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了,阿蛮袖管还高高挽着,她托腮咕嘟着嘴,蒲扇乱摇:
“脱脱喜欢说相公们,说文相公穿着紫袍都发光,左仆射是苦瓜脸,右仆射是笑面虎,”阿蛮忽然嘿嘿一笑,“最俊的就是小谢相公,脱脱说起他,眉飞色舞的,但老骂他,是不是小谢相公人很坏呦?”
李横波手底一停,搭回膝头,笃定微笑说:“恐怕是太好了。”她眸光停在远处浮云上片刻,起了身,“烟真有些大,辛苦你,我进屋了。”
留一个阿蛮呆呆的不懂,却没心眼深究,往吊子里又添了些水。
第36章 、两相处(16)
皇帝无动于衷地看着文臣们一拥而上, 案头,上谏的奏疏堆成小山。打头阵的是翰林学士,皇帝喜欢他的诗歌, 但他奏疏里明里暗里威胁皇帝任用宦官统军小心贻笑万代,惹得龙颜大怒。
发一通火,皇帝把奏疏扔得远远的。
御史台火力最足, 所上谏言,谢珣一一过目,雪花似的飞进延英殿, 都似泥沉大海。尔后,皇帝被一干重臣堵在延英殿, 君臣剑拔弩张, 皇帝悻悻的, 口头貌似松动:
“这样吧,那就暂解了鱼辅国四道兵马使的职务, 改为宣慰使。”
皇帝换汤不换药地糊弄起群臣,延英殿外, 隔着道宫门,乌泱泱静坐了一堆人,有紫有绯, 有绿有青,连八十高龄早解甲归田的老将军也来凑份热闹,给烧沸的大鼎再加把柴火。
人多, 文抱玉和谢珣却不在,不过谢珣命裴中丞带着玉笋班过来,帝国清一色的年轻俊面郎君们面无表情往地上盘腿一坐,艳极冷极。不远处的政事堂里, 文抱玉人在紫垫上也岿然不动,一言不发,谢珣在老师的这种沉默中只觉凝窒。
果然,皇帝谁也不甩,一个人在延英殿内冲太子冷笑:
“太子,你看朕是昏君吗?”
太子诚惶诚恐,稳住声线:“陛下自践祚以来,收西川,定浙东,是一代明主。”
皇帝往殿外看,说:“既然,朕不是昏君,那你看延英殿外头的这些人是奸臣吗?”
一下把太子架火上烤,他嗫嚅着:“臣觉得他们不是奸人,只是,只是看不惯中贵人而已。”
“那你知道朕为什么用中贵人吗?”皇帝心平气和的,很难得,太子只觉芒刺在背,摇摇头,以为皇帝要劈头盖脸就是顿臭骂,不想,他和颜悦色说:
“东宫里,太子很信赖自己的小黄门。”
太子惊惶抬首,“臣……”
“不必急着辩解。”皇帝眼神深邃,“家奴么,再怎么兴风作浪,能掀出什么花来?都说权阉乱政,真是笑话,难道武将拥兵自重,尾大不掉不是国家最大的毒瘤?难道文官们坐吃等死,结党营私不害国祚?朕的几个家奴,最起码还在朕的掌控之下。外头那些人,整天找宦官的麻烦,不知道自己也是个麻烦?”
皇帝说完,深深看太子一眼,不管他兀自茫然着,说:“你代朕出去,告诉他们,都回去,我不会见任何人。另外,让尚膳局送些精致菜肴来,算作补偿会食吧。”
太子心有不安,很想问连文相公也不见吗?犹豫着呢,皇帝已经在两个小太监的簇拥下绕过帷幛离开了延英殿。
他为难出来宣读口谕,群臣脸上的表情一下凝了,立马炸锅,喧腾一圈,见也无人搭理,对着那道牢牢隔开君臣的宫门悻悻然扫几眼,各自散了。
大明宫西侧的九仙门外,是神策军所在,鱼辅国身披秋氅春风得意地来巡查。他气焰正盛,身为讨伐成德军的宣慰使--前不久政事堂谢相公刚担过此职,怎么着,也得拿出几分慷慨魄力来。
天子的心意无人能改,举朝皆知。将士们心中不屑,但还是毕恭毕敬过来见礼,这场景,令鱼辅国着迷又满意,义正言辞一番后,只觉威仪倍增,在众人簇拥相送下,心满意足出来了。
“小谢相公。”鱼辅国瞧见谢珣身影,喊了一声,谢珣微微侧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他冷淡一颔首,就此走人。
旁边小黄门看不过眼,啧啧说:“如今这宫里谁不高看中贵人,就是文相,也没他这么倨傲。”
鱼辅国心情好,一副很大度不合年轻后生计较的样子,意味深长:“算啦,他自己还一腚的屎没擦干净呢,随他去吧。”
出征当日,皇帝率百官亲自去承天门相送,前后迤逦数里,声势浩大,宛若一条摆尾长龙。皇帝上了楼观,看底下刀戟林立,光华射眼,心中不由得满是振奋,亮开嗓门,鼓舞了两句将士们,顿时,山呼海啸般的“万岁”潮水般涌来。
谢珣面色冷肃,等典礼结束,跟着皇帝的仪仗返回宫城。安乐嘴里所谓魏博求亲,只不过是孙思明这个狂妄地头蛇一句戏弄,从进奏院传开,故意羞辱长安而已。
她借机要藩书译语,皇帝自然不应。
整件事,颇有虎头蛇尾的意思,谢珣见皇帝未提什么,便也不主动。
中书省里,冷清半天了,有品阶的都跟着圣人去了承天门。脱脱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她知道,文相公和谢珣都不大高兴,自己咧着嘴傻乐,当然显得愚蠢。
绷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写文书。半途,要找前些年天子写给突厥可汗的碑文旧档,她起身去书架,见康十四娘也在翻书,打了个招呼。她眼眸微垂,余光察觉到康十四娘的两只眼似有若无往自己这瞥,猛地抬头,却见她不过是在梭巡自己脑袋斜上方文档。
中书省院中的木芙蓉开了,层层叠叠,正在秋光里含芳吐蕊,舞媚清风。脱脱眼珠子一转,兴高采烈跑出去,顺其自然地指挥个胥吏:“好哥哥,帮我采一朵芙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