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丹看了我一眼说:“看他自己努力咯,他性格很清高的,原来就不爱搭理人。”
我没接话,吆喝着大家吃啊喝啊,同时感谢通讯员的盛情款待和岳师傅的友情作陪。
酒足饭饱散场,回到站里,我让丹丹晚上暂时睡我房间,我陪她说会儿话后,去楼下和岳师傅挤一夜,明天再安排她到镇招待所住宿。
在房间里,我再仔细看了看丹丹,她变成熟了,不再像同学时那种叽叽喳喳、大大咧咧的性子,原来的圆脸长成了鹅蛋脸,齐耳短发蓄成了飘逸的长发,个子长高了,身材比原来瘦了,几年不见,变化很大。
我问她:“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也不提前写信告诉我一声呢?”
她帮我倒了一杯茶,坐回床边,歪着脑袋看着我说:“你以为呀,学校平时请假很严的,就是提前写信说了,到时也不见得能批假,这次是跟老师撒谎,说我奶奶病了,才跑出来的。我先从学校去地区车站买票坐车,到了我们县城车站再转车来通镇,下车后问路人,走到广播站的。我到你这里只能过一夜,明天我就赶回家,不然老师和我爸打电话核实,就麻烦了。”
我很感动她独自一人转了几趟车,寻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找我。她接着说:“没啥事,就是想过来看看你现在的他样子,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德行,呵呵。”
我说:“唉,什么德行不德行,我哪能和你比,你考不上大学还能被你爸安排到地区财税学校读书,我只能老老实实参加工作算了。”
丹丹骄傲地说:“那是,我爸把我毕业后的工作都安排好了,到县财政局上班。欸,你今后是什么打算?”
我把县电台何老师的话向她作了转述。她想了一会,说回家找机会给她爸说说看。我说不妥吧,你爸能听你的?她眼睛一瞪:“我任性起来,我爸都怕我!”
时间不早了,我让丹丹用热水瓶里的水洗漱一下,我下楼去睡觉。她笑着“嗯”了一声,等我走到楼下才听见她关门的声音。
二十九
岳师傅睡意正浓,我挤上床躺下,他嘀咕了一句:送上门都不知道一起睡觉,傻球!
那个时候,社会不像如今开放,思想还偏于保守,再说,镇里有程书记盯着,县里有她爸守着,万一捅出什么乱子,如何收场?“天网恢恢”,我跑得了吗?要是我大哥也受牵连了,不得气死!
早上,我去食堂打了早餐端回宿舍,丹丹已洗好脸在梳头,床铺已收拾整齐,房间弥漫着淡淡的香水味,桌子上留有一张她的彩色照片。
一起吃完早餐,我送她去车站,临出门,她说:“这么远来看你,你不抱我一下吗?”我略为迟疑后,伸出胳膊抱了抱她,她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说:“走吧,回家迟了,我爸就会问东问西的。”
我用自行车把她带到车站,帮她买好票,上车时她转头安慰我说,她会以同学的名义给她爸说说我的情况,然后求她爸帮忙,让我等着消息。
桃阳市正式成立了,全市一系列庆祝活动相继展开,通镇的大小街道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各单位统一更换了崭新的门牌,处处张灯结彩,气球高悬,彩旗飘扬,祝贺横幅布满各个路口,一派隆重热烈的喜庆氛围。利用这个契机,站里推出了“撤县建市、通镇同庆”的电视剧点播活动,郭师傅与镇上各单位的领导基本都熟悉,他对人家领导说,你们要参加点播活动的啊,不然播出的点播名单上没有你们单位的名字,群众会说你们没有觉悟,不支持撤县建市的嘞。按现在的话说,郭师傅是个营销人才,能瞅准机会把握市场脉搏,抓好经营创收。
站里有钱不能光想着日子过得滋润,刘站长有自己的想法和考虑,还要继续投资建设有线广播村村通事业,不断开创事业发展的新局面,以向市广电局交上满意的答卷。
刘站长早上下乡,晚上直接回家,他并不知晓我和小黄接触过的事情,还有女同学丹丹来看过我。每周的集中会议开过后,他都会单独拿点资料给我,让我抽空学习,包括站里的资产设备明细、有线广播发展现状、市广电局每年的考核指标和检查内容、与镇里各种关系的协调流程等等。我明白刘站长的好意和目的,为了避免刺激到郭师傅,我会把资料锁进抽屉,夜晚睡觉前粗略翻翻,以应付刘站长对我的学习检查。
郭师傅自从知道了,我有女同学丹丹的这层关系资源,对我的开导逐渐加速,敦促我盯紧不放,快马加鞭,多献殷勤,哄好丹丹,早日飞走,并说如果我需要上市里跑关系,他会随时准我假,甚至找他借钱都可以。我理解他希望我早日调离通镇广播站,以便自己毫无悬念接手站长之位的心情。但我了解丹丹是个性格耿直、做事果断的女孩子,对于她乐意做的事情,她一定单枪直入,直截了当,如果她不感兴趣,你卑躬屈膝或是拿枪抵着她都没用。我能否调回城里,除了丹丹的这层关系,还有市电台何老师那边,他是我的引路人,他以行家的身份向台里积极举荐也是至关重要的。
岳师傅看得出我心有千千结,思绪烦乱内心不安,偷偷约我谈心。他说:“你的录取通知书是我亲手送给你的,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应该是个上进心很强的人,我们共事有这么长时间了,你处事谨慎、勤奋努力,证明我当初的看法是对的。我文化程度不高,讲不了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那我就巷子里赶母猪——直来直去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刘站长在有意培养你,这是一种玩平衡的手段。你现在要切断这条退路,不要把它作为自己的压箱本钱,弄不好连箱子都会被人端走。你想想,刘站长帮你转为站里的正式职工,究竟有多大把握?再退一步说,即使你能转正并当上这个站长,以郭师傅那么多年的资历和他在本地复杂的关系网,你坐得稳吗?耍心眼你玩得过他吗?所以,往市里走,这是目前唯一最可取的出路。换句话说,你当站长,老郭是个‘宝’;老郭当站长,你是根草。明白了吧?”我的处境很微妙,岳师傅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透彻。
其实,我一直对刘站长把我当接班人培养感到很无奈,首先人微言轻压不住台面,管理事情也不一定能理出头绪,还有,郭师傅是我面前的一堵墙,往前倒我可以勉强踉跄前行,往后倒就会压死我。岳师傅的话更坚定了我内心的真实想法,端着“饭碗”往前冲吧,万一奔到了市里呢,那不就实现了我向往城市的愿望么?至于刘站长的一番良苦用心,我只能心领神会而无力接纳了,祈求他能谅解。
丹丹对我的事情很上心,返校不久就来信了,她爸没有一口拒绝也没有一口答应,表态说等有机会给市广电局领导说说看。丹丹让我不要着急,她会不时催促她爸的。我把消息告诉了郭师傅,他鼓励我说有希望,市政府办主任说话还是有分量的。
过后,岳师傅说我把丹丹告诉我的消息透露给郭师傅,这种做法很对!
到通镇广播站工作后的第二个春节又快到了,我和郭师傅又紧张忙碌起来。一天,市电台何老师打电话到站里,让我赶紧去一趟市电台,他有急事找我。以往我去市里拜访何老师,都只是去他家里坐坐,这次他却通知我直接去他办公室,我想可能与工作调动有关。我不敢耽误,向郭师傅请假说要上市里办事,他一口答应,并说假如刘站长问起,他就说我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一趟。
市电台和市电视台在同一栋高楼里合署办公。市电台占三分之一的楼层,播音室和播控机房在五楼,我是第一次走进市电台机房,以“土八路”的身份看到了“正规军”的容貌,感到惊奇更有羡慕。播音员在这里是专业岗位,不用值机和写稿,播音室由专门的隔音材料密封,窗户玻璃都是双层的,关上门后里外的声音完全隔绝,哪像我在通镇广播站录音,首先得看看外面树上有没有鸟叫和楼下有没有人在聊天,不然到播音中途,还要出去与鸟儿和人儿“对话”一番。
播音室外是播音员的办公室,男播音员只有何老师一位,女播音员有三位。何老师向她们介绍我后,大家对我很热情,我少了些拘束。何老师对我说:“叫你上来一趟,主要是告诉你,台里原则同意我的转岗申请,前提是我最好能物色或推荐一位男播音员的接替人选。我把你的情况跟这几位同事讲过了,她们也想和你见见面,交流一下专业方面的知识,对你适当指导,以便你具备更好的状态,接受台领导的面试和考察。”
年龄稍长的一位女播音员姓叶,我称她叶老师。叶老师说着一口标准流利的普通话,她先问了我相关情况,然后建议何老师帮我录制几段播音稿试听一下。我随何老师走进播音室,也是第一次见到了播音专用的录音设备,外形和大小像电影放映机,录音磁带像电影胶片,播音时声音通过话筒传输到调音台,调音台进行声音修饰和音效美化后,再录制到专用磁带上。有何老师在身边帮忙操作录音设备,我很顺利地完成了三篇播音稿的录制。叶老师审听后说:“嗯,音质音色与何老师很像,呵呵,不愧是何老师□□出来的徒弟,我看没什么大的问题,一些发音细节和习惯,以后可以慢慢纠正。既然小刘本人在这里,我看是不是把台领导请上来听听,顺便见见小刘。”何老师赞同这个建议,下二楼找台领导去了。
三十
市电台台长五十岁开外,戴眼镜,人比较清瘦,个子高,姓洪,随同的还有两位副台长和两位编辑。何老师先把我向他们一行作了简单介绍,然后开始播放我的稿件录音。洪台长很认真,一连听了三遍,他旁边的一位副台长抬头看了我一眼,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洪台长听完后,沉默不语,大家都看着他。过了一小会儿,他从办公桌上的一摞稿件中随意抽出了一篇,让我现场念念,我接过稿件,听见何老师不经意地轻轻咳嗽了一声,我看见他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我即刻凝神贯注飞速扫了一眼文稿,再调整呼吸,控制好音调和节奏,顺畅地念完了稿件。
洪台长眯了一会眼,大概是回味了一下,起身笑了,对何老师说:“看来先逼着你找到接替人,再答应你转岗的要求是对的。”说完,带着大家一块下楼了。
“表现不错,有希望!”叶老师对我的临场发挥表示肯定,何老师说还不能盲目乐观,要看看洪台长他们商议的结果。于是我们坐下来闲聊,闲聊中,我了解到,叶老师的父亲曾在北方某部队任职,后转业回归地方,叶老师从小在北方长大,所以能讲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她提醒我要加强普通话的口语练习,平常要大胆开口讲普通话,不然有些习惯性的方言语调会影响正常播音时的调值,再就是一字多音要注意,比如“血债要用血来偿”,前后两个“血”字的读音就不一样……
“叮铃铃……”内线电话响起,洪台长通知何老师带我去他的办公室。我们下到二楼敲门进去,洪台长招呼我们坐下,再递给何老师一根烟,对何老师说:“你的烟瘾和我差不多了,你要是能少抽一点,还能在播音岗位上顶几年。”
何老师吸了一口烟,弹了弹烟灰说:“我师范毕业到学校教书时,就开始吸烟了,难得戒下来,这不是主要原因,关键是我声带长了小结,医生早就说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行,可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接替人选,没办法休息。小刘是我帮通镇广播站面试播音员时发现的,他在基层历练有快两年了,我看进步还不错,所以才向您推荐的。”
洪台长说:“刚才听了小刘的播音,声音天赋不错,播音水平也还可以,应该说,是可以胜任我们电台播音员岗位的。你前面给我提过,小刘在通镇广播站是聘用的,这有利也有弊,有利的方面是小刘可以直接过来上班,不用走正规程序出调令,否则这个程序很繁琐,不利的方面是小刘来上班后,他今后的身份怎么办?总不能一辈子是聘用吧,学历他虽然在自考,可他不是城镇户口啊,还有,以后怎么办理事业单位的编制指标问题。”听完洪台长的话,我看着何老师,心里想着:进城好难呐!
何老师说:“台长,我觉得男播音员比较难招,这是现实问题。小刘是个苗子,可以让他先接替这个岗位,等他的播音水平稳定了,并能得到上面相关领导的认可和肯定,我们再以特殊人才录用的形式逐级上报,逐步解决这些问题。”
“嗯,这也是个办法,可是要时间熬啊。这样吧,台里的集体意见已经确定了,但是我还要向局长汇报一下。年前的事情多,时间来不及,年后等通知吧。”
从洪台长办公室出来,我虽然感到前途还不是那么明晰,但至少在茫茫迷雾中看到了一丝曙光,我向何老师表示万分感谢。何老师说:“我也是来自西河镇农村,师范毕业后在乡镇教书,后来有人推荐才调进电台当了播音员。你虽然没能考上大学,但你有一个难得的声音天赋条件,刚好我能帮上这个忙,带一带你,这是我的职业本分,也是出于我对农村出身的人还有一份同感,你不要把这个事总放在心上。”
有幸遇见何老师,是我的福气。对他而言,是为职业转岗后放心的托付,而对于我来说,是贵人相助,将彻底改变一个农村孩子的命运和前途。
我回到通镇广播站,跟郭师傅说见过了市电台领导,还没有具体结果,要继续等消息。他劝我不要着急,有动静总比没动静好,动静太大也不见得是好事,细火慢炖,水到渠成。
春节前后的工作十分繁忙,我无暇分心对能否调进市电台做更多的揣测,也不能让刘站长觉察到我工作不安心,引起不必要的震荡。
时间一晃进入四月,暖风拂面,桃红柳绿,楼下院墙上的爬山虎已绿意盎然,扬眉吐气了。对于眼前的那抹抹绿,我会忙里偷闲去聆听它们初长成的喜悦,哪怕它们窥探过我年少稚嫩的青涩,或记录过我忧虑无奈的过往,但它们都是陪伴过我,且见证着我一直在努力的伙伴。
百花争艳的余媚,徐徐荡开人们的心扉,红尘笑语,陌上花开缓缓归来。
刘站长在站里的集中会议上宣布了一个好消息:全市乡镇广播电视管理工作现场会,选定在通镇召开,时间是五月底。
郭师傅是举双手欢迎的,这意味着会议圆满召开后,刘站长可能要向市里“进步”了,他接手站长位置的时间近了。而岳师傅、肖师傅、张师傅他们,既不兴奋也不抵触,会议在不在通镇召开,他们都会是“原地踏步”,该干啥还干啥。
根据现场会的议程安排,刘站长分工布置了两项工作任务:郭师傅和我的工作任务是:报请镇领导参会、请镇招待所安排食宿和会议室、清洁整理站容站貌、录制一套本站的广播电视节目在会议上播放;刘站长与其余三人的工作任务是:安排参会代表参观乡村有线广播线网、村广播室规范建设以及村村通的发展现状等。
郭师傅积极性很高,安排事情有效率。他首先与镇政府办进行了工作对接,落实了一部分工作,再找外面的小工程队把站里站外粉刷一遍,然后带着我把机房里的灰尘和线路进行打扫整理。郭师傅把录制一套广播电视节目的任务放在最后,他要我认真对待这次节目录制,因为现场会是由市广电局一把手局长亲自带队的,这对我“升迁”的重要性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