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穆安不为所动,仍旧借着月光与烛光,仔细翻动脚下的废墟。
因焚烧过,四处都是一碰即化作齑粉的炭灰,即使已洒过水,他的动作也不能太大,只能小心控制着力道,一点点翻动。
直到雪将他方才已翻找过的地方统统覆盖住时,他手中的锄头才渐渐探到一处有些松散的地方。
别处都是平实的土地,挖动起来十分费劲,只有这一处,稍稍一翻,便翻出一剖土,一看就是近几日被人挖过的。
他动作一顿,蹲下身仔细看了看,立刻起身,将身边的几人招来,一个在旁提灯,将地面照得更亮堂,另外几人则与他一起往下挖。
很快,顶上的土被一点点挖去,挖出一丈深的距离,便露出了底下一条能容一人通过的隧道。
“殿下,这?”
刘奉看着找到的隧道,一贯不露声色的脸上也不禁闪过诧异的神情。
元穆安握着锄头的手停下动作,弯着的腰也慢慢直起来,一言不发地垂眼看着底下那个空空的、灌着风的洞口,表情模糊。
“下去看看。”他吩咐完,便陷入了沉默。
此情此景,似乎与三个多月前的那段日子一样。
得知她出了意外,他焦急不已;等猜到她很可能是自己逃跑的,他愤怒不已;最后确信她的确逃走了,他反而觉得松了口气。
只是,这一次,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他的愤怒变少了,担忧、紧张、悲痛、后悔反而变多了,多得差点将他压得崩溃。
此时的他,站在茫茫白雪与焦黑炭灰之间,仿佛被人从生死线上拉回来一般,恍惚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果然如此。”他轻笑一声,喃喃自语道。
雪落了半个时辰,很快就停了,薄薄的积雪映着月色,宛若银霜。
带着车马衣物从宫中赶来的康成取了件厚实的外袍过来,低声道:“殿下快穿上吧,再是身强体壮,也经不住冬夜的寒气这般侵袭。”
元穆安在原地又顿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这一停,已被肆虐的寒风冻得手脚发僵,方才因握着锄头翻找而出的汗黏在后背,也凉得他钻心彻骨。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在秋芜的身上倾注了太多心思与情绪。
不知不觉间,她已从最初那个只是十分美貌,又恰好不小心撞进他眼中,让他深觉合意的小宫女,变成了一举一动都能牵动他的心绪,让他不由自主放在心尖上的人了。
这几个月里,他一直知道自己对她的不同,知道自己喜爱她,想对她好,却始终不愿深思究竟为何。
到今日,即便他不想,答案也呼之欲出了。
他分明心里有她。
也许是三个月以前,也许是更久以前,他早就将她放在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任何人,甚至他的母亲谢皇后,都比不过的位置。
他不在意将来会娶谁,不在意会不会有别的女人,只知道不能没有秋芜。
他想看她高兴,看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的身边。
这不是认定了她,不是心里有她,又是什么?
他记得,从这座小院回到兴庆宫的那一晚,她就说过,想要的是一个真心实意地在乎、疼爱她的郎君。
他应当算是这样一个郎君吧?
只是总是不自知,更不曾说出口。
隧道不长,下去探路的侍卫不出两刻便上来了:“殿下,此隧道通往四五丈外的暗渠,底下潮湿阴暗,以烛火照之,依稀能见脚印,臣等循着脚印走了一路,看样子,应当是去往附近的一条明沟的。”
“明沟啊……”元穆安抬头看一眼深蓝的夜空,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寒意,不由心中一紧。
这么冷的天,她竟入了沟渠中,若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他少时在外征战,一次中了敌军埋伏,不得已时,暂时沉入水中逃走。也是天寒地冻的时候,那种冷水刺骨,刺得他难以动弹,差点冻死在里头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
她生得柔弱,怎么受得了那种冰锥穿凿一般的寒冷?
京兆府每年都会遇上几桩百姓于冬日落水,最后因太过寒冷,即便会凫水,也不慎淹死的案子。
他越想越心惊,放下手里的锄头后,便转身行至马边,打算立刻往那一带去查看情况。
已是子夜,康成一心盼着他早些回宫,此刻见他找到了线索,仍不愿回去,赶紧跟上前去,站在马儿边,仰头劝道:“殿下,余下的事就交给刘统领吧,明日还有朝会,尚书省的几位相公傍晚才递了信上来的。您是千金贵体,不能为了良媛就伤了自己呀!若让朝中百官知晓,恐怕又要引来风言风语了。”
元穆安坐在马上,听完他这一番话,既没答应,也没反对,只是出神地看了他片刻。
秋芜的身后没有一点依仗,只空有一个良媛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