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摇——秦方好
时间:2022-03-29 06:52:36

  “退了。”
  “琴呢,弹了吗?”
  “还没。”
  “需要谱子吗?我那儿还有不少以前的谱子。”
  “不需要。”
  “给你买的那些草莓味面包吃了吗?”
  “吃了。”
  “好吃吗?”
  “还行。”
  孟庆川就这么没话找话地挑了些话题,他问一句,叶梓答一句,总让他没办法将这对话进行下去。
  一路上,都是有来无回,不痛不痒。
  问来问去,好像总是问不到重点,总是绕开某些话,顾左右而言他。
  孟庆川似乎变得有些烦躁,眉头一蹙:“你多说几个字会怎样?”
  这下叶梓彻底不说话了。
  孟庆川看了眼高速上的提示牌,还有不到十公里有个服务区。他专心开了一段路,快到的时候,打了把方向,朝服务区开进去。
  车还没停稳,叶梓手就急着搭车门。她说:“我要去洗手间。”
  孟庆川扯住她的手腕,用了挺大力气。他认真盯着叶梓,盯得她有点害怕。
  “叶梓,我们六年没见了。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在哪,都经历了些什么事,你当初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现在又一声招呼不打地回来,我担心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你,这不都很正常吗?你为什么总是躲我呢?你跟我连一句话都不愿意多说?”
  叶梓其实很怕有些话摊开了说。
  对方不摊开,她就可以说谎,装糊涂,蒙混过关,甚至逃跑,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惯用套路。她习惯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以致于已经很久没有人跟她说过真心话了。
  可现在,旁边这个人门儿清,逼着她直面这些问题。
  “你对我态度有多好,还想让我跟你掏心掏肺?”
  叶梓瘪着嘴,眼睛湿漉漉的,委屈,愤怒……里面有很多说不清的东西。
  孟庆川看着她,忽然就心软了。他有点后悔,也不想承认,看见叶梓劲儿劲儿的样子,他也不由自主地拿出一副冷漠的面孔来。
  他松开她的手腕,那地方已经有一圈红。
  叶梓太倔了,倔得他已经忘了她是这么瘦弱的一个人,根本承受不住他那么大的力气。
  他眼睛转而看着前方,说:“你去洗手间吧,我等你。”
  叶梓沉默不语地推开车门,去洗手间里站了一会,仔细回想着孟庆川说的话。
  她气鼓鼓地想,他又是谁,凭什么让她多说话?已经在跟舞蹈老师相亲了,又假惺惺的在她面前关心她。再说了,他在工作群里给她难堪,她都没拿出来说呢,他倒好,倒打一耙,什么玩意?
  在人来人往的洗手间待了一会,用凉水冲了冲手腕,又做了几个深呼吸,她才回到车上。
  车里的气压仍然很低。孟庆川不再刻意跟她讲话,就这么沉默地开着车。
  不知过了多久,他往右边扫了一眼。
  叶梓已经睡着了,睡得很熟。几缕碎发搭在她的脸颊,睡着了还轻轻皱着眉。
  忽然间,孟庆川的心像是被什么凿了一下。
  -
  “快到了。”睡梦中,叶梓听见孟庆川柔声提醒道。
  她睁开眼,茫然地四下看了看,才清醒过来。孟庆川开车很稳,这一路上她睡得很沉。她看了眼手机,已经接近中午了。
  介于在服务区的不愉快,她一句话也没跟孟庆川说。
  眼前是渭城的收费站。
  离开收费站后,几分钟就到了渭城县城。
  孟庆川开到一个十字路口,很自然地变到最左边的车道上,准备左转。她才想起来从一开始就没跟他说过目的地是哪儿。
  她记得这条路,但她不知道孟庆川也记得。她没想到他记忆力这么好,而他们只在十年前来过一次。
  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她又害怕了。
  孟庆川感觉出叶梓的异常,问她怎么了。
  “我不想去了。”
  “那去哪?”
  “哪儿也不想去。”
  面对叶梓突如其来的变卦,孟庆川沉默了一会,说:“那先去酒店吧,放东西。”
  “好。”
  县城变化很大,叶梓在车上看见了一家德克士,还看到几家连锁快捷酒店。以前县城里都没有。
  孟庆川先沿路找了家饭馆,两个人简单吃了顿饭,又驱车到一家老牌的酒店,开了相邻两个标间。
  酒店里面挺干净的,就是装修风格还停留在上世纪,暗沉沉的。
  叶梓刷卡进门,放下包,拉开窗纱,怔住了。
  透过窗户,她能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栋居民楼,不远不近,距离刚好。居民楼是老式的砖混结构,似乎已经没了住户,暗红色的外墙漆已经脱落得七七八八,看上去伤痕累累。
  她定定地站在窗前,仿佛看见了她十四岁以前的时光。
  -
  过了几分钟,身后响起敲门声。
  叶梓听见孟庆川的声音说:“叶梓,是我。”
  她有些激动地打开门,孟庆川站在门口。
  “房间怎么样?”
  “挺好的。”
  “开车有点累,我先去睡一会。你也休息一下。”孟庆川准备离开。
  “诶——”
  孟庆川看向她。
  叶梓本想说点什么,却临时改了口:“没什么,你去睡吧。”
  孟庆川其实不累,只是胸闷,感觉里面积压了很多东西,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安生。
  躺了二十来分钟,他坐起来,去隔壁敲叶梓的门。
  没人应声。
  他以为叶梓睡着了,提高嗓门又叫了几声,酒店清洁工在旁边休息间探出头来,说看见那屋子里的女孩出门了。
  他冲到前台,问有没有监控。
  前台还是刚才帮他们登记入住的年轻小伙,扬起下巴:“不是在那儿嘛。”
  一回头,孟庆川看见叶梓正背着她的双肩包,跟路边一个出租车司机攀谈。
  他气不打一处来,快步走到出租车旁边,用手拽了她一下,问:“你要去哪?”
  叶梓被他吓得一激灵,差点踩空,摔下马路牙子。
  孟庆川伸手捞了她一把,把她扯了回来。
  两个人就那么僵持在那儿,出租车司机看好戏似的,点了根烟悠悠地抽着。
  孟庆川不想让司机得逞,拉着叶梓往前走了一段,松开手:“我开了三个小时车,不是为了被你耍得团团转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叶梓看得出他是真的生气了,在努力压制火气,便抿着嘴不吭声。
  孟庆川盯着她:“说话。”
  叶梓声音弱弱地说了句话。她不占理,倔倔的气焰下去一大半。
  孟庆川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
  “我没有耍你……”
  “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就是想去……”
  “去哪?”
  叶梓说了个三个字的地名。
  孟庆川自然听都没听过。
  “想去那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叶梓低头绞着手指:“路有点不好走。”
  孟庆川觉得头有点太猛,跟她较劲实在太费神。
  他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么,却也没多问,只说:“你认识路吗?”
  叶梓有些紧张:“应该认识。”
  孟庆川摸出车钥匙,叹了口气说:“指路吧。”
 
 
第10章 
  ◎你千万不要觉得我可怜。◎
  叶梓凭记忆给孟庆川指方向,出县城,走了二十多分钟盘山公路,路过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子……最后,他们进入一条坑坑洼洼的村道,两边全都是地和果园。
  村道上路不太平整,颠得厉害,尘土飞扬,他们跟在一台拖拉机后面,提不上速度。
  一路上,孟庆川几乎没怎么说过话。只是看着路况越来越差,他脸上的表情越凝重。
  叶梓认出了周围的景,赶紧说:“快到了。”
  话里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她觉得这样好像能缓解一点孟庆川不悦的心情。
  几分钟后,她指着右前方说,“就是那儿。”
  孟庆川在路边停好车,叶梓先是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有些迫不及待。
  “你先下,我把车再往路边靠靠。”
  叶梓赶紧推开车门下去,还带上了她的双肩包。
  孟庆川下车,先闻到拖拉机刺鼻的柴油味,又迎着风吃了一嘴土。环顾四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村样貌。
  他不知道叶梓来这儿要做什么。
  看到叶梓的背影,孟庆川跟过去。
  面前是个苹果园,这一路上都是一模一样的苹果园。
  矮矮的土墙里,果园一片狼藉,跟周围修剪整齐的园子对比鲜明,很明显已经荒废已久。那些果树肆意生长着,树的枝丫已经跟周围的树绞在一起。
  果园的门是用很多块木板钉成的,还插了很多带刺的枣树枝,没有锁,只用一根锈住的铁丝拴着。
  “我以前总在这一片摘狗尾巴草玩。”或许是察觉出了孟庆川的不解,叶梓主动开口说了句话。
  “在这里玩?”孟庆川不可置信。
  “嗯。”叶梓低头摆弄着门上的铁丝。
  “这是哪?你对这儿很熟?”
  “我家。”
  “你不是在渭城县城长大的吗?”
  “是在县城长大的,在老家村子里还有几亩果园,农忙的时候还是会跟着爸妈回来。”
  “你别弄了,我来吧。”
  孟庆川上前试了一下,铁丝缠得时间太久了,徒手很难弄开。
  平时健身是一点没落下,到了这儿一身的力气没地方使,连根铁丝都弄不开,孟庆川急出了一身薄汗。
  “有工具应该可以……”
  叶梓这句话点醒了孟庆川,他跑去后备箱找了半天,拿来一把钳子,三两下剪断了铁丝,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铁丝一断,叶梓就急着推开那扇木板门进去。
  孟庆川跟在她身后,透过凌乱的树枝,他隐约看到果园深处,有块墓碑,后面是隆起的土包。
  他心里一紧,好像瞬间就明白,叶梓为什么要来这儿了。
  -
  叶梓在北方一个叫渭城的小县城长大,父母在县里的果汁厂工作,父母都是厂里的技术员,家庭普通,生活平淡。
  关于童年,她记得她们一家三口住在一栋暗红色的筒子楼里,父母经常从厂里带浓缩果汁回家,那个家里总是飘着果汁的香味。
  她记得,一开始不知道浓缩果汁要兑水喝,偷喝了半桶,上吐下泻了一天一夜。
  她记得老家村子里的果园,爷爷奶奶去世得早,父母平时除了工作,还得不时回乡下打理果园。他们在给果树剪枝套袋的时候,她就在果园周围跑来跑去,折些野花野草玩。
  她还记得,有一对夫妇来过家里几次。他们只要一来,爸妈就把她拉出来,让她叫人。爸妈说,这是大伯,这是大伯母。
  叶梓忽闪着自己的大眼睛,乖乖照做,就会收到两个大红包。爸妈总是很热情,而大伯和大伯母的眼神总是飘忽不定。他们好像并不是很关心她,但每次又为了看她而来,四个大人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别别扭扭的。
  不过这些都来自于她遥远的记忆,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大伯和大伯母就再也没出现过。
  这对夫妇的出现和消失并没有对她的生活产生影响,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她跟所有小孩一样,平淡地长大了。
  变故发生在叶梓初二的时候。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体育课跑了几圈操之后就自由活动了,叶梓跟同学在操场上打羽毛球。
  班主任跟体育老师火急火燎地找过来,让她赶紧回教室一趟。
  在教室里,她见到了她曾经叫大伯和伯母的那一对夫妇。
  他们样貌变了,变老了,叶梓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们。
  叶峰跟梁燕两口子见到叶梓,有些吃惊。叶梓那时不过才十四岁,个子却已经蹿得老高,比旁边的班主任还高出一头。
  班主任让她叫人。
  她抬眼看他们,不明白是什么情况,嘴上没动。
  他们没跟叶梓说太多,只说她父母有点事要忙,要先接她去安城住一段时间。
  叶梓被几个大人堵在空荡荡的教室里,觉得不大舒服。她心里隐隐不安,这群大人好像有什么事瞒着她。
  她说:“我爸妈呢?我要给我爸妈打电话。”
  她还说:“不说为什么,我哪儿也不去。”
  她问的每个问题,几个大人默契地沉默着,给不出答案。班主任和体育老师面面相觑,来回说着没什么实质内容的车轱辘话。
  僵持不下,梁燕忽然抬起脸,说了句:“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懂事。”
  叶梓抬眼看着她,那双眼睛跟她的一模一样,里面没有任何情绪,看得她浑身发寒。
  叶梓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从小就把我给了别人,还嫌我不懂事。”
  几个大人语塞,甚至有些讶异。
  她早就知道,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她从小就是心里很能藏事的一个小孩。
  渭城是人情社会,小地方传话快,同学邻居都知道叶梓不是这家亲生的。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听来的。
  这些人见面笑嘻嘻,看不顺眼了,总会暗地里嘀咕一句,这爸妈不要的,就是没什么教养。小孩子之间有了争执,一定会有嘴长的说叶梓亲生爸妈不要她了。
  这些话叶梓没少听到过。
  大人们总是自作聪明,觉得小孩什么都不懂,觉得自己能瞒天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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