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叶皎皎知道了,唐盼山的“不是大事”只是想给自己遮掩,倘若真的是甜甜蜜蜜的事给忘了,对方怕早就丧气得不行。
叶皎皎便掏出自己的本子,趴在桌子上认真地记仇,打算等两人见面时再好一番清算。
此时唐盼山还不知道亲亲老婆已经发现了他的童年真面目,还在抱着被子看外面的月亮大又圆,孤独地想起老婆来。
老婆不在的第一天,想她。
明明自己之前都是一个人做事一个人睡,为什么现在仅仅在一起一年,叶皎皎的离开就已经让他不习惯了。
他的生物钟一直都很准时,此前无论训练还是其他,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都十分的切时,很少有过意外。
但今天他这么晚也睡不着。
手往床里边一伸,也够不到那个人,更不要说那边没有温度的床被。连自己早已经习惯的,会缠上他身体的温热身体也没有了。
唐盼山更怅然若失了。早上他送叶皎皎回去时,心情还没有那样难过,但现在忧愁似乎与月色一般浓重了,思念更是密密麻麻地爬上了骨髓。
“唉。”
也不知道是谁叹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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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天还没完全冷下去,叶皎皎醒得也早。刚醒一会儿,想在床上醒个神,门便被人推开。
“啊。”看到来人,叶皎皎下意识把自己往被窝里塞了一些,蹙着眉问,“芳姨,怎么了?”
吴桂芳“哦”了一下,很不好意思地道歉:“我以为你醒了呢,想进来扫个屋子。”
“……谢谢芳姨,这间房我自己整理就好了。”
在让吴桂芳出去后,叶皎皎才懒散地从床上伸了个懒腰慢吞吞进了卫生间去洗漱。
她起得不算迟,况且昨天舟车劳顿,完全可以再歇一会。但现在唐盼山不在这,没人给她打掩护,叶皎皎只能独立自强早点起床了。
下楼的时候唐父正在吃早饭准备去上班,见叶皎皎从楼梯里拐出来,招了招手,又给她塞了一个红包。
“今天去看你爸妈?”唐父做领导惯了,有时候想和蔼一点,也总像是在训话。
叶皎皎接过红包,老老实实站好,点了点头讲起自己今天的规划:“我喊张妈跟我一块去。”
将手背到后面去摩挲了一下红包,感受到那厚度,饶是叶皎皎也不由咋舌。这么说吧,唐盼山这么多年的工资加一起也就比这厚一点。
“行,希望你能带好消息回来。”唐父点到为止,喝了最后一口稀饭,拍拍衣服走了。
叶家夫妇下放的农场离这里说远也没有多远,搭个卡车两个小时就能到那里,但之前到那里他们是进不去的。当初张菊香拼了命把叶皎皎留下来,不然连她也是要同父母一般送到那里去的。
这么多年,原主也不是没有去过那,但仅仅是门卫的那一关便过不了,更不要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父母被关在哪一个分厂里,又要怎么接触?
这种令人头痛却又回避不了的问题曾让原主无能为力,而现在,叶皎皎总算能够替原主去接她的父母了。
这种之前只是廖廖两语的勾勒,在随着叶皎皎与这个世界越来越贴合后,逐渐清晰丰满起来。
和张妈下了车,叶皎皎拎着手提包往那走去。
门卫还是那个老大爷,看见叶皎皎和张菊香,半耷的眼皮略微抬了抬:“又来了啊。”
叶皎皎便腼腆一笑:“大爷,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门卫招招手,嘬了一口茶,状似无意道:“你们来的挺早的,不过也快了。”
叶皎皎笑笑,把手里早上刚买的苹果往门卫那一放,很认真地道谢:“我替我我爸妈谢谢您,这么多年……”
门卫打断她的话,不耐烦地让她们赶紧进去,少在这烦他。叶皎皎轻轻眨眨眼,也及时收了口,拉着张妈便往里走了。
她们是第一次进这农场来,光是前面的办公楼便已经很大,登记完然后会有人给指路。
叶家夫妇在五分场里,从这过去得走好久路,好在路上有开拖拉机的老伯愿意捎上她们,才避了这双腿劳苦。
这农场实在是大,也不知道占地有没有几万亩,等到了那分厂门口,都已经快中午了。
这个分厂是主要种植牧草的,这东西生长周期短,长势猛,一年四季都没有什么歇的时候。以至于她们到五厂后,看见地里的人比前几个分厂都要多上一些。
那开拖拉机的老伯把车停下,应过叶皎皎的道谢,把手指遥遥一指,随意道:“最西头那块,一般是他们负责,小姑娘你到那问问。”
叶皎皎的视线也随着那老伯的指尖向远处延伸去,远处还有草苗在随风一波又一波的成草浪,那里有几个人影,叶皎皎看不清。
一种近似乎“近乡情怯”的奇异感受慢慢浮上叶皎皎的心口,像是夜里的大雾一样,谁也不知道那浓浓的雾里面是什么。
会是什么呢?他们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最近的一次联系是半年前寄过来的信,上面也只是一句话。
叶皎皎脚步踌躇在原地,向前探了一步,又缩了回来,很轻声地说:“张妈,你先吧。”
-完-
第59章
◎与父母的见面◎
叶研德从田里直起背,难受地捶了捶腰,他这个年纪虽然不算很大,但毕竟之前受过的磋磨太多,身子早就垮掉。
把田里的苗又摆好后,叶研德面前落下了一幕阴影,他迟疑地抬起头,看到的是一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对方轻轻眨了眨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叶研德也不由陷入这双眼睛的注视中,那是一双带着些泪意的眼,里面情绪复杂,此时正雾蒙蒙的、湿润润地注视着他。
叶研德听到对方很小声地唤他:“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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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管理员讲完之后,叶皎皎便被带到了那地方,那管理的是个上岁数的阿姨,头发半卷地搭在那里,稀稀落落,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她只是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叶皎皎递过来的表单与报告,便松松地一摆手,像是自言自语地絮叨着:“人来接的是越来越多了。”
叶家夫妇并不在一个区域劳动,叶母今天被三分厂借去摘果子,得到晚上才回来。
叶研德把袖子挽下去,嘴唇蠕动了一下,想伸手去摸摸女儿的脸,又在半路缩了回去。
叶皎皎便拽住父亲的手,摸了一下那粗糙的手心与厚厚的老茧,叶皎皎原本还蓄着的泪珠便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就像是原身的情感此时都喷泄而出一般,叶皎皎哭得双眼模糊,气管更像是被人攥住了一样,讲不出完整的话,只能不断重复着:“爸爸……妈妈……”
她还想再问问妈妈在哪儿,可现在就像漏风的手风琴一样,根本说不出话来。
张菊香也慌乱,叶皎皎哭得比叶研德还伤心,看上去甚至失了力气一样虚虚扶着她才能站好。
又抹了两把眼泪,叶皎皎恢复了些情绪,颤着音说:“爸爸,我是叶皎皎。”
叶研德慈爱地看着她,目光柔和,他手被叶皎皎拉住也不抽出来,只是说了两句:“好、好,是皎皎。”
五分场人也一个个稀罕的全聚了过来,看管理员没骂他们,看这场景也一时纷纷泪眼婆娑,感慨叶研德要是这最早接出去的人了。
拉住父亲便往外面田埂走,叶研德这具身体已经垮了,背也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弯了下去,在看见管理员就在田埂边静静看着他时,这个才四十来岁的男人竟瑟缩了一下肩膀,然后怯怯地靠到女儿身边,咳了两声:“你妈今天被借到三分场去了,去摘果子。”
叶皎皎便重重点了点头保证道:“我们去三分场把妈接过来吃顿饭。”
叶研德又深深地叹了口气,温和的目光看向叶皎皎,又似乎是看向了她身里的年轻活力,目露柔和:“我们老了,还好你长这么大看起来这样好。”
张菊香也唏嘘了一阵,她当初在叶家做工的时候,男女主人的意气风发她仍记忆犹新,但这么多年下来,叶研德这个比她还小的人身上已经是老态倍出了,张菊香不敢再想他们遭遇了什么,只能掩面而泣。
叶皎皎也忍住了眼泪,拍拍父亲的手背安慰道:“没事的,马上就都要过去了,到时候我们一家在一起多好啊。”明明刚才还徘徊犹豫的人,在亲眼看见疲累的亲人之后,那些原想象中的隔阂与薄膜都消失干净了。
“过几天我们就可以接你们出去了。”叶皎皎一边不断讲话以不让叶研德想起其他事,一边将自己接下来的安排重复给父亲。
叶研德点了点头,半响才像想起了什么一样,又把女儿拉近扳正,认真打量了几眼,才露出笑意:“皎皎现在是大姑娘了,你妈看到一定会很惊讶。”
“你…那个对象、丈夫来了吗?”
叶皎皎便回答:“他没来呢,他请不了假。”想了想,又怕父亲对唐盼山有上坏印象,又含蓄补充,“他心里也特别挂记您,这次请不了假来,让我把钱都给带过来了。”
“然后,他也特别照顾我,对我很好的,爸你放心吧。”
叶研德便眯起眼睛笑,被叶皎皎这样一番插科打诨,原先的沉重气息都散了些,总算有了点轻快的意味:“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再会会那小子。”
又看向一边的张菊香,笑呵呵的:“张姐,这么多年真是太麻烦您了,皎皎能平安这么大如今过这么好,全靠您。”
张菊香连忙推辞,当时先生他们出事时,拖她照顾叶皎皎,是给她塞了不少好东西的,也就是这些东西,让她家如今盖起了房子还能供谈雅读书。现在先生还是和以前那样客气,她怎么好意思受这番道谢呢?
叶皎皎也在旁边夸起张妈这么多年是怎样好好的照顾她,让她读书,教她做人的…
三人就这样脚步一深一浅地来到分场门口,三场就在五场的后面,从小门那拐进去就到了,路途并不算远,三人走上了个十来分钟,便看到了那蓊蓊郁郁硕果累累的山头。
“你妈就在那,那边都是我们这些人…在做,我们去那找她就好了。”叶研德熟稔的带路,他和孩子妈基本都是是这两个场干活,对这边区域熟得不行。但毕竟有身份限制,他们这些人和那些农场职工不一样,何止是待遇天差地别,连工作的场所都按身份规划的,像他们这种人之前只能做最累的活吃最少的饭,有时还要被管理工殴打。
刚来这时,有人受不住找了地方跳湖啊什么的,管理员也并不关心,活生生的人命在他们眼中不过一撮灰,仿佛整个社会都陷入了疯魔般,如果有人死了,他们这些被剩下的只会被变本加厉的磋磨。
日复一日的训诫下,他们似乎都麻木了,被关在这被下放在这是他们活该,是他们做了阶|级敌人,他们受的这些苦也都是报应。
但谁心中曾没有觉得不甘过呢?他没做过什么坏事,甚至一向乐善好施,却平白遭了恶名,有了罪行,甚至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接到叶母的时候,叶皎皎看了好几眼才慢慢将眼前这个身子佝偻浑身都干巴巴的妇人与自己记忆中那个温柔美丽的母亲联系到一起。
她哑了哑声,尚未等她说出一句话,对方已经泣不成声。
叶研德在一旁拍了拍妻子的肩,叹气道:“可算让我们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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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里有食堂,当然他们是万万进不去的,他们这些要改造的人呢,都是等农场职工吃完饭,然后拉过来两桶饭菜给他们就地打饭。
有时候能吃到一点油水,大多时是吃也吃不饱的,干巴巴的梗米以及几片黄掉的菜叶子,就是他们的餐食。如果有谁犯错或者没有完成任务,那么他可能连这点饭也是吃不到的。
三千日磋磨下来,再次吃到肉,杜虹热泪盈眶,她小心翼翼地往嘴里扒了两口饭,让自己慢慢品尝这难得的肉味。
叶研德更是狼吞虎咽,一旁的叶皎皎见了,也很难过,再去窗口那打了两个荤菜。
这里食堂甚至没有家属院里的好吃,可在素了这么多年的父母面前,这种带了油水的肉仿佛人间美味般被他们细细品尝着。
“爸,不用急,等我把你们接回去了,天天让张妈给你们烧好吃的。”
叶皎皎恨不得今天就将他们接出去。但这当然是不被允许的,在再次询问了农场场长及书记后,他们才勉强得到一个模糊的日期。
再等一等。
这是迟早的事。
天色渐渐暗下去,是沉甸甸的蓝色,但说是蓝色,又能从其中窥见夜的黑暗,是一种很寂静的暗。
树枝分割掉天际,有月牙已经升出。叶皎皎落后在他们后面,驻足看天边的黑鸟掠过,很容易的就被此时沉静的环境给影响。
一种难耐的思念便蔓延出,枕边人此时不在这,多年未见的亲人又要分别,叶皎皎觉得自己似乎要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但在杜虹温声唤了她两下后,叶皎皎又回过神,跑到妈妈身边依偎到母亲怀里,她撒娇道:“妈妈,不想你离开我。”
杜虹也笑,这么多年下来,她好像并没有那样苦大仇深,还是温温柔柔的,只不过之前是麻木,今天在见到女儿后是温情了,她拢了拢叶皎皎散落的发丝,轻声呢喃:“这么大了,还这么黏妈妈,你丈夫不嫌你的呀?”
叶皎皎便乐呵呵地笑,又亲密地去蹭母亲,三人这样走回去,倒也算是其乐融融。
只不过在看到牛棚那样糟糕简陋的环境后,叶皎皎还是忍不住蹙了蹙眉,沉声问:“爸妈你们这么多年一直住这?”
还没等叶研德说话,杜虹率先开口,她摆了摆手想反驳但只干巴巴地讲了两句便被叶皎皎不高兴地拉住。
“有屋子住?什么屋子?多少人一间?”叶皎皎问,明明她知道这个时候这种形势下环境有多艰苦,却还是忍不住难受。
见母亲不答,像是卡壳站在原地,又有些畏缩,叶皎皎便叹了一口气,语气柔下来劝道:“妈妈,我没有说你的意思,我是在心疼您。”
杜虹呐呐地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便被叶研德止住,劝她们早点回去,天已经晚了,下次再来吧。
叶皎皎点了点头,把早上买的糕点又偷偷塞给了父母,跟着张妈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