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她么?
是的。
-完-
第5章 巷子
你要吃么?
十年前,纪霖深17岁,温蔷14岁。
那时候温父是一位富甲一方的商人,温家财产丰裕,一家三口住在在那个豪气宽敞的大别墅里。
温蔷作为家里的独生女,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姑娘。
而纪霖深的母亲则是温家的花匠。
温蔷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纪霖深,是有次放学回来。走在通往大门的青石板上,她无意间瞟见院子东南角那边,隐隐约约有个被竹条分隔的人影,像是正在修固篱笆墙。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从交叉的竹条空隙处看到他修长且清瘦的身形,穿着一身蓝白色校服。她认出来,是这附近一所普通高中,供这座城市里没有户籍的打工者孩子就读的学校。
她当时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脚步未停,并没有太在意。
后来对纪霖深有印象,是因为后面又看到了他几次。他经常会来帮母亲的忙,有时候就站在青石板路两边的泥地上,修剪着灌木丛的枝叶。
印象中,他的身形笔直,能够将一件普通的校服也穿得恰到好处。
明明只是作为她家帮佣的儿子,却像是家里只因闲情逸致才做这个活计的少爷,气质清淡,倒是与花草相衬。
纪霖深明显也看到了她,但与家里其他佣人不同,他从来不会主动跟她问好,叫她温小姐。
连头都不会偏一下,视线也从来目不斜视。眸光清冷,唇线紧绷,沉默不语。
温家对雇员一向很厚道,所以大家都很感激,对温蔷也像小公主一般捧着。她一回家,遇到的佣人都会跟她打招呼,她也会甜甜地回应。
只有纪霖深是个例外。他既不奉承她,也不迎合她,他的态度近乎是漠视她。
因此,两人在温家院子里从未有过任何交流。
第一次勉强有交集,反而是在一条巷子里。
温家虽然对温蔷这个独生女儿很宠,但也管得很严。比如上下学一定会让司机去接送,比如从来不让她在外面买零食吃。
但温蔷也不会完全老老实实听父母的话,偶尔忍不住了,也会跳出那个框架稍稍叛逆一下。
有段时间学校流行上了吃辣条,课间几乎人手一包。学校里面的小卖部被取缔了,同学们都是自己买了带来的。
同桌给了一根让温蔷尝尝。辣中带甜,很有嚼劲,她一吃就爱上了。
但别人的东西,她不好意思多要。
于是一天放学的时候,温蔷借口让司机将她在离家两个街道处放下,说她有份学习资料想买,并拒绝了司机的陪同。
但实际上,她是打算自己去买辣条。
被父母看到她吃这种东西,她一定会挨一顿骂,所以她要偷偷买,在路上吃完再回家。
她家所在的富人别墅区没有卖这种东西的小卖部,但是隔着一条马路远的另外一个街区却有。
这一大片都属于市中心,别墅区是将原本的老房子推倒后重新规划的,但马路另一边却还没有来得及重建,因此旧街道都保留了下来。错落着一些低矮的房屋,夹杂着一些小店,那里就有辣条卖。
这件事她是听同桌说的,她自己从来没有去过那一片。
同桌说,她们别墅区进口超市里卖的那种不行,是经过了改良的,只有那些小店里面卖的才是正宗的。
温蔷在一条条小巷子里绕来绕去,终于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像同桌所说的小店。她掏出手机看了眼里存的照片确认,阿珍小卖部,就是这个!
她兴奋地直奔里面,迅速买了一包。那时候一包才2.5块,在她看来简直便宜到像是白送的。要不是回家之前吃不完,她简直想一次性买个一箱。
从店里一出来她就将包装袋撕开了,一边抽出一根塞到嘴里,一边往巷口外的方向走去。
途中抬头不经意间环视了下这一片的房屋,看起来已经很老旧了,楼间距很密,将阳光挡了一大半。头顶上是杂乱交叉的电线,缠绕在一起。还有胡乱拉的线上面晾晒着衣服,风一吹就被扬起来,呼啦作响。
温蔷漫不经心地走着,又从包装袋里拿出第二根,还没来得及送入口中,忽然动作停住。
她看到前方不到两米处的一个清瘦身影——正是她家花匠的儿子。
纪霖深背着一个蓝色偏灰的书包,身上穿的是校服,应该也是刚放学回来。此刻他也看到了她,视线扫过她手上的辣条。
温蔷手一抖,第一反应是,不好,他看到她吃辣条了!他会给她父母告状的!
她下意识将零食袋放下,想一想又拿起,朝他迈了两步,扬起脸问他:“你要吃么?”
这是他俩之间的第一句话,还是她主动开口的。
她带着讨好又商量的语气继续道:“我再吃一根就够了,把剩下这包都给你,你不要给我家里说。”
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
温蔷将那袋辣条递到他面前时,还颇为胸有成竹。
她本来以为纪霖深会答应这个交易,她们学校的人都很爱吃的,之前还有人用一包辣条换别人帮他写作业。
谁知,纪霖深只是垂眸沉默地看了她几秒钟,又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辣条,然后转身就走了。
一句话都没有跟她说。
温蔷就这么怔怔地看着他,看到他清瘦的身影消失在其中一栋楼房的楼梯处,隐没进了狭窄又黑暗的楼道中,逐渐连脚步声都听不到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接受这个交易,是不喜欢吃辣条么?那他会去跟她父母告状么?
忽然,手机闹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一看,时间已经快六点了,她得赶紧回家了。
温蔷沿着巷子狭窄的过道往前走,这里离别墅区只隔一条马路,按计划六点半之前就能到家的。但是眼看着快要走到尽头了,却发现面前竟然是条三岔路,并不是她当时进来的那个路口。
刚才七拐八拐地走了好远,加上这里的巷子又深又长,她根本记不得出口了。
她拿出手机搜地图,但是这一片过于老旧,细节在地图上显示不清晰。沿路又问了两位老婆婆,也是指示得云里雾里。
她停了下来,从头顶上方两栋楼的间隙望向天空,日光已褪成浅灰色,正等待着月亮的升起。周围渐渐黯了下来,巷口的角灯已经打开了。
她开始着急起来,也顾不上吃辣条了,就这么攥在手里,急匆匆地往前赶。
两边的房门时不时打开,咯吱一声。有人走出来,也有人从门里面看她,男女都有,打量的眼神让她警惕又胆怯。
她想到电视上播放的拐卖绑架案件,如果她被某道门拽进去,只怕父母报警都不容易找到。心里一悸,脚步加快。
但这一片就像迷宫一样,房子都长一个样子,路也是一个样子。
她在里面转来转去,仿佛又回到了起点。
温蔷的皮鞋带了点儿浅跟,走这么久脚底已经开始疼痛。
她不得已停下来歇息,想着要不要打电话让司机来接她。但是接下来该怎么解释,明明说的买辅导书,为什么她会到这种地方来?
她握着手机,想破了头想不到周全的借口,急得在原地打了个转。
这时,她似乎察觉到什么,猛然抬头,又看到那个身影。
明明没什么交集,在这个陌生的巷子里,却显得莫名熟悉。
纪霖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在前方狭小的巷道里,清落又挺拔。一切都跟一小时前一模一样,他身上的校服都还没有换下,只是没有背书包了。
光影昏暗,他立体的眉眼也染上了些许电影里的胶片质感。
温蔷眼神一亮,虽然两人算不上认识,但好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算是唯一一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了。
现在,也是她的救命稻草。
她不顾脚底的疼痛,急忙朝他快步走过去,想提出让他带她出去。
如果辣条不管用的话,她只能放下身段请求他了。
但是还没走到纪霖深面前,他忽然就转身了。
“哎——”她出声叫他,挥舞着手,脚下也加快速度赶着。
纪霖深人高腿长,已经往另一个巷子里走出去一大截了。
她只能跟在他后面,尽全力不被落下。
就这么一前一后地穿过了那条巷子,她看到纪霖深转而又往另一条走进去。
就这样经过了几个岔路口后,她忽然发现,有的地方,她进来的时候有路过。
好像这次走的是正确的路线!
所以,他该不会是在带领她出去?
温蔷脚疼,再加上刚才耗费了大量体力,始终都没有赶上纪霖深。
而纪霖深也没有停下来等过她。
但有时候,她差得太远几乎都要掉队了,却发现他忽然放慢了脚步,或是在路口处短暂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等她跟上。
但是他就是不转头,也不跟她说话。
两人一路沉默,过了十五分钟,温蔷看到最后一条巷子的尽头露出了那条熟悉的大马路。
她就是从这里进来的,穿过那条马路,对面就是别墅区了。
她心里一喜,终于咧嘴笑了,不顾疼痛啪嗒啪嗒跑了起来。
纪霖深率先走到巷口,然后即刻转身又往另一边走去。
温蔷想道个谢,但看到他已经重新进了另一条巷子了。
她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了句:“谢谢你啊!”
然后,她看到前方那个身影停顿了一秒,仅仅一秒钟,又继续往前走了。
第6章 摘花
我可不是。
第二天,温蔷回家的时候,在院子里又见到了纪霖深,他又来帮他母亲。
他那时候不过高中年纪,却像比一般大人还要沉稳,干活非常利落高效。而且他很聪明,常常能想到熟练的工人都无法想到的方案,解决了院子里大大小小很多问题。
温家不能雇佣童工,但时常会多给纪母打一份钱,心照不宣地将纪霖深的那份也算进去。
关于纪霖深的父亲,温蔷听父母偶尔提起,只说“走了”。
那时的她,不知道走了是指离家出走还是过世了。但从她对纪霖深有印象起,好像就没见过他父亲露面。
一直都是他和他母亲。
纪母已经在温家做了两三年的花匠了。本来招聘的时候看是一位女性,温母有些犹豫的,不知道对方能不能胜任,但最终还是被说服了试试看。
实际上纪母的工作能力很强,她将温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打理得井井有条,一年四季种植了不同的植株,岁岁年年繁花似锦、景色各异。
温蔷最喜欢蔷薇花,纪母就在院子外围种植了一长溜,让她每次路过都能看见。
每逢夏日,蔷薇花开正盛,绿荫浓长。满架蔷薇一院香,温蔷正是在自家院子里第一次体会到这句诗的妙处。
这次温蔷看到纪霖深的时候,脚步下意识慢了两拍。第一反应是,他该不会是来告状的吧?
但她想了想,纪霖深从来不会进别墅宅子,从来都只在院子里忙碌,那么他应该没有机会去给她父母告她偷吃辣条的。
这样想着,她放心下来,视线他身上收回。忽然注意到,院子里的蔷薇花开了,淡粉色的花朵儿迎风绽放,嫩绿的枝条被微风吹得摇曳。
温蔷又惊又喜,直接走下了青石板路,踏着泥土地朝着那簇最盛的花丛走去。
她今天穿了一双带跟的凉鞋,踩在松软的泥土里,有些摇晃。她满心都在那朵开得最明艳的花上,没有顾及脚下。
忽然,正好踩到一处带水的软泥上,右脚往前一滑,直接跌坐了下去。落地的时候只觉得脚踝处生疼,像是硬生生往旁边掰折了一下。
她忍不住叫了出来。
她尝试着抬起右脚,但还未移动分毫,一股又痛又麻的感觉升腾而起,让她的叫声更大了。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摔了个屁股墩儿,只能靠叫唤想要引来其他人的主动帮忙。
然后抬头,就看到了纪霖深。
他刚才在篱笆墙那里修剪矮松的枝叶,手上还拿着一把大剪刀,现在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脸庞清净冷白,只是校服外面套着的工作服上沾染了些泥土的痕迹。
周围没有其他佣人,温蔷看到他也不管不顾,直接昂头对他道:“我的脚扭到了。”
声音细软,又娇又嗔,像是在抱怨因为他她才会扭到的。
纪霖深直立在她面前,垂眸看着她,没有任何想要帮忙的意思,甚至还冷冰冰说了一句:“你不该来这片的。”
那是温蔷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清冽、干净,很好听的少年音。
但也透着不近乎人情的凉意。
那时候的温蔷承受着疼痛,见他非但不帮忙,还教训她,让她又急又气。她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个待遇!
她更加委屈了,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干脆哭了起来:“哇——”
看到她突如其来的眼泪,纪霖深像是猝不及防,表情产生了细微的裂痕,甚至往后小退了一步。
温蔷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嚎叫:“我好痛啊,我好——痛——”
纪霖深看着她,神色出现了明显变化。他眉心皱起来,眼窝处的阴影更深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弯腰将手里的工具放在地上。然后将手臂伸到她面前,意思是让她扶着站起来。
他没有直接用手去牵她,因为他的手上有泥。
温蔷伸手搭上他的手臂,身体正想往上使劲,但倏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脚踝处蔓延上来,就像有什么东西撕扯着她的小腿神经。
她哎哟了一声,重新跌坐回地上。这一摔,她觉得更难过,也更加委屈起来。
泪水再次涌了出来,她独自抹着眼泪抽泣。
索性不再看他。
这人真没用!
纪霖深看到她痛苦又执拗着将脸转向一边的表情,像是轻叹了口气,直接上前一步蹲下了。一手从后圈住她肩膀,另一只手抄起她的膝盖窝,将她横抱了起来。
温蔷惊讶之余,手臂顺势挽上他的脖颈,搂得紧紧的。她怕掉下来,那她会疼死的。
纪霖深皱了皱眉,站起身时往后仰了下脖子,想和她的面庞拉开距离。
但温蔷头往他的颈窝处一埋,闷闷道:“能不能走快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