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番小小的喜悦却让我的鼻尖陡然酸涩。
我想到了过去。他曾经可以拥有一切,他曾经值得拥有一切。可是,为什么,上天总是那么薄待他。每当他的生活出现一星半点的转机,上天便要立刻布下狂风暴雨,让他在顷刻失去一切,直至一无所有,成为一缕孤寂的幽魂。
可是,哪怕是在这已经山穷水尽到了极限的境遇里,他却还能为着这一点点小小的惊喜而快乐。
不过是从头再来罢了——即使到了如今,苏沐秋,你是否也能微笑着说出这句话呢?
爷爷让苏沐秋自在一点,在房间里随便看看,而后叫上我,带我进了里间,锁上了门。里间和外间不同,如果说外间是勾连了人与鬼的互动空间,那么里间便是彻底杜绝了鬼魂的独属于生者的人间。以往,如果生者有什么不能让逝者听闻的秘密需要和爷爷讨论,便得进入这个秘密的里间。爷爷锁上门后,又小心翼翼地确认了一番,确信不可能有鬼魂突然之间破门而入,他这才转过头来,望向了我。
爷爷的这番举动让我心中一沉。
他有事情要告诉我——而且,是关于苏沐秋的。
我下意识地伸出了手,攥住了自己胸前的毛衣领子,等待着爷爷的宣判。
“这人没死透。”
虽然我已经在心里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爷爷的话依旧让我在瞬间大惊失色。
“这话怎么说?怎么个没死透法?他都已经死了七年了!”是我亲眼看见苏沐秋躺在血泊中,也是我亲眼看见苏沐秋被装进棺木推进火炉,更是我亲眼看见苏沐橙捧着苏沐秋的骨灰盒埋葬在南山公墓。尘归尘、土归土,这么多年。
“这个嘛……说来话长。”爷爷在里间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摆出了要卖关子的腔调。他这人就是这样,你越是着急,他就越是不说,还美名其曰通灵人士要保持神秘感。他拾起八仙桌上的一把扇子,轻轻地扇起了风。他手中这柄沉香折扇的扇面上龙飞凤舞地题着“怪力乱神”四个大字,据说是某位著名书法家赠予的。见他不正面回答我,我便急得伸手要去夺他这柄心爱的折扇撕成两半,爷爷这才服了软,向我道出其中门道。
他说,一般而言,身死如灯灭,七魂六魄便会自动离开身躯,飘然远去。然而,苏沐秋却是一个罕见的特例:在巨大的冲击力下,他的魂魄率先离开,直接来到了七年以后。身体找不回魂魄,变得羸弱不堪,然后才真正走向了死亡。
“所以,您的意思是,如果苏沐秋的魂魄没有先一步离开身体,或者他的魂魄及时回归了身体,那他并不一定会死?”
“聪明的。”爷爷赞许地点了点头。
“但是现在人早就没了,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皱着眉头问,“难不成您还能把人送回七年前?”
爷爷不置可否,却让我在一瞬间心念大动。
“我靠,不是吧,真的可以?”
“我没讲可以。”爷爷很快否认。
“但您也没说不行。”作为一名每天和高中生斗智斗勇的人民教师,我深谙这套模棱两可的话术。
爷爷合上了折扇,终于决定给我一个确切的说法。他说,这很罕见,他从业这么多年也没碰到过一次。只不过,他听他的一位朋友讲起过。
“哪位朋友?”我实在是受不了他慢条斯理的叙述,急切地问。
“老余。”这个名字让我的心又陡然一沉。我听过这个名字——住在西藏林芝的老余,他道行高深莫测,但厌恶凡尘世俗,于是避世归隐,在林芝山间风餐露宿,与虎豹羚羊相伴为生。他没有手机,没有电脑,没有现代社会应有的一切设备。若想要找到这个人,不靠鬼魂帮助的话,必须一路风尘仆仆前往林芝,在山间森林中摸索他的住处,诚心诚意做好三顾茅庐的准备。爷爷虽是他的老友,但他上一次前往西藏还是收养我后不久的事。
“他怎么说?”
爷爷告诉我,老余的师叔还真遇到过这么个类似的例子。但和苏沐秋不同,那缕鬼魂并不是来自过去,而是来自将来。那会儿还是六十年代呢,但那缕鬼魂自称来自九十年代末,满嘴小布尔乔亚的混账话,可把师叔吓坏了。师叔去找了师公,师公翻遍了中外古书,终于在蒙尘的纸页间找到了相关的一二记载。师公宅心仁厚,也着实怜悯这个尚未出生的年轻人,于是师徒几人便冒着在特殊时期被抓的风险,在雷雨天开车到郊外给那人布了个阵,试着将他送回九十年代。当时,年方二十岁、还是小余的老余被师父叫过去把风,他便也亲眼目睹了这一次做法。
“然后呢?成功了吗?”我急忙问。
爷爷没有回答,只是拿起桌上的茶杯,我见状,连忙帮他斟满了一杯茶水。爷爷抿了一口普洱茶,这才继续慢悠悠地交代这件事的结果。
阵法没出什么问题,闪电过后,那缕魂魄也确实消失了。当时还是六十年代,也没人能去九十年代一探究竟。等过了四十年到了新世纪,老余的师公、师父和师叔都悉数化为了鬼魂时,某天师徒几人闲谈时,忽然便想起了这么一桩事。他们一人三鬼便开始调查那个人的下落,一查查了大半年,最终才知道,那缕鬼魂压根就没能回到九十年代。
老余推测,他或许是去往了一个修正了历史的平行世界,但是由于古书中并没有对平行世界的记载,因此更大的可能是——他在闪电中魂飞魄散了。
我的手一抖,差点碰翻桌上的紫砂茶壶。
“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爷爷对我的冒冒失失见怪不怪。他放下茶杯,不紧不慢地说,“熙华,最坏的结果是魂飞魄散,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呆坐在原地,半晌没有说话,心中一片荒凉。只觉得,黑暗好不容易破开了一个口子,渺茫的希望只是出现了一瞬间,而后便无可挽回地黯淡了下去。
“我没有告诉小苏,就是这个考虑。伊已经死了,伊无所谓的呀。但是侬呢?”
“我?”
爷爷转向我,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写满了属于顽童的狡黠。他说:“侬老早不是欢喜伊的嘛?”
啊。这么明显。
我挠了挠头,一时却也并不为此感到羞赧。我的脑子里千头万绪,一时之间,剪不断、理还乱。
“侬自己想想也明白,就算把伊送回去,伊也不一定能活下来,还有可能魂飞魄散,这桩买卖吃亏的呀。反正侬也看得见伊,伊活着和死了其实对侬来讲没什么区别的。侬还能看见伊、跟伊讲闲话,总归比魂飞魄散要好得多吧。”
话是这么说。
道理是这个道理。
他说的一切都我明白,我都理解,我都认同。
——但是。
“爷爷,”我抬起头,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您刚刚说,最坏的结果是魂飞魄散。那么,最好的结果呢?”
爷爷有瞬间的怔忡。
他或许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问。
这个时候,也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他教过我的八门——死门。惊门。伤门。杜门。景门。开门。休门。
我为什么会只记得七门?第八门,我不该忘记的,我应该牢牢地记得的。
爷爷朝我缓缓地微笑了起来,他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其实,我刚刚就已经知道这个答案了,我只不过是想再一次真真切切地确认一遍而已——
东北方艮宫,生门。
“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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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系统提示:恭喜玩家顾熙华发现文章主线!
顾女士:?!这倒霉文章居然还能有主线?
目前存稿虽然还没存到完结,但是应该是差不多够用了,再周更下去我得更到四月了,所以过年期间的更新应该会稍微勤快一些了!敬请期待ww看到日历上写今天是北方小年,虽然我们这边没有过小年的传统,不过还是祝大家小年快乐!
第8章 蒲公英的约定
在前往火车站前,我给爷爷布置了两个任务:第一,找到苏阿姨,让她和苏沐秋母子团圆;第二,找到老余师门的人或鬼,问问清楚救活苏沐秋的法子。
爷爷老大不情愿地嘟哝着“我是侬佣人啊?”,但是倒也没有拒绝。
在苏沐秋死后,我学会了一个道理:满极必损,盈极则亏,大喜与大悲往往同枝而栖。即使时隔多年终于和苏沐秋重遇,我也不敢放任心中狂喜,始终审慎而警觉,只怕须臾转瞬,得而复失,乐极生悲,一切皆渺然如烟。
因此,即使心怀如此巨大的秘密与希望,我却也愁眉难舒,整个人的状态反而比刚才更加惨淡。在去杭州的火车上,苏沐秋看出了我的心事重重。他或许也猜到方才爷爷背着他和我讲了些什么重大的事情。但是,我没有说,他便也没有开口问。他一直都是如此温柔。
作为一缕亡魂,他原本大可以抛下我,直接去杭州——鬼魂的移动速度可比人快多了,也不用经历旅途的奔波。但是他还是决定陪我一起坐火车。从上海到杭州的火车,我在过去的十六年里来来回回坐了无数次。在苏沐秋死去以前,这往往是我最心潮澎湃的时刻。我常常窝在舒适的座位里,怀中抱着我想要送给苏家兄妹的物资和“武功秘籍”,期待着自己与苏家兄妹的又一次重逢。
我第一次独自坐上这班从上海开往杭州的火车应该是在2008年的夏天。那年暑假我从小学毕业,从爷爷这里讨了许可,兴冲冲地拉着行李奔到杭州。我收到过苏沐秋的消息,说他在吴山路上的一个老旧小区里租了房子,那里地段好,房价贵些,但是胜在离沐橙学校近,她每天早上可以多睡一会儿,放学后也能早些到家。苏沐秋找到了活儿干,虽然勉勉强强,但是和沐橙两个人糊口还不算问题。
我到了杭州东站,并没有径直去苏家兄妹的新家,而是先打了车去吴山花鸟城。爷爷在我出发前额外多给了我两百元,让我先去花鸟市场买一盆蝴蝶兰庆贺苏家兄妹的乔迁之喜。老人家的礼数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我却还是先乖乖地去了花鸟城。我在花鸟城一楼逛得晕头转向,各色各样的花草植物让人目不暇给。我看中了一盆粉紫色的蝴蝶兰,只见它生长在雅致的淡蓝色花盆中,满枝盛放,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老板还别出心裁地在枝丫间悬挂上了小灯笼与纸蝴蝶,远远看去果然一派莺飞燕舞盎然生机。
我手心里攥着那两百块钱,原本都和老板娘把价格讲到了一百八,但转念一想:这么大一盆蝴蝶兰光靠我一个人也难搬回苏家,不如过个两天拉上苏沐秋跟我一起来花鸟城再说。
于是,我便舍了这盆蝴蝶兰,乘了两站8路公交到了苏家兄妹所在的老式小区。第一次走到单元楼门口,我看着这格外破旧的房屋,闻着弥漫在走道里的挥之不去的属于老年人的气味,不禁开始疑心这里晚上是否会闹鬼——虽然我能看见鬼,但我还是挺怕闹鬼的。
没想到,当我走过弯弯绕绕的楼梯和走道,终于打开了苏家兄妹的房门后,却发现室内一片亮堂温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角角落落都被兄妹俩打理得干净又整洁。苏家兄妹的房间在六楼,又是朝南方向,因此光照极佳,每天都能置身于满室的阳光之中,一点都不输我的卧室。客厅窗台上放了几小盆多肉绿植,小家伙们大口地吸吮着阳光雨露,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这些小小的植物就和苏家兄妹一样,蓬勃又健康,顽强而茁壮。
我想到了方才差点要买的那盆蝴蝶兰,它就像是一个衣食无忧的富贵小姐,美则美矣,却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我忽然庆幸还好自己没有买下,甚至为它感到了羞愧难当。
我到的时候,只有沐橙一个人在家。小姑娘帮我放好行李,拉着我参观他们的小小蜗居,事无巨细地介绍一切细枝末节——在如此艰难的情况下,沐橙甚至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小房间。房间很小,但是苏沐秋竟还想办法给她置办了一张书桌。我在书桌上看到了沐橙的课本(每一本都小心宝贝地包上了书衣,贴上了卡通的姓名贴),一小罐阿华田,以及苏沐秋曾视若珍宝的银色收音机。
苏沐橙打开收音机,拉长了天线,在熟悉的滋滋噪声中,字正腔圆的女播音员正在报道一则北京奥运火炬传递的新闻。沐橙转动旋钮,调到她喜欢的电台,于是收音机里流出了动人的旋律。我听过这首歌,《蒲公英的约定》,是周杰伦唱的,我同桌可喜欢他了,笔记本上都贴满了他的贴纸。沐橙似乎也很喜欢他,跟着他的旋律愉快地哼起了歌。
也不知道苏沐秋喜不喜欢周杰伦。
“你哥去哪里了?”我在周杰伦的歌声和琴声中开口问他。
“他去干活啦,晚一些回来。他看到小晴姐姐来了一定比谁都高兴。”
怪不得没见到苏阿姨呢,看来是跟着苏沐秋出门了。
我想起自己口袋里原本拿来买蝴蝶兰的两百块钱,灵机一动,对沐橙说,晚上小晴姐姐带你们去吃麦当劳!
去他的乔迁之喜,麦当劳可比蝴蝶兰快乐多了。
那天晚上苏沐秋回来之后,我带他们去了楼下的麦当劳吃晚饭。我始终对快餐厅里的饱满、餍足、丰盈念念不忘。我照葫芦画瓢,学着爷爷的样子给沐橙买了一份开心乐园儿童套餐,随餐附赠的玩具早已更新迭代,沐橙抱着水瓶座的星座小熊爱不释手,连吃薯条时都要揣在怀里。坐在一旁的苏沐秋笑着对我感叹说:“还是你最会讨沐橙开心。”
“哪有,她还是最喜欢你这个哥哥。”我真心实意地谦虚道。
“我都喜欢!”沐橙听见了我们的对话,赶紧扭过头说道。我们笑成了一片——别看沐橙小小年纪,说话倒是滴水不漏,谁都不得罪。
我们一边嚼着汉堡,一边絮絮地聊起了这半年的生活。一问才知道,他干的所谓的“活儿”,便是去附近的网吧当网管。苏沐秋去的是一个不怎么正规的小网吧,来来往往的也有许多社会闲散人士和不良少年。我听他描述,觉得那个网吧似乎有些乌烟瘴气。抬眼望向坐在不远处的苏阿姨,见她眉头微锁,似是也不太赞同苏沐秋的选择。
“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去看看场子跑跑腿赚点钱,又没说要和那群人混在一起。”苏沐秋倒是毫不在意地唆着加满了冰块的可乐,“那里事少,还有一台电脑给我用。我没活干的时候还用电脑学习来着。”
我也不知道他用电脑学习些什么。之前在家里,他收下了我给他带来的课本和笔记,没怎么翻语文和英语,倒是稍微翻了几页数学,但也没引起他的兴趣。他放下书和笔记本,朝我笑了笑,说,小晴,你真厉害,以后沐橙可要靠你多辅导辅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