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在断剑落地的同一时间,对面的方严卓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明明才出了一招,却像耗光了力气般大口喘着粗气,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考官,我肚子疼……”
苏暖腾地站了起来,柳眉倒竖,美目圆瞪:“憋着!”
主考官没有宣判胜负之前,他就算拉也得拉在擂台上。
她处心积虑地争取到了弟子名额,特意委托王申酉锻造出一把天衣无缝、比试时绝对会断开的剑,又联合了顾无言与越千重在试题上作了文章。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织造沈寒声分峰会的败局,扭转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不幸。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邪道大男主的光环强悍如斯,她都做到这个地步了,与他对决的对手却忽然腹痛难忍。
方严卓弱不禁风地打了个哆嗦:“憋不住……”
台下悉悉索索地传来其余考生微弱的呼救声:“我好像也……”
“我也是!”
“要命了,好痛!茅房在哪里!”
平台上霎时乱成一团,考生们不约而同捂着肚子乱窜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的脸色很不对劲。”麦珞珞扯了扯苏暖的衣袖,小小声问道,“这个又是你干的呀?”
苏暖扯了扯嘴角:“这个……真不是我。”连好朋友都怀疑是她对考生动了手脚,她在灭绝山的清誉毁之尽矣。
余光接触到从擂台投向自己的追究目光,那双眼仿佛要把自己洞穿一样,苏暖连忙背过身去。
——他是不是听到那个“又”字了?
无念峰上痛吟连连,突如其来的未知病症在众人间迅速蔓延开来,白芃和花月容也中了招,脸色黑的怕人。
无念峰上只有麦珞珞一个药修在场,大部分弟子都倒地不起,人手加上苏暖和汤元,还是照顾不过来这么多人。
“他们是不是吃坏肚子了?”苏暖觉得奇怪,问道。
麦珞珞双手搭脉,同时脉诊两名考生,锁眉摇头:“不太像。”从考生们的脉象来看,除了内息混乱,她竟探查不出丝毫线索。
“他们的症状,像是中毒了。”
忽然有温热的呼吸轻吐在耳边,苏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看见是沈寒声,她又打了个更大的寒战。
“中毒?”对话声引起了白逸仙的注意,麦珞珞诊断病情的时候,他和云沌也在照顾其他的病人,“从何推断中毒?”
沈寒声沉默片刻,道:“集体腹痛,并不多见。考官之中,也有发病之人,症状似是中毒。”
白逸仙这时才仔细观察到这名黑发雪肌的少年:龙章凤姿,年纪轻轻眉眼中隐约已现王者气魄,先前他的表现太过低调了,佩剑也是最低级的铁剑,导致白逸仙根本没有注意到低阶弟子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临危不乱,是上乘心学。
麦珞珞道:“还是先把大家送去让我师父诊治吧,可否借仙尊乾坤壶一用?”
白逸仙没有片刻犹豫,当即解下腰间法宝,捻诀施咒,将中毒者悉数收入壶中:“其余众人封锁消息,随本尊一同前去。”
眼下事实真相未明,在场所有人都有嫌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大家聚集在一起,真相查明之前一个也不准私自离开。
一路御剑疾驰到了无药峰,那些身体出现异常的考生们竟连叫痛也不会了,一个个死气沉沉地趴在地上,印堂青中带黑,泛出诡异颜色。
光是安排这些弟子依次躺下诊脉,就得耗费不少时间,向来清净的药庐此刻忙得不可开交。
“病发之前,饮食可有异常?”
此等情形,骆子禾倒是见过一次,与他不愿提及的往事有关。
麦珞珞看了苏暖一眼,支支吾吾道:“这个……好像是……”
“出现异常的人,都喝了苏暖送上来的山泉水。”云沌在一旁插话道,“我观察过,二十七名考生中,只有一个人没有喝过山泉水,而花师姐和白师兄都喝了,所以他们现在也在地上躺着。”
苏暖:靠北,怎么又扯上她了!
骆子禾冷淡的目光飘向沈寒声:“这位学子是否喝过山泉水?”
沈寒声诚实回答:“确实不曾喝过。”
“中毒者饮用的山泉水可有剩余?”骆子禾问麦珞珞。
“有,弟子这就去拿!”
“还拿什么?苏暖就是投毒者,这不是明摆着么?”云沌冷笑着对苏暖说道,“赶快把解药拿出来给大家服下,长老们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苏暖也冲他皮笑肉不笑地说:“云师弟真是一条好狗,咬着人就不松口——你有什么证据血口喷人说毒是我下的?状况未明之前贼喊捉贼可不是好习惯。”
“你!”云沌吵不过苏暖,气得吹胡子瞪眼。
麦珞珞行动力高效,山泉水很快便取来了,骆子禾以银针符印等物挨个查验:“确认是黑罗刹无误。”他拧紧眉头,扶着轮椅把手的双手攥得关节发白,晦暗不明的眸子里风起云涌。
知晓黑罗刹三字对于双腿失于万妖窟的骆子禾而言意如千钧之重,越千重亦是满面凝重之色:“可黑罗刹只有妖后……”
骆子禾嗯了一声:“妖后已死,黑罗刹理应消失于世,如今重现泫溟……”
“小师叔,”麦珞珞紧张地掐了掐苏暖的衣摆,“师尊和掌门在说什么呀?”
她只知道师尊的腿是与妖族作战时断的,却从未听人提起过细节。
苏暖抿了抿嘴唇,褪去素日来的懒散不着边际的神情,此时的她仿佛又变回了曾经清冷出尘的蜉蝣仙子。
万妖窟血战。泫溟修士与妖族之间令山河失色的一战,无数修士命丧他乡,魂飞魄散。
黑罗刹之毒,便是当时妖后手里的一道杀手锏,中毒者先是腹痛难当,完全毒发后陷入昏迷,当黑气弥漫至全身时,便是药石无医。
当初死在黑罗刹下的修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且当时的毒性隐藏更深,起初只是腹痛,修士们没有在意,仅以真气调息抵挡。
毒发昏迷到毒素蔓延全身,仅需半个时辰。
紧要关头,幸得医圣出手,以身试药调配出解药。
那是骆子禾还年轻,医剑双绝的名气在渡劫期的药圣面前不堪看,当时他作为医圣副手去灵山采集药材,回来的路上遭遇妖族伏击,双腿压入巨石之下动弹不得。
为了及时带回药材,骆子禾狠心斩断了自己一双腿,拖着两行血痕爬回营地。
如果当时他自私一些,等到支援赶来移开巨石,这双腿还有得救。
可是有些时候,没了就是没了。
……
“前有医圣留下的药方,解毒并非难事,准备好三项材料即可:冬至开放的芙蓉三钱,九月初九子时盛开的优昙花半朵,魔熊胆汁二两三钱,配上半钱无情泪做药引,入炉鼎炼化成丹,融入水中服用。”
“这药方好生……厉害。”顾无言被骆子禾冷冷睇了一眼,识趣地闭上嘴巴。
骆子禾道:“九月初九子时盛开的优昙花,需去北琼城找文家借取,报我名字即可。”
“我去吧。”苏暖自告奋勇。
越千重道:“还是让我去吧,我的金光遁比师妹的御剑术快些。”
白逸仙道:“你们留下,让云沌去,他缩地成寸之术已有大成,往返两城不是问题。”
“行吧。”眼下灭绝剑派正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掌门必须留下来掌控大局。
“冬至绽放的芙蓉也不难得,惜花楼的花魁钟灵儿就有一盆。”
“我去借!”顾无言双拳紧握,视死如归,“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是时候为门派做些贡献了!”
够不要脸的。众人纷纷向他发送白眼表示唾弃。
苏暖从储物戒取出一面小镜子:“琉璃镜的情报上说,月湖附近就有一个魔熊洞,采熊胆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
“现下能派上用场的人手不多,这件事就劳烦小师妹去办吧,”越千重见过苏暖的剑法,与其说她的剑术精进了,不如说她内在的剑意变凌厉了,以她现在的水平去击杀魔熊应该不成问题,“沈学子随她一道去吧,你不通医术,留在药庐无用。”
沈寒声颔首称是。
骆子禾蹙眉道:“前面三样材料都有着落,可最后这半钱无情泪——需得一位无情人。”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白逸仙身上。
还有什么能比单身几百年一心慕强的老光棍更无情?
答:单身几千年的老光棍。
灭绝山只有白逸仙一个童子身老光棍,勉强凑合一下还能用。
察觉到一丝危机感的白逸仙:“本座不会哭的。”
骆子禾:“来人,上捆仙绳。”
……
半柱香后,药庐里爆发出一阵恶鬼吃人般惊世骇俗的粗犷笑声。
白逸仙被越千重和顾无言一人按住一双手脚,骆子禾和苏暖脱了他的靴子,各拿一支羽毛搔弄他的脚板心——
此时此刻,他的脑袋里只有三个字:让我死。
一滴悔恨的浊泪自他眼角滑落,顾无言顺势递上小药瓶,接住了这滴无情胜有情的眼泪。
……
第21章 第21颗灵石
夕阳普照,月湖湖面波光粼粼,飒飒秋风吹起少女额前细碎的刘海,她撕下极细的一条衣袖面料,充当头绳绑住了在风中狂乱舞动的长发。
沈寒声扫开脚下一片落叶,一串熊掌型足印赫然映入眼帘:“魔熊应该就在附近的山洞中。”
沿着熊掌留下的足迹向前走,不过一会儿二人便来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
苏暖拿出夜光石,往沈寒声手里一塞:“去吧。”
沈寒声:???
她是人么。
他只是个炼气期的炮灰啊!
苏暖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前面带路滴干活。”
魔熊洞里伸手不见五指,沼气臭不可闻,沈寒声举着夜光石照明,幽幽荧光堪堪照亮前方一小块空间。
苏暖捂着鼻子跟着他,一边避开地面坑洼之处,一边施法让自己的鞋裤保持清洁。
疯了之后她对“干净”二字已经没有太强的执念了,但屎尿屁是底线,让她一脚踩进熊尿里还不如让她留在药庐和白芃一起躺板板。
越往里走,空气里的混沌气息越发明显,每一口呼吸到嗓子里的气味都是湿答答的黏腻感觉。
沈寒声突然停下脚步,苏暖一个猝不及防撞在他的背上。
“怎么了?”
她越过他的肩膀望过去,只见被夜光石照亮的地方,是成堆的沾满血迹的衣裳,因洞内气候湿热,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有些被血迹污染的衣物甚至生了蛆虫。
沈寒声拔出断剑挑起一片衣物,是件女子内衬,因其沾满污垢,看了直叫人胸闷恶心:“这些衣物的主人,看来遇难有些时日了。”
“这里有一面令牌。”苏暖推了推他的肩膀,“你去拿,我怕脏。”
沈寒声哑然失笑:他也怕脏……
但还是乖乖照做了。
令牌上刻着一行字:凭虚道门。
牌背是一朵木棉花。
“这是凭虚道门的弟子腰牌。”苏暖说,“他们以不同的鲜花图样,给弟子划分等级,木棉花是外门弟子的标志。”
“弟子死在这里,他们门派不管么?”区区一头魔熊作乱罢了,派些厉害的弟子来收拾掉便是。
魔熊这种生物在魔世的地位与家畜无异,他着实想不通这样一头圆滚滚的小东西跑到修真界居然能成为一方祸害。
苏暖道:“他们何时管过外门弟子的死活?外门弟子想要进入内门,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极大的。现如今像咱们灭绝剑派这般清新脱俗搞分班制的山门可不多了!”
沈寒声将光源照向山洞的更深处:“这里只有衣物不见尸骨——再往里面探探。”
走到洞穴的最深处,却是没路了,一堵岩墙牢牢阻拦了二人的脚步。
“你有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苏暖手指划过坚硬的岩石壁,指腹捻起一抹水渍,“失踪的修士、堆积如山的死者遗物、琉璃镜上讨伐魔熊的消息还有……藏在岩壁之间的机关。”
她轻轻向下一按,一小块岩石不自然地凹陷下去,同时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不枉她做了那么多年家里蹲,各类机关典籍读了没有几十本也有十几本,藏在岩壁里的机关非常原始,但比起用术法设的机关容易被他人察觉,用机关术设下的原始机关才最为隐蔽安全。
设立机关之人想必也是这个想法,现如今研究过古早机关术的修士不多了。
一阵轰隆过后,一道石门赫然洞开。
与此同时,藏在石门之后伺机待动的猩红魔气捕捉到生人的气息,呼啸着朝苏暖扑了过来。
断剑划出凌厉的破空声,少年踏前一步挡在少女面前一剑破开魔气。
猩红魔气应声而散,似曾相识的气息令沈寒声一瞬失神,与此同时本该随风逝去的一缕魔气化作长针,骤然钻入沈寒声眉心!
“沈寒声!”见他被一道魔气刺入印堂之间,苏暖惊诧之余下意识叫出了他的名字。
魔气入体,沈寒声只觉得体内无数道真气裹着这道魔气横冲直撞,就连他修行五百年的自身魔气也要为之让道,浑身气孔随之打开,白皙的皮肤滚烫得通红。
这魔气的主人,修为显然凌驾在他之上,且更霸道残酷……
就像血缘、发色一样,魔气在魔族之间是一脉相传的存在,越是血缘相近的魔族,越是拥有纯度和气味颜色相似的魔气。
方才这道魔气气味与他相似,才让他一瞬恍惚,有了可趁之机。
进入人世前,他身上的魔气及魔族血脉已被悉数封印,体内多是练气得到的真气。
魔道双修本就是一项极其危险的事情,入体的魔气如同一把刀子撕开他的身体,周身真气如岩浆般沸腾,与猩红魔气缠斗起来……
他被真气烫得目色迷离,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接着整个人朝地面栽倒下去。
在他俊脸着地之前,苏暖一把捞起了他。
“……”他本想道谢,嗡动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