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自然而然道:“是,我去了镇州,把张承嗣的武库烧了。”
言简意赅,越来越有御史台的风格了。
谢珣心里诧异,一闪而过,手中笔动了动:“你?”
脱脱道:“我跟骨咄,他这次帮了大忙,我代他替相公要份赏,随相公心意,给什么都行。”
谢珣面无表情:“你自己呢?想要什么?”
脱脱一喜,抿唇说:“我想进御史台做个御史。”
“就你?”谢珣冷笑,“目无法纪,行事鲁莽,侥幸做成了点事儿就沾沾自喜,邀功标榜,你这样的在御史台当个杂役都不够格,还敢说要当御史?你根本不是这块料,我劝你还是回鸿胪寺做你的译语人。”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骂,脱脱笑意凝滞,一握拳,使劲掐自己那块已经生了冻疮的关节处,真疼。
“不服气是不是?”谢珣凝视着她喷火的双眼,冷冷问。
脱脱恨恨瞪着他:“你神气什么?你管我用什么法子,我事情做成了就是做成了,不服气的是你。”
说完,扭头就跑,把门推的震天响,像一声惊堂木。
还没下台阶,身子被人从后一捞,谢珣已经掐着她腰,把人弄回来了。
“我话没说完,你敢跑?”谢珣声色俱厉,一点情面不留,双手把脱脱按住了,“你这个样子,半点规矩没有,就这样,还想在朝廷里混?是我平时太娇纵你了,你在鸿胪寺敢这么顶嘴?”
“我这就回鸿胪寺当哈巴狗儿去,还跟着李丞,我不要在这受你的鸟气!”脱脱挣扎不动,谢珣手劲太大,眸光闪闪,隐然动了怒,“你要真想跟着我,为朝廷做事就得听招呼。你一声不响跑去镇州,有多危险?张承嗣若是抓住了你,你必死无疑,你懂不懂?你怎么一点脑子都不长呢?你,你简直要气死我了!”
话到末了,那双直视自己的眼睛似乎也在喷火,脱脱一眨不眨望着谢珣,猛地张手,搂紧了他的腰:
“小谢相公,我知道你在担心我,可你那么骂我,我也是要生气的。”
谢珣那双手慢慢松动,滑落,轻轻抚着脱脱柔软的秀发:“在家里,怎么跟我撒娇卖乖都可以,但出了家门,得时刻记着自己是朝廷的人。脱脱,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去成德了呢?”
他身上的松木清香还是那么好闻哇,脱脱迷醉一瞬,闭上眼说:“我怕你不答应,我想立功嘛,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有本事的,能帮你的。”
谢珣微不可闻叹息了一声:“我以为,你因为你家里的事离开了,我说过你要是恨我,我无话可说。”
“我见到了文相公。”脱脱忽然抬脸,对上谢珣那双惊诧的眼,笑了笑,“夜里见到的,他变成了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我看着他,就不会迷路了,知道自己该往哪儿走。所以,我没有恨小谢相公。”
谢珣久久凝视着她,慢慢的,唇边绽出个苦涩的笑意:“你很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你家人被押去独柳,人群里,你回首看了我一眼,我在平康坊就认出了你,我不欠朝廷的,但却欠你的。”
脱脱听得有些恍惚,很快,俏皮地又是一笑:“那小谢相公慢慢偿还我吧,反正,日子还长着呢。”
“你听着,不要再鲁莽行事,从今往后,无论做什么都要和我事先商量,我们都得好好活着。”谢珣嘴唇蠕动了片刻,想了想,继续道,“长安有了我的流言,说我贪了陈少阳的钱财和女人,我想,圣人早晚会疏远我。”
脱脱身子一僵,睁大眼睛瞪他:“谁?是谁?是鱼辅国吗?他要害你吗?”她简直要弹起来,像条活鱼似的,但很快,人又惊恐地朝后缩了缩,“朝廷要卸磨杀驴了吗?可平卢还没完,成德还没完呢,你要在淮西起兵吗?”
一想到天上的那些星星,脱脱心里又急又痛,脱口而出:
“我不要你变成你高仙芝哥舒翰,也不要变成我祖父!”
谢珣揉了揉她纤秀的肩膀,温声抚慰:“不会,我不会变成他们任何一个人。我说过了,最多,我被贬黜离京,只怕要到瘴气丛生的岭南去,你害不害怕?”
脱脱摇头:“我不害怕,”她有些失神地扭头看向窗外,墙角腊梅开了,萧瑟中一点鹅黄,很精神,就像是迎春花的颜色,“我什么亲人都没有了,我只剩小谢相公了,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都答应了文相公,决不食言。”
谢珣无声抱紧了她,脱脱却问:“那,岭南有没有春天?春风能吹到岭南吗?”
“应该有的,连玉门关都有春天,岭南怎么会没有呢?”
“那岭南有集市吗?我们还能吃到汤饼吗?我还能买到好看的布料吗?”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是不是很害怕?”
“不害怕,但会觉得很遗憾。不过,到时我会自己学染布,你忘啦,我这么聪明,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是,你是最聪明的。”
“那你说,仗会打完吗?”
“会的,再多的仗也会打完,就像一个人受了伤,伤口总是会愈合的。脱脱,这次回京,我们先成亲,你高不高兴?”
“唔,好像也没什么高兴的,我这个相公夫人不知道做到哪天就到头了。不过,我就先勉勉强强做着吧!”
门外,吉祥静静听了半晌,太阳真亮,在这干冷干冷的冬日午后。他目光停在节帅府飘扬的旌旗上,那是朝廷的象征,可谢台主还没回京受封,就已经想到了日后很久远很久远的一些事,也许会发生,也许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