打斗后,收音机摔落在地,怎么摁都不能用了。他很是伤心,将收音机的残骸收拢到宝箱内以示怀缅。
“但是后来有一天,就像是武侠片里那个什么……修炼到最高一层,突然大彻大悟一样,我忽然想到,我可以试着修修看。”苏沐秋告诉我,在萌生了这个想法之后,他便想着法子寻找工具和材料,也偷偷用电脑课时间上网搜索维修办法。忙活了小半年后,他居然真的修好了这台收音机。
我听他絮絮地讲述着自己武侠小说男主角一般的传奇经历,心中盈满了崇敬:“你怎么什么都会?”他真厉害,这个世界上仿佛就没有他不懂的东西。我这时意识到,哪怕整个世界的斑斓都向我敞开怀抱,我却依旧愿意仰望苏沐秋,憧憬苏沐秋。我是逐光者,他便是那道值得我穷尽一生追逐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