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温寒换了只脚做支撑点,垂头看着地板上的纹路,眼神有些恍惚。
“那你现在过来,我给你拍一个,顺便帮你看看。”
“我刚下夜班,想回去睡觉,不想拍片子。”
“那你给我打电话干什么!又不拍片子,又不过来让我看,你想怎样?”
对面的人很无语,温寒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了,声音变得柔和了些:“我下午去找你吧,我先回去睡一会儿。”
那头的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温寒,你是不是又喝咖啡了?”
“……”她没说话,算是默认。
“我说你怎么老不听话,跟你说了咖啡因刺激脑神经会让你更不舒服,你怎么还喝?还一天天地说病人不遵医嘱,你不也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
温寒自知理亏,难得地没有反驳,乖乖地承认错误:“好,我听你的话,保证再也不喝了。”
“好了,你要是真喝我也拦不住你,你可是我祖宗,我哪敢命令你!下午过来作检查,要是不过来以后就别烦我了。”
“是,兰医生。”
兰素是神经内科的主治医师,算是温寒的朋友,她因为偏头痛的毛病经常往神经内科跑,一来二去两人就熟悉了。兰素把她当知己,可她始终是淡淡的,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和她相处,她懒得费尽心思去维持一段友情,也厌烦了朋友之间动不动就掏心掏肺,把自己全部的秘密都告诉对方。
她们觉得那是一种信任,是确定彼此重要性的唯一程序,可是在温寒看来,那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把柄,把自己的内心世界透露给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这样的傻事她做不出来。
因此,兰素只能算是她愿意多说几句的点头之交,仅此而已。
回办公室换了衣服,温寒揉着额角离开医院,往她的小窝赶。
她住的是医院分配的职工房,因为她工龄比较短,所以买的时候并没有预期中那么便宜,房子也不大,四十平方米,一室一厅,她一个人住着倒也合适,太大了,反而觉得空旷寂寥。
下楼的时候碰到了同科室的同事,她记得他是个副主任医师来着,可是骨科有四个病区,三个主任,好多个副主任,她有点分不清他到底是哪个区的。
他跟她打招呼:“温寒,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吧,今天风大,挺冷的。”
她抬眼看他,他眼里殷勤的神色让她敬而远之,当即不留情面地拒绝:“不用。”
“没关系,正好碰上了,我送你回去吧,这么冷的天你一个人也不方便。”
温寒顿住脚步,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推了推鼻梁上厚重的眼镜,目光聚焦在他眼睛上,沉沉地一路望进他的眼底,她开口,语气平淡得事不关己:“陆乾,你喜欢我?”
陆乾的脸瞬间憋红,他没想到她问得如此直接,但也没支支吾吾地回避,落落大方地承认:“嗯,是的。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温寒勾唇,面无表情地回答。
陆乾一时间僵在原地,尴尬得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他不是没追过女孩子,有害羞地欲拒还迎的,也有落落大方地接受的,再不济,就友好委婉地拒绝,多不过这几种反应,他想到过出师不利,却没想到岂止不利,还倒挨了一耙。
温寒这个女人他可以说入眼很久了。她存在感不强,永远形单影只,独来独往,宽大的白大褂下常年一条牛仔裤加一双平底鞋,头发扎成一束,戴着个划痕多到看不清她眼神的眼镜,打扮普通且死板,从来没有多余的情绪,表情像是刻在脸上,僵硬苍白,看着死气沉沉的。
按理说,他是看不上这样的女人的。
可也只是按理说。
男人都有一个通病,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心痒难耐,她是那点朱砂痣,那抹白月光,得不到之前,他从不会多虑到手之后是不是会变成墙上的蚊子血,抑或衣服上的饭粒子。
这女人长相普通,没什么特色,就是身条板正,皮肤白皙,巴掌大的小脸白嫩得似乎捏一下就能掐出水来,配上她拒人千里的冷漠,倒也让他蠢蠢欲动。
他决定出动之前,也有个别男同事劝过他,说温寒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那就是块冰,看着晶莹剔透,招人喜欢,但是一上手,保管冻得你五脏六腑都挂了冰碴子。
他不信那个邪,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种冷冰冰不过是装出来的,她不过是没有遇到好男人,遇到了,自然就融化了。
可惜,现在看来,他是错得结结实实,没一点转圜的余地了。
她是真真的不屑。
那双清亮如水的眸子里毫不掩饰对他的排斥,他手足无措,面对她的直白,头一次感到狗拿刺猬——无从下口。
“不麻烦你,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看着陆乾脸色不太好看,温寒知道是自己说得过分了。她就是这般德行,本意只是想斩断不相干的联系,只想自己干净利落地工作生活,可是搁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假清高,真虚伪,很是不招人待见。
她倒是不在乎别人对她的看法,要是在乎,她早就觍着一张脸去迎合了,所以任由别人怎么说,她依旧我行我素。
直到兰素告诉她,说她性子太阴郁,太孤僻,这种性格是不正常的,得改,下死劲地改,不然很有可能发展成自闭症和抑郁症,然后想不开,最后割腕、跳楼、喝药自杀,再看不到这世间的繁华。
她被说得烦了,赶紧打包票,一定改,一定改,一定做个团结同事、阳光向上的四美五好青年。
因此,她多少得给陆乾点面子,事不能做绝,他本意并不坏。
见她拒绝之后又委婉地给了自己面子,陆乾也不好意思继续纠缠,嘱咐她路上注意安全就转身离开了。
温寒裹了裹身上的外套,摘了眼镜在衣服上擦了擦雾气,这才快步离开。
回了家,她煮了碗面条吃得胃里暖乎乎的才去洗澡,等窝进被子时才感觉浑身活泛起来。额角依旧抽搐,她从抽屉里抠了两粒安眠药就水喝了,蒙头开始睡觉。
熬了整整一夜,她却依旧没有睡个好觉。
她做了特别繁杂冗长的梦,梦里人头攒动,各种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一直萦绕耳边,一声又一声,喊着她的名字:“小暖,小暖。”
她慌张地寻找声音的来源,伴着自己的心跳声,她听见他又说:“小暖,我叫霍瑾轩。”接着她就看清了他的脸,痞痞的,带着张扬不羁的风度,连眼角眉梢都沾染着风流,他又说:“温寒你就是活该!是你自己太傻,轻易把真心交付别人,也不看别人稀不稀罕。”
她追着他的背影哭,猝不及防地惊醒。
卧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她的呼吸声和来不及偃旗息鼓的心跳声,窗外阳光正好,耀眼的白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温寒瞪大眼睛怔怔地出神,伸手摸了摸脸颊,不出意料摸到满脸的水渍。
有多久没哭过了?有多久没想起那个刻骨铭心却又恨不得挫骨扬灰的名字了?
她掀了被子下床,挪步到卫生间,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脸色苍白,双目凄楚,眼底依旧是仓皇无措,她伪装了那么久,却仅仅因为一个梦就变得如此狼狈。
温寒默想着,或许真的应该好好看看病了。
第二章 当年情
而另一边,病房内。
“亦时,医生有没有说你什么时候能出院?”
说话的人叫张荣华,是邹亦时的同事,两人一起参加的特训。邹亦时出事的时候就是他陪同着过来的,手术过程中,他一直在楼上楼下地跑手续,现在才得空看他。
麻药的药劲彻底过了,邹亦时的眉头紧紧锁着,脸色有些苍白,他伸出舌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低声开口,声音嘶哑:“没说。”
“哎,听说给你做手术的是个女医生,怎么样,长得好看吗?”
张荣华这么一问,邹亦时才眯了眼睛,开始回想那个女人的模样。
她给他最深刻的印象大概就是那白皙得几乎没有血色的皮肤了,那么白,那么剔透,像他爷爷供在书房里头碰都不让人碰的官窑白瓷,胎薄质脆,感觉摸一下就能摸碎了。
除此之外,她的外貌让他提不起半点兴趣:梳得一丝不苟的马尾,松松垮垮地系在后脑勺,发梢干枯变黄,一看就是从没打理过,鼻梁上架了一副看起来就很有年代感的眼镜,划痕模糊得连她的眼神都看不清楚,他暗自嘲讽,这个年代能找到那种眼镜真是比考古都难。
她个子不矮,但是出奇地瘦,身子罩在白大褂底下显得空荡荡的一片,压根看不出一丝身上的曲线。
肤色惨白,穿着普通,打扮呆板,这是他对那个女人的全部印象,这样扔在人堆里随时都能淹没的人,让他提不起半分兴趣。
见他思索半天仍旧不作声,张荣华不怀好意地碰了碰他的胳膊肘,压低声音问:“制服诱惑,还是SM,是不是很爽?”
邹亦时哼笑一声,打落了张荣华的手:“你爽你来试试!”
如果不是后来目睹了手术的全过程的话,他真的就把那个女人定位成无趣刻板了,毕竟他从来没有见过可以把高贵冷艳诠释得那么恰到好处的女人。
她明知道他神志是清楚的,也清楚他的视线一直是畅通无阻的,可是依旧镇定得像是若无其事,动作干净利落地就把钻头压在了他的腿骨上。
秒速60转的钻头穿破他的骨膜打进他的骨髓里,他差点没忍住叫出声,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那双眼睛清亮得不起一丝涟漪。
他咬着牙隐隐佩服她。他见惯了在手术台上淡定自如的医生,可是那种镇定多半来自于患者的毫无反应,可是她不一样,任凭他疼得浑身抽搐,她连眉都没挑一下,钻头和锤子在他骨头上叮当作响,那么瘆人的声音配上他痉挛的肌肉依旧没有让她的神色有丝毫波动。
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人,怎么会有如此强大的内心?
相比于那些见了虫子就尖叫失控得不能自已的女人,她的镇定是不能单用职业道德来形容的。
“听他们说,这个女医生平时挺冷漠的,整天冷冰冰的,也不怎么和别人相处,冷美人我最喜欢了,下次她来查房的时候,你一定要指给我瞧瞧。”
“她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邹亦时半靠在床上,手搭在额上,扭头看着张荣华,斩钉截铁地开口:“她长得不漂亮,不性感,更不会撩拨人,死气沉沉的模样,是那种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无趣的女人。冷美人是好,但是求而不得和不近人情是两码事,你别费力不讨好。”
张荣华细细品了一下他的话,很清楚地知道,那个女医生就是邹亦时说的不近人情的那一类,他不甘心,反问道:“我怎么觉得你对人家有偏见?”
“不是偏见,是事实,不信的话,你大可以试试。”
“我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怕这么点冰碴子。”
邹亦时哼了一声,闭了眼睛不再说话。张荣华知道他是不想聊了,赶紧转移话题,伸手从果篮里掏了一个梨出来:“吃梨吗?我给你削。”
“不吃。”
“那苹果呢?”
“不吃。”
“火龙果?”
“不吃。”
“……”
多番问询无果,张荣华毫不客气地自己捧着果篮开吃。邹亦时看着一旁雪白的墙壁发呆,墙上落了一个不知名的黑色污点,他眯眼看着那个污点怔怔地出神,忽地想起了那女人右耳后的音符样文身,小小的几条纹路,纤细得像是她耳后的脉络。
那么白的皮肤,衬着那么黑的文身,偏偏又文在那么暧昧敏感的部位,俏皮中带着难以言说的性感,他呼吸一窒,第一反应是恨不得吻上去。
他洞悉而又张狂的眼神吓到了她,看她下意识地转了身,把那朵小音符藏在了他看不到的地方,他才暗想,那么呆板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妖娆惑人的文身,她的闪躲很明显地告诉他,那朵小音符里一定有故事。
只可惜,他并不感兴趣。
她是有那么一瞬间让他很感兴趣,可是也仅仅是一瞬间,除了那朵文身和她异于常人的冷静从容还让他稍有好奇外,其余的一切都让他没有一点兴致。
“哎,对了,因为你受伤,下周你的任务被停了,换了张恒远。”
张恒远平素就对邹亦时羡慕嫉妒,每每拿他不是军校毕业的来说事。邹亦时不甚在意,但张荣华却对这种小人深恶痛绝,这次让这小人捡了漏,他恨得牙直痒痒。
邹亦时的思绪被张荣华嚼着苹果含糊不清的说话声拉了回来,他愣了愣,眼底瞬间浸了寒意。张荣华被他眼底的低气压吓到,打了一个哆嗦愤慨道:“要不是你受伤,能轮到张恒远那个孙子吗,你为这次努力下了多少功夫领导不清楚?他小人得志,就不怕遭天谴!”
邹亦时眼底的寒意未退,连带着声音也变得阴冷:“他倒是钻了个好空子。”
说完,张荣华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邹亦时是现役的空军上尉,虽说他实力过人,无论是胆识还是决断力都高人一等,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可是再优秀也抵不过名不正言不顺。
因为邹亦时并不是从航空航天大学出来的飞行学员。
他原先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是因为他在一次抗眩晕练习中表现优异被领导相中,半路插队进的培训班,之后,他和所有新兵一起训练,脚踏实地地从头做起,因为表现优秀,实力过人,在好几次大型飞行演习中立了头功,所以一步步地爬到了和上尉差不多的位置。
但是,终究是有名无实,邹亦时没有真正的军衔。
原本他还想着借这次机会把军衔落实,哪怕是从少尉做起也可以,却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特训的时候竟然摔伤了腿,被张恒远捡了漏。
这种事情搁谁谁不生气,他是邹亦时的好友,邹亦时特训的时候对自己有多狠他最清楚,别人做三百个高低杠卷腹,他就做四百个,别人做五组原木练习,他就做十组,别人做两个小时的抗眩晕练习,他就做三个小时,别人只羡慕他得来的成就,却没有人去细数他吃了多少别人吃不了的苦。
就说昨天的跳伞,领导的意思是要晚上跳,算作特训,也是为了下周的任务作准备,可是没几个人同意的,领导一生气,就说敢跳的都留下,不敢跳的就别参加任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