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奶奶蹲下来摸着他的脸:“圣卓,乐曦的妈妈走了,妹妹很伤心,你别去吵她。”
江圣卓一张小脸上都是疑惑:“乐阿姨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巧乐兹不舍得她为什么不去找她?”
江奶奶隐晦地解释:“那个地方去了就不能再回来,妹妹也不能去。”
那个年纪已经知道了那个字眼儿,小小的他突然哇哇大哭,心头涌上一种别样的情绪,后来他长大了才知道,那种情绪叫悲伤。
“奶奶,乐阿姨死了……是吗?呜呜呜……”
江奶奶哄了好半天才把他哄好,江圣卓站在远处悄悄地看乔乐曦。乔乐曦保持着那个姿势在沙发上坐了几小时都没有动,安静得如同她手里的熊宝宝。
过了很久,他才敢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碰碰乔乐曦,小声叫了句:“巧乐兹……”
乔乐曦好像没听见一样,头都没抬,他却看到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流下来。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最讨厌女孩子哭了,可看到她的眼泪他竟然一丝厌烦都没有,伸出胖胖的小手笨笨地给她抹着眼泪,急急忙忙地安慰:“巧乐兹,哦不,乐曦,你别哭了,哥哥以后再也不欺负你了,哥哥带你出去玩儿好吗?”
乔乐曦还是不回答,他就蹲在她面前陪着她,不断地跟她说话,后来蹲得腿都麻了,干脆坐到了地上。
当天晚上她抱着熊宝宝只穿了件睡衣敲开他的房门,站在他面前,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扁着嘴泪眼蒙眬地看着他:“卓哥哥,我冷。”
那个时候他只有六七岁,根本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却忽然生出一种男人的责任感,拉着她进了自己房里,两个人躺到床上,他给她盖上被子,在被子下牵着她的手,小大人般地哄她:“我给你暖暖,一会儿就不冷了。”
过了很久,乔乐曦才颤颤巍巍地捏着他的手开口:“卓哥哥,我看到好多血……真的好多血……”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捏得他的手都疼了,她也没松手。
他自己明明也怕得要命,却拍着她安慰着:“不怕不怕,我们睡觉,睡着了就不害怕了。”
他不知道后来他们俩是谁先睡着了,就这么过了一夜。
再后来两个人谁也没提过这件事,没过多久,乔乐曦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明媚飞扬,继续和他打打闹闹,偶尔眼底会出现一抹悲伤,也是一闪而过。
那天之后,他发现乔乐曦害怕看到别人的血,她自己的血从来不害怕,只害怕看到别人出血。
那是乔乐曦唯一一次叫他卓哥哥,之前和之后不管他怎么威逼利诱她都不肯叫一声。
想到这里江圣卓的心又开始疼,还附带出一种无力感,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重复着:“乐曦,有我在,别怕……”
乔乐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医院了,屋里一片昏暗,只留了壁灯。
昏黄的灯光柔和地洒满每个角落,并不刺眼,她却觉得眼睛又胀又疼。
她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心力交瘁,勉强翻了个身,眼睛紧紧盯着窗帘上的花纹,渐渐放空,没了焦点。
没一会儿便传来很轻的咔嚓声,很快有人推门进来,床边坍塌下一小块,然后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抚上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子上,似乎轻轻地松了口气。
就在那只手马上就要撤离,温暖就要消失的时候,她很快伸手拉住,盖在自己的眼睛上缓缓开口:“你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刚才我梦到她了,她就站在我面前,可我怎么都看不清她的脸,她好像在跟我说什么,可我一句都听不清。刚才醒过来之后我一直在想,可怎么都记不起她的脸……我怎么会想不起她的样子呢?”
江圣卓顺势躺在她旁边,从身后紧紧地把她搂进怀里,心里钝钝地疼。
他知道她现在不需要安慰,有些话她憋在心里太久了。她不提,他也不忍心问。现在她终于肯对他说了。
他记得乔乐曦的妈妈,那个女人美丽优雅,会做好吃的点心,会温温柔柔地摸着他的头夸他聪明,不像其他长辈总是板着脸教训他。
可谁又能想到这个乐家最得宠的小女儿在生下乔乐曦后就得了产后抑郁症,起初所有人都没有当回事儿,后来竟然演变成抑郁症,时轻时重。
或许是当时年纪小,或许是大人有意隐瞒,他和乔乐曦在那个时候都不知道她生病了,唯一记住的只有她的美好。
过了很久,乔乐曦才再次开口,没有喜怒哀伤,平静得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我还记得那天她跟我说,让我自己出去玩会儿,一会儿给我做好吃的……可是等我回去找她的时候……”
乔乐曦记得那天早上哥哥们都去上学了,她和妈妈坐在阳台上晒着太阳,妈妈的手特别巧,给她梳了两条漂亮的辫子,逗得她咯咯笑,后来她去了客厅玩儿,没一会儿就隐隐约约听到妈妈在房里似乎在和谁打电话,后来起了争吵,还把什么打碎了。
她偷偷趴在房门上听,妈妈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
“你马上回来!”
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妈妈说了最后一句:“你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然后便安静了下来。
乔乐曦在长大后才明白,其实那个时候,母亲的抑郁症已经很严重了,整日疑神疑鬼情绪不高,加上乔柏远当时正扶摇直上,显赫的家世、俊朗的外表、举手投足间散发的成熟魅力,让他身边不乏投怀送抱的女人,纵使他没什么想法没什么动作,但流言蜚语已经起来了。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脸惊恐地看着妈妈:“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匆忙擦掉脸上的眼泪,蹲在她面前:“乐曦乖,你去给爸爸打个电话,让爸爸回家好不好?”
乔乐曦点点头:“好,我这就去,妈妈你不要哭了。”
边说边往客厅跑。
她站在小板凳上才够到电话,接电话的是乔柏远的秘书。
“叔叔,我是乐曦,你让我爸爸接个电话好不好?”
乔柏远很快接起来:“乐曦,什么事?”
“爸爸,妈妈好像不舒服,你回来看看吧。”
“爸爸还有很多事要忙。”这种事情这些年上演了无数遍,他早已厌烦,“你好好陪陪妈妈,好了,不说了,就这样吧。”
乔柏远那种不耐烦的口气,她到现在依旧印象深刻。
当乔乐曦再打过去的时候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乔书记去开会了。
她沮丧地回到卧室告诉妈妈。
妈妈听了之后眼底的绝望一闪而过,很快蹲下来抱了抱她,摸摸她的脸:“乐曦乖,自己去外面玩会儿,妈妈累了,想睡会儿。”
乔乐曦乖巧地点头,抱着熊宝宝准备离开。
刚走了几步,妈妈就在身后叫她:“乐曦……”
乔乐曦转身看着她:“妈妈。”
妈妈忽然笑了一下:“没事儿,妈妈只是想问你饿了吗?一会儿妈妈给你做好吃的。”
乔乐曦听到好吃的眼睛都亮了,笑着点头:“好!”
可她玩儿到肚子咕咕直叫,妈妈都没有出卧室的门,警卫员端了饭菜上来,她兴高采烈地跑去叫妈妈吃饭。
推开卧室的门,床上没有人,衣帽间也没有,她找到浴室,只看了一眼便呆住了。
母亲脸色苍白地躺在浴缸里,浴缸里都是血,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多血。
乔柏远终于回来了,可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流了那么多血,发现得又晚,怎么可能救得回来?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如果那个时候乔柏远回来了,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乔乐曦皱着眉,似乎很苦恼,“我想了一遍又一遍,设想了无数次,他为什么不接我的电话呢?我一直不敢问,不敢问他那天,他是真的开会还是敷衍我?如果只是敷衍,他后悔了吗?”
江圣卓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用力到再也使不上一分力,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圣卓,虽然这么多年我什么都没说过,她的忌日,我也没和爸爸和哥哥一起去过,可是我真的很想她,我每年都会偷偷地去看她……看着她的墓碑变色,看着她的照片泛黄,看着她墓前的小树一年年长大,她却再也回不来了。”
江圣卓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知道她每年都会悄悄地去看她妈妈,她每次去他都悄悄地跟着,看着她站在墓碑前哭得不能自已,看着她收拾好心情笑着离开,年复一年。
他却不能上前,只能远远地看着。
这是她的心病,她在人前用笑容掩盖着这块伤疤,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能提及触碰,否则得到的只能是她的远离。
“她是爱我的吧?不然为什么每次面对我的时候都会对我笑?我查过很多关于抑郁症的书,书上说得了这种病会情绪低落、没精打采,可我一直记得她在我面前从来没有表现出半分异常,她会给我讲故事,会逗我开心,会给我买漂亮的裙子……”
江圣卓感觉到手心被她的泪水打湿,冰凉的湿意从手心慢慢延伸到心底,他沉吟了一会儿才开口:“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父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乐曦,我记得她,她美丽温柔,笑起来很美,我还记得那个午后,就在大院的那片柳树下,咱们俩不肯睡午觉围着她,让她讲故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你是她心头的一块宝,她怎么可能不爱你?”
乔乐曦之前一直很平静,此刻声音忽然有些激动:“既然她是爱我的,那她为什么会那么做?她为什么那么轻易地放弃了自己的生命?那么轻易地抛下我不管?今天我在基站看到那些血的时候就在想,他们的妻子儿女是不是在家里高高兴兴地等着他们平安回家呢?如果再也等不到了,他们该多伤心啊?那是人命啊,他们怎么能……他们有什么资格拿别人的生命开玩笑?”
江圣卓轻轻拍着她的胸口安抚着:“你放心,那个人的手术很成功,他会好起来的。人在做天在看,做了坏事的人会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她忽然转身紧紧地抱住他。
江圣卓的下巴搁在她的头顶,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别多想了,你还病着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圣卓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着,等他被电话惊醒的时候,乔乐曦已经不在他怀里了。
他看了一眼电话号码很快接起来:“怎么样了?”
然后便一直皱着眉静静地听着,过了许久才开口:“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他就陷入了沉思,突然之间才意识到乔乐曦不见了,着急忙慌地下床去找。
打开卧室门看到她正坐在餐桌上对着电脑上网,这才松了口气,走过去倒了杯水递给她:“还烧不烧?”
他一低头恰好乔乐曦关了网页,笑嘻嘻地仰着脑袋看着他,一副邀功的样子:“已经好了!我没有那么脆弱!你不是说了吗,我是女金刚!”
江圣卓也没多问,她确实已经不见刚才的脆弱,眼睛有些红肿,却不影响脸上的笑容,清澈纯净,似乎没有一丝杂质。
他不放心,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度已经恢复了正常,他一脸关切地看着她:“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乔乐曦摇头,有些不好意思:“没有了,就是……我饿了。”
江圣卓笑了笑,笑容中不知不觉间添了宠溺:“想吃什么,我让他们送。”
乔乐曦咬着唇仔细想了想:“我要吃……”
还没说完,江圣卓的手机就响了:“你先想着,我接个电话啊。”
江圣卓接起来只听了两句便抬眸飞快地扫了一眼乔乐曦,然后径直去了阳台,过了很久才回来,神色如常:“想到吃什么了吗?”
他打电话从不避着她,就算是当初油嘴滑舌和别的女人调情也要在她面前恶心她。
乔乐曦什么也没问,笑着抽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菜名:“喏,我都写好了,让他们快点送,我都快饿死了!”
江圣卓无奈地笑着接过来,老老实实地开始打电话。
“江总慢慢打,我去给你洗个苹果吃,慰劳慰劳你!”
趁着乔乐曦去洗水果的时候,江圣卓飞快地点了几下鼠标,看了几眼浏览记录,有关这次事故的新闻占据了所有网站的头条,好像每篇报道她都打开来看过。
江圣卓匆匆扫了几眼后,把电脑恢复了原样。
他和她面上都是一脸风轻云淡的笑容,对之前的事情都刻意避开不提,心里却各怀鬼胎,其实目的只有一个,都不愿让对方担心。
可是不提并不代表没发生过,发生过的事情又怎么会不留下痕迹呢?
江圣卓打完了电话,乔乐曦还没回来,他起身往厨房走,她正一心一意地在水龙头下洗着苹果。
晶莹剔透的水珠调皮地跳跃在她白皙的手臂上,干净清爽。
他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双手从腰间擦过,握上她挂着水珠的双手,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侧脸轻轻蹭着她的脸颊。
乔乐曦偏偏头,笑嘻嘻地贴着他的脸。
“乐曦,我爱你。”江圣卓缓缓开口,寂静的夜晚,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夹杂在涓涓的流水声里听起来格外动人,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奇特力量。
乔乐曦听了心里一动,偏过头亲了他一口才笑着问:“你怎么了?”
江圣卓握着她的手轻轻洗着那个苹果,垂着眸看似很认真地在洗水果:“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我好像从来没有认真地跟你说过这句话。”
“是不是突然发现本公主贤良淑德、秀外慧中,好得不能再好了?”乔乐曦转过身把湿答答的手贴上他的脸,一脸自恋地夸着自己。
江圣卓任由她胡闹,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替她理着额上的碎发,心不在焉地附和着:“是啊是啊,简直就是天上有地上无!”
江圣卓看着她的笑脸心里忽然有些难受。
他想让她高兴,想让她在他身边一直笑,没有痛苦和哀伤,可现在看到她的笑脸,他却更难过,尽管她已经努力了,可是眼里的伤心却还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