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弦外之音,再明了不过了,崔皓怔了怔,一时竟不知接什么话好,满腔的寥落全都压在了微颤的短须上。
再多问,那就太直白了,崔皓有些神思恍恍的,最后,也不知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命崔适之送客。
临到门口,谢珣要见一见崔仙蕙,夏风燥热,崔府檐角下的铁马发出清脆声响,崔仙蕙却行动无声,一举一动,都那么标准。
“我临走前,崔娘子送我符袋寓平安之意,如今果真平安归来,这样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多谢了。”谢珣把丝线束的符袋拿出,“海上生明月”几字,清丽淡然,崔仙蕙那颗心急急坠了下去,但面上却依旧从容,“送出去的东西,自然没有要回来的道理,宦海风波险恶,台主留着罢。”
她裙裾一荡,引谢珣往花园走,“我有件事,诚心想拜托台主。”
谢珣坦然颔首:“你说,只要我能办到能帮上忙。”
崔仙蕙神色一凛,止步驻足:“请台主答应阿爷愿意娶我。”
到底还是闺秀,这句说完,虽强自镇定,脸不可避免地红了,她看着谢珣那张讶然的脸,语速极快:
“请台主听我说完,我阿爷他,只怕时日不多了,积劳成疾,我虽是女儿,但我自幼受到的疼爱远甚兄长。我婚事未定,成他心头郁结,请相公假意应下来。若是阿爷能撑过这劫,我会悔婚;若是不能,”她眉宇间顿凝哀愁,“我要守孝,也自会退了跟台主的这桩婚事。”
“我知道,这实在是不情之请,也很荒唐。”崔仙蕙泪眼晶然,她拿帕子不着痕迹擦去,像是风眯了眼。
谢珣静默听完,望着眼前秀丽少女把脊背挺的很直,她素来四平八稳的脸上,有几分倔强的傻气,全然不似她平日留给他的印象了。她是个好姑娘,但世上好姑娘多了去,他谢珣总不能都娶回家中?
“崔娘子,我的名声一直不好,不知多少人暗地里忌恨我。所以,我无所谓舆情。但你出身清河崔氏,未出阁的姑娘,不能太想当然,这样,对你,对你的父亲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的足够委婉,崔仙蕙却很执拗:“我自己担着,台主既不在乎舆情,就请答应我。”
谢珣不愿意冷冰冰一张脸对着她,只能坦白:“我心里有人,有想娶的妻子,只不过,现在遇到些麻烦,一时娶不了她。”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崔仙蕙脸色一白,轻声问:“是那位春娘子吗?”
两人有过短暂的交集,她明艳的容颜,娇俏的身姿,崔仙蕙记得春万里举手投足间的活泼。
“是她,你应该在老师家见过。”谢珣想到脱脱,一阵风来,几瓣繁花轰然飘落,热闹而绮丽,他唇角不觉弯起。
崔仙蕙心中凄然,微微笑道:“是我莽撞了,真是羞愧。”
从崔府出来,谢珣只觉压抑,无论如何,他都会拒绝。他一直都很擅长拒绝,无亲无友,刻薄冷酷,御史台的臣子就该像个孤臣,心甘情愿做天子的眼。但这回不同,崔皓是良臣是能臣,是天子也是他能信赖的,崔仙蕙没什么不好……若是从前,他没有遇到脱脱,也许,就真的会答应下来了。
拒绝别人,原来不见得痛快高兴。
西市里,脱脱用刀尖挑起块肥而不腻的炙肉,也不蘸佐料,往嘴里一送,香的呛人。她吃的满嘴油花子,又喝酒,骨咄在一旁看她吃的专心,也跟着喝,胡子上全是酒渍:
“要我说,婆娘嘛,就该找个汉子,生一堆娃娃,在家奶孩子多快活。”
他知道脱脱在等谢珣的消息,可自从回了长安,中书相公贵人多忘事,再没出现过,倒是御史台的人跟的怪紧,有个屁用?
“原来,你还奶过孩子啊?这么清楚,既然是个快活的事情,你回帐篷奶孩子好了。”脱脱睨他一眼,继续吃肉,“你真没出息,不关心你该得的钱,一个大男人,关心婆娘嫁汉子生娃娃,不害臊!”
骨咄“啧”了声:“那有什么?婆娘想汉子,汉子想婆娘,天经地义。”
脱脱从小五那里收了钱,很慷慨,连着请两人吃肉喝酒。但谢珣好像把她忘了,她咕嘟着嘴,恨恨地撕肉,一口下去,把自己噎了个半死。
首相遇刺的案子本已结案,朝廷跟成德翻脸,如今,又冒出平卢的证据,皇帝只能秘而不宣暂且压下。淮西打的不顺,崔皓病倒,朝堂上建议罢兵的臣子们叫嚷的很凶,皇帝在上头坐着,当做听不见,冷漠的睨着底下百官众生相。
唯独谢珣和盐铁转运副使陈异一言不发。
众人撺掇着谢珣:“中书相公不说句话吗?”陈异是财官,历来被长安的文官集团轻视,当他不过是替天子敛财的一条狗。士大夫怎么能只想着钱呢?大家对他嗤之以鼻。
他就算哑巴了,也没人在意。
但中书令不说话是几个意思?
皇帝身后鱼辅国幸灾乐祸地瞥着谢珣,横竖他自己现下不能立功,他中书相公又能好哪里去?解了东都之危,是本分,不解那就是无能,该轰出政事堂……鱼辅国在心里快活一遍,脸上拿出了几分与天子心情相得益彰的悲壮感。
“胜败是兵家常事,当务之急,是重新选择可堪大用的将帅,后方确保粮草,王师出征,没有一次战役失利就罢兵的道理。”谢珣三言两语把态度挑明,谏官不肯了,咄咄逼人义正言辞:
“谁人是可堪大用的将帅?朝廷要拿多少粮草给前线试错?敢问中书令,是不是要等到师疲财竭那天才肯罢手?”
“到那天了吗?”谢珣眉眼凌厉。
“中书令不到黄河不死心,却要拖着全天下的百姓……”
“别全天下了,”谢珣冷冷打断,“河北多年臣而不赋,淮西平卢亦如是,那里的百姓只知有节度使不知有朝廷,他们的赋税,跟朝廷半点关系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