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沉绛微垂着眼,淡淡应一声。
聪慧如沉纾,也看不出自己妹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他起身走到沉绛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像很久远的童年时期做过的那样。
记得自己出国读书那年,沉绛还是个脸蛋圆圆的小团子,被他抱在怀里,乖巧安静,不哭不闹,微微上扬的眉眼,像极了他跟他们的母亲。
她本该是个受到万千宠爱,被家人呵护长大的女孩儿。
苏韵一心想要女儿,却连着生了两个儿子,沉绛是她千求万求,想尽办法才怀上的,可命运就像开玩笑,一向天真单纯没心肺的苏韵,生下这个女儿后却得了产后忧郁症,严重的时候听到沉绛的哭声就尖叫不止。
沉正只能尽量避免他们母女二人的接触,可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沉绛又是个需人照顾看护的幼儿,接触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沉绛一天天地长大,苏韵的症状却持续严重,沉正只能做出一个决定,送苏韵去国外治疗,两个儿子跟着出国读书,也算陪同安慰。自己则留在国内独自抚养沉绛。
可苏韵与沉正夫妻感情深厚,离开沉正,她的病情并未稳定,甚至症状持续了几年都不见好转。沉正心爱妻子,终于决定自己出国陪同。
他同年幼的沉绛沟通,告诉她他们将一起搬去国外生活,只是爸爸妈妈要住在一处,她则要跟着两个哥哥。沉绛却拒绝了自己的父亲,告诉他自己要一个人留在国内生活。
后来苏韵病愈,对这个女儿的感情也终于回来,沉家这才又搬回国内。
虽然那些年他们经常回国看沉绛,她身边也有多个保姆看护,锦衣玉食,可沉纾心里清楚,有些错过的东西是永远回不来的。
沉纡端着酒杯走近谈司玄,嘴角含笑:“谈总,以后我是不是得改口叫你妹夫啊?”
沉家三兄妹眉眼相似,只是沉纡的眼尾挑得更加厉害,比沉纾和沉绛多出了一点儿风流不羁的意思。
谈司玄平静地看他一眼,沉纡啧了一声:“行吧,这个名分我不要也成。”他眯眯眼睛,唇角勾起,声音却冷清下来,“但你必须善待沉沉,不要委屈了她。否则……”他凑近一点儿,仍带笑意,“谈司玄,我会跟你拼命的。”
第8章
◎“今晚住这里吧。”◎
沉绛撑着鬓角靠在沙发靠背上,隐隐有了些醉意,一会儿功夫,她的父母哥哥轮番过来嘱咐,她已听得有些不耐,家人于她来说一直是不可割裂的血脉亲缘,虽然他们的情况与别人家不太一样,但她从未觉得被亏欠。
苏韵患病是身体机能出了问题,沉正的选择也是情理之中,两个哥哥当时年幼,留在国内亦是她自己的选择,沉绛不太明白,这一切很自然地发生,很自然地进行,为什么他们却都心怀愧疚,觉得自己亏欠了她。
而且他们每一个都叮嘱着,如果她过得不好,不开心,可以随时回到他们的身边,谈司玄若护不好她,沉家仍会佑她一生。可她并不需要任何人的护佑,包括谈司玄。
或许她考虑事情的角度确实与别人有些不同,这是她太聪明的缘故,沉绛这样想着,一杯红酒又进了腹。
不远处有个火红身影,十分熟悉,是朱瓷,没想到她会来。沉绛支起身子,这里实在无聊,有朱瓷在,会好一些,她想张口唤她一声,却见她被一个穿深蓝西装的男人扯着手拉进了卡座。
朱瓷的脸色虽然难看,却没有拒绝男人的拉扯,看来还是愿意的,否则以她的性子,必不会如此安静。沉绛没有出声,收回视线又端起一杯酒。
“沉小姐酒量不错。”微微嘶哑的女声。
沉绛重新靠回沙发背上,静静地抿了一口酒。
酒精会让大脑变得迟钝,沉绛是从不多饮的,只是今晚这个场合实在喧闹,她却不能提前离场,刚刚家人又轮番过来谈话,她分神想着自己的某个实验,没注意便多喝了几杯。
“沉小姐这么年轻,嫁给一个大自己七岁的男人,不会觉得委屈吗?”孟南溪紧紧盯着她,“而且还是一个心里有别人的男人。”
沉绛不想再开口与人说话,酒杯轻轻摇晃,她微垂着眼,神情冷静。
“我看沉小姐的样子,也不像是对司玄有意。”孟南溪微微探身,“既然如此,沉小姐何必跳进这大坑,让自己后半辈子都在孤独冷清中度过呢。”
沉绛只觉得此人无趣。
见沉绛仍然不语,孟南溪皱起眉头,试图再说几句劝服的话。
“南溪,你在这里做什么?”
黄莺似的女声,有些耳熟,沉绛抬眼,记得她叫江鸾。
“我只是跟沉小姐说两句话。”
江鸾拉住她的胳膊:“伯母刚刚一直在找你,你去看看吧。”
孟南溪没有动。
“这是谈司玄的订婚宴,如果你在这里闹出点什么,他会讨厌你的。”
听到这句话,孟南溪的眼神闪了闪,终于起身,她最后看向沉绛:“沉小姐,或许你现在还没有意识到,嫁给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有多痛苦,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南溪!”
孟南溪看了江鸾一眼:“你这么护着她,是因为沉纾?”她冷笑一声离开,“可怜都是痴情人。”
江鸾翻个白眼,坐到沉绛对面:“她被家里骄纵惯了,沉小姐别介意。”
沉绛摇摇头。
江鸾没有介意她的冷漠,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遭,然后眉眼弯弯笑道:“你跟谈司玄很配。”
“是吗。”沉绛有了些反应,但仍然寡言。饮多酒的缘故,她的语速很慢,脸颊也氤氲出淡淡粉红,看起来更加美艳动人。
江鸾性格活泼,话也许多,沉绛却觉得并不讨厌,她用聪明的大脑迟钝地想,有些人天生讨人喜欢。
“鸾鸾。”身边走过一个阴影,“你在这里。”是沉纾。
江鸾的笑脸忽地冷下去。好似一颗软糖瞬间变成冰糖,沉绛觉得有趣,她撑着头,看向自己的哥哥。沉纾抿着唇,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神却深沉炙热,沉绛收回视线,看来江鸾就是沉纡说过的,沉纾念念不忘想娶回家的前女友。
“沉沉,咱们下次再聊。”江鸾起身要走,沉纾却挡在了她身前,江鸾咬咬牙。
沉绛颇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只见两人僵持了片刻,江鸾忽然重新坐回位置上,沉纾笑笑,以为她放弃了逃跑,却见她弯腰脱下了自己的高跟鞋,然后提着鞋赤脚踩上沙发,从靠背上麻利地翻了出去,跳下地面开跑前,她看着沉纾,咬牙切齿地说了三个字。
沉绛借着口型在脑子里把那三个字过了一遍。狗男人。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沉纾黑着脸看着江鸾逃跑的背影,又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妹妹:“少喝点。”他叫过侍应生,“给她倒杯温水,然后把桌子上的酒都收干净。”
嘱咐完,他又转身看向门口,声音沉沉:“我去追她。”
江鸾和沉纾接连离开,沉绛看着手中的热水杯,忽然就觉得四周寂静。
她将水杯丢在桌面上,身侧再次被阴影覆盖:“喝醉了?”
他的嗓音很好听,纵使已与多年前的声调完全不同。沉绛坐直身子,将视线投向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就像古井一般深沉无波。
见她一直盯着自己不说话,谈司玄略略低下身,又问一遍:“醉了吗?”
“谈司玄。”朱唇轻启,她唤了一声他的名字。
“嗯?”谈司玄一手撑着她身后沙发靠背,身子又低了一些。
白皙漂亮的手臂忽然缠上他的脖子,精致的眉眼放大在眼前,他瞧见她的眸中水意荡漾,秋波潋滟。
看来是真醉了。
距离近到气息攀缠,沉绛仰着头与他四目相对,似乎是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出些什么。半晌,她垂下手臂,收回视线:“不是。”
玫瑰气还在鼻间萦绕,谈司玄的眸色暗了暗:“不是?”她把他当成了什么人吗。
沉绛却只是摇摇头,用指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可以离开这里了吗?”
谈司玄起身,恢复一贯的从容冷淡:“走吧,我送你回去。”
==
王诚再一次见到这位漂亮小姐,她挽着发,姿容高贵,长长的大衣中是一条白色的礼裙。上车时,稍长的裙摆拖在地上,谈司玄屈膝,为她提裙。
“谈总,要先送沉小姐回九栋吗?”王诚的态度更加恭敬。
谈司玄看看沉绛,她已经将大衣脱下盖在身上,侧倚着靠背阖上了眼睛,醉了酒,美好的面容却依旧优雅沉静,谈司玄收回视线:“直接回六栋。”
“好的谈总。”
酒精助眠,沉绛做了一个久远纷杂的梦。
少年站在月光下,双手插着口袋,眉眼飞扬地同她笑:“小丫头,挺厉害。”
少年站在小巷里,神情懒散,车钥匙在指尖兜转,看到那个女孩,他将钥匙抛起又接住,眼神温柔,笑容却张扬肆意:“走,带你去看日出。”
画面蓦地又转到今日订婚宴,谈司玄俯身望着她,眸色冷清深沉,没有半分温度:“不是?”
不是,不是她想要的那种……沉绛忽然惊醒。
“醒了?”同样的嗓音,同样的冷清。沉绛揉揉额角,醉意已褪去许多:“到哪了?”
“下车吧。”
沉绛往窗外看了一眼:“这是你的房子。”
“下来吃点东西再送你回去。”
一直在喝酒,腹内确实空空,她点点头,道了声谢。
仍旧客气。
程姨提前收到信息,做了几道清淡小菜,又煮了两碗小馄饨。看谈司玄带沉绛进门,她恭谨地喊了声先生小姐,帮沉绛把大衣放好,又拿出一双客拖,便识趣地退去了一旁。
房子的装修风格同主人的性情很像,简约沉稳,沉绛淡淡扫了一眼,她的房子跟这里差不多。
“大雄呢?”
“宠物医院。”谈司玄帮她拉开座椅,“昨天吃坏了东西。”
沉绛嗯一声,看向桌上的饭菜。
“已经嘱咐过程姨了,这里面不会有让你过敏的食物。”
沉绛点点头,虽然谈司玄不喜欢她,但做事仍然面面俱到,小菜清淡可口,馄饨很香,沉绛慢慢咀嚼着,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吃完饭,程姨过来收拾饭桌,沉绛起身准备离开。
“沉小姐,你的裙子很漂亮,可是这样走出去,你会冷的。”程姨看向她双腿,“大衣盖不住。”
谈司玄看了沉绛一眼,神情淡漠:“今晚住这里吧。”
沉绛垂眸,还没有考虑好,就听他又开口:“程姨,麻烦你去收拾间客房出来。”
程姨应下,沉绛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又道一声谢。
“我还有些工作要处理,你先在客厅休息一会儿,等会儿让程姨带你去房间。”
沉绛点点头,谈司玄起身上楼。她走到客厅,从包包中掏出手机,手机静了音,有几通未接电话,都是在她和谈司玄离开后父母打来的,还有条信息是徐莫白发来的。
“沉沉,教授说你今天请了一天假,是身体不舒服吗?”
沉绛回了个不是,然后给苏韵回了个电话。
“沉沉,你跟司玄怎么走了?”
“太吵。”
“司玄把你送回家了吗?”
“没有,今晚住在他这里。”她声音冷静。
电话那端默了许久:“沉沉,你还年轻,一定要做好措施,知道吗?”
第9章
◎过去。◎
躺到床上,头脑反而愈发清醒。在车上做的梦在脑海中重复上演,沉绛撑着身子坐起来。有些口渴,大概是酒精后遗症。
宽大衣衫有些空落,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色睡衣。程姨说这是谈司玄让她送过来的,新衣,他还没有穿过。沉绛抬起手腕嗅了嗅,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可以闻到谈司玄身上那种清冽干净的冷松气。
赤脚下床,脚边没有松软的地毯,到底不是她的房子,她趿上拖鞋,走出房门。
二楼走廊里只亮着一盏灯,沉绛扶着栏杆,慢慢走到楼梯口,正对楼梯口的书房门却忽然打开了,亮光倾泻而出,沉绛眯了眯眼睛。
谈司玄站在门口,看到眼前的人,微微怔了一下,他进了书房后便一直在工作,已经忘了今晚还有别人住在这里。
她身上穿着与他相同的黑色睡衣,虽不太合身,但并没有到拖沓的程度,只是多了几分慵懒意思,扣子完整系到领口,却还是露出漂亮的锁骨和一小片瓷白的肌肤,灯光下耀眼得过分,谈司玄把视线上移到她脸上,嗓音沉沉:“怎么还没睡?”
“口渴,想下去倒杯水。”
“不用下楼,进来吧。”他身子侧了侧。
沉绛点点头,走进他的书房。书架排满了整个房间,办公桌很宽大,一台小型的智能饮水机安置在桌面一角。
谈司玄从饮水机一侧的杯架上拿下一个陶瓷杯,忽然想起沉绛有洁癖。
“这里没有新的水杯,洗干净的,介意吗?”
沉绛摇摇头,谈司玄接了杯温水递给她。黑色衣袖盖住她半个手背,露出的手指修长白皙,一定又是冰凉的,他想。
“谢谢。”沉绛接过水杯,指尖相碰,暖意从杯身传进心底,“那我回房间了。”
她望向他,模样认真,说了句“晚安”。
“晚安。”许是受了热气熏染,他的声音也有了一些温度,沉和如春日傍晚的风。
沉绛转过身,唇边漾起一点儿轻浅的笑意。
温水抵过烈酒,今晚可以好眠。
==
沉绛习惯早起,洗漱干净,下楼时却发现谈司玄已经坐在了餐厅里用早餐。
看见她,他淡淡道了声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