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点红色星火明灭,还隐约可见一缕白烟升起。
他在抽烟?
温蔷停住了脚步。
那点火星被按灭了,纪霖深将烟头扔进垃圾桶,朝着她这边走过来,五官逐渐从树影深处显露,立体度被阴影勾勒得愈加明晰。
“那人是谁?”纪霖深开门见山,没有任何寒暄,声音因为刚才抽烟略有些哑。
温蔷愣了下,才答道:“是我儿时的朋友。”
“儿时......”纪霖深玩味着这个词。
他已经站在了她面前。
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弥漫到空中,和湿漉漉的雨水交织在一起。
温蔷想到了什么,轻声说:“与他无关的,他当时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任何明确的指代,但两人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纪霖深直视她,夜色下眼眸里深得像不见底的暗海。
温蔷站在他面前,没有说话。
晚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吹得周围的树叶刷刷作响。叶片上的雨水被席卷下来,吹落到两人头顶,渗进了发丝里,带来阵阵凉意。
良久,纪霖深忽然开口了:“没有说话,就是无辜的么?”
温蔷听出他话中的意味,沉默了。
她明白他所指的并不仅仅是许逸。在那个场合,那个指认他为贼的场合,所有沉默的人,都是帮凶。
包括她。
两人之间的风瞬间停止了,重归于平静,连树叶也不再摇晃,脚边投下的影子一动不动。
空气静止得可怕。
如同过了一个世纪,纪霖深才又开口,声音里像是没有重量:“其实那天,你也觉得是我是不是?”
其实这么多年来,他想问的,就是这句话。
温蔷没有答话,微微垂下的面庞正好藏进了交错的树影里,让她的五官晦暗不明。
周围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纪霖深等了两秒,也不再等下去,转身朝路边停着的一辆车走去。
已经不是下午那一辆了。
他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进去,随着一声关门声响,车子逐渐驶离。
温蔷站在原地,看那辆车渐渐融入了车流中。
空气中还弥散着一层雨雾,十米开外的物体都融入了灰蒙蒙中,看得不真切。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抽烟的纪霖深。
与十年前印象中的那个清冷少年完全不同。
但说起来,似乎十年前,他也与她想象的并不相同。
温蔷想起放学路上的一件事。
当时她偶然选择走一条稍稍偏僻的巷道,从她所就读的贵族学校出来,能够直接穿到最近的那条大马路上。
那里会有司机来接她。
往里走了不到百米,就看到几个身影。
她认出来,其中三个是她学校的学生,还有一个是......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到蓝白色的校服。
是纪霖深。
她认出他的时候,惊呆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跟自己学校的扯上交集。
那几个人她有所耳闻,是不学无术的混家子,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整日打架闹事,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逃学更是家常便饭。
隐约中,她听到其中一个说:“你小子胆子够大,连老子的妞都敢招惹。我说怎么突然要提分手,总算让我查出原因了。
“你也真是能耐,那女人就见了你几次就迷得不得了,果然长一张小白脸就是吃香。”
另一个人帮着应和:“那女人周哥其实也看不上,但分手也只能周哥来提,没有人说为了个穷小子敢甩我们老大的。”
温蔷从这边三人的肩膀间隙看到了纪霖深的面庞,脸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对这种悬殊的人数似乎毫不畏惧,还带着点儿一贯的倨傲和不屑。
他没有辩解什么,似乎连对话都嫌弃。
温蔷犹豫着,要不要跑去叫老师,还是直接报警比较好?
这时,对面三人往纪霖深方向上前了一步,眼看着要扑上去厮打。
她下意识叫了出来:“啊——”
这一尖叫,四人都同时朝她的方向看过来。
纪霖深视线越过那三人,这才看到了她,眉头皱了皱,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温蔷被吓得僵住了。
她想跑,却挪不开步子。
其余三人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反应,纪霖深先开口了,语调很沉:“温蔷。”
他直接叫了她的名字。
很奇妙的感觉触到耳膜,引得耳尖发麻。
那时候她竟然还有心思想,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开口叫她名字。
他从来没叫过她“温小姐”。
“你转过去。”纪霖深下一句话是生硬的命令。
“啊?”温蔷愣住。
“转过去,别回头。”
温蔷不明所以,但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纪霖深语气中的冷静,像是有种莫名的掌控力,让她真的听话转了过去。
巷子深长,她独自面对着另一个尽头站着。并着脚,盯着自己的影子,耳朵却一直在留意身后的动静。
能听到几声拳脚声,有撞到墙上的闷响,还有布料的撕裂声,然后是人的惨叫。
温蔷仔细辨别着是谁的叫声,担忧着身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纪霖深让她转过去,别回头,她就真的一直没有回头。
更重要的一点是,她害怕看到那样的场景,斗殴、厮打、流血。每一个字眼都让她感到恐惧,所以不看,反而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她很怂,想逃避。
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有砂砾被从后方吹过来,落到了她的脚边。
随着夕阳斜下,脚下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
直到身后的动静逐渐小了下去。
直到风吹砂砾落地的声音都已经能被听到了。
温蔷才颤颤地轻声问了一声:“现在可以回头了么?”
身后一阵沉默,忽而听到像是纪霖深的声音:“嗯。”
温蔷忐忑不安地转回头,看到纪霖深站在她身后,身上的校服依旧好好地穿着,只是领口比刚才开得大了些,露出了里面的白色T恤,上面有些褶皱。
不像是发生了什么激烈的战斗,好像就是嫌太热了,将外套拉开抖了下里面的T恤散散热气。
她的视线越过他的身子往后望去,看到刚才那三个人已经朝着巷口另一端走去。
那个叫周哥的腿脚瘸得厉害,另外两人的衣服又脏又破,相互搀扶着,还不忘勉强小跑着。从背影来看很是狼狈,完全没有刚才的嚣张气焰。
所以,他们刚才真的是打了一架?
温蔷怔愣地看着纪霖深。
她没有亲眼目睹他打架的样子,此刻她也想象不出来。
纪霖深没有作为胜者的骄傲,神情和刚才没什么区别。
站在西斜的夕阳余晖下,影子被拉得跟她的一样长。
他又看了她一眼,弯腰捡起靠在墙壁上的书包,朝她这边走过来。
然后从她身边走过去,没有任何交流,只是衣服面料擦过她的手臂,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
温蔷在原地站着。
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她才确定,他确实没想跟她说话,也没想带她一块离开。
……
收回思绪,温蔷依旧站在路边。
纪霖深的车已经不见踪迹了。
其实关于十年前那次,后来她也懂了,那时候的他让她转过去,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在保护她,不让她面对那种场面。
但现在的他,却问她是不是只会逃避?
他要让她面对自己的错误。
他不允许她再逃避了。
第11章 家里
你是单纯为了我?
周一,温蔷早早来到公司,坐在工位上打开了电脑。她今天没有翻译派出任务,打算整理一天的会议资料。
忽然,听到隔板被敲了几下。
她抬头,看到周昱站在她位子前方。
“小温,”周昱叫了她一声,脸上带着恳求的意味,“我今天上午九点有一个外宾的接机任务,但是突然身体不舒服,你能不能帮忙去接一下?回头我请你吃饭呀。”
九点?
温蔷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八点了,现在才跟她说?
她犹豫了一番,又看周昱面色苍白一脸难受的样子,想想确实今天的工作并不多,便答应了。
周昱立刻眉开眼笑了起来:“公司会派专车接送的,你只需要跟着就可以了,也不会很累。就是必须十点之前赶到御茶酒店会场,因为嘉宾的主旨发言安排在十点半开始,一分钟都不能迟到。”
温蔷没有耽误,乘坐公司安排的接待车辆出发去了机场。
从公司到机场本就不算太远,路途还算顺利,四十分钟就到达了。那位嘉宾是一位很和蔼的法国人,名叫杜马先生。温蔷跟他聊得很好。
回去的路上,车子的速度降了下来。温蔷意识到好像很久都没有动一下,这才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不知何时周围的车辆多了起来,他们正挤在洪流之中,前后左右都密不透风,根本动弹不得。
她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九点二十了。
从这里到会场正常应该要四十分钟,如果不堵车的话是刚好的,但是堵车的话......
她心里焦急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车子只前进了不到五百米。已经九点半了,眼看着时间来不及了。
这时,手机忽然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温蔷以为是会议主办方催促,想也不想接了起来。
“喂,你好?”
但对面却是一阵沉默。
温蔷看了眼屏幕,没有挂断,是在通话中。
是信号不好么?
“你好,请问是......”温蔷又问了一句。
微凉的屏幕触着她的耳廓,莫名地,让她心跳快了几拍。
此时对面也说话了:“是我。”
从第一个音节顺着磁性的电流穿透而来那一刻,温蔷几乎是下意识睁大眼,手指捏紧手机,指腹泛白。
是纪霖深的声音。
她不惊讶于对方怎样得到她的号码,她的资料已经提交到了他的公司。
让她吃惊的是,他竟然会主动打电话给她。
用的私人号码。
“请问,是有什么事么?”温蔷勉强镇定下来,礼貌询问。
对面又顿了顿,才道:“这是我的号码。”
语气明显不自然,透露出尴尬。
温蔷一愣,也不好问为什么她需要他的号码。嗫嚅了半天,只发出一声“哦”。
显然对面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温蔷拿着手机,木然地贴着耳边。忽然,一阵闹铃响起,让她惊了一惊。是她设置的提醒日历,这个时间应该已经到达会场大楼了。
她这才一个激灵回神,想起来自己的任务,还有尚未解决的困境。
她现在在工作状态,不能再怎么耗费下去了,眼前让嘉宾按时赶到才是重中之重。
想到这里,温蔷对纪霖深道:“抱歉,我要挂了。”
对面声音沉哑,明显压着气开口:“你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
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虞。
“不是,我现在在赶时间,堵在路上了,但我十点之前得赶到会场。可是车动不了,路上好多车,从这里开过去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温蔷急切得颠三倒四地解释,“我真的......”
她真的没有时间来应付他。
对面又沉默了一阵。
忽然,纪霖深道:“换地铁。”
然后他挂了电话。
很简单的三个字,却像是给了温蔷开了扇天窗,毫无头绪的她突然握住了救命稻草。
对呀!她怎么没想到这个。只会坐在车里干着急,却没有想到更换另一种交通方式。
毕竟眼下最重要的,是让嘉宾按时到达。
她不浪费一分一秒,立即扭头问后座的那位法国人:“杜马先生,请问您同意换乘地铁么?”
杜马先生脾气很好的样子,估计也是看到了外面堵车的状况,爽朗地答应了。
温蔷立马让司机找个位置靠边停车,然后带着嘉宾一路往地铁口赶去。到会场楼下的时候,她又看了一眼时间,九点五十五。
好险,好险,及时赶到了。
下午,温蔷又回到了公司整理了资料。时间不知不觉过半,眼看临近下班了。忽然——
“你做了什么?!”
温蔷一惊,抬头,看到主管秦琳怒气冲冲的脸。
“是你擅自决定让杜马先生坐地铁去会场的是么?”
温蔷认为情有可原,想要解释一下:“秦姐,因为机场出来堵车严重,如果乘车恐怕不能准时......”
“所以你就擅自做主,带着这么重要的嘉宾去挤地铁了是么?”秦琳声音里带着火气,“你知道你这样的做法会给嘉宾带来多么不专业的印象么?即便是更换交通方式,也应该提前打报告,然后我们再向会议方申请。这样后面即使追责,也不是我们公司的责任。不然你知道会议方有权要求解除合作并索赔的么?到时候你能负担这个后果么?”
温蔷张唇,想要继续解释。
当时的情况是,根本不可能有时间一层层报告上去再等待指示。比起迟到的严重后果,暂时委屈嘉宾是最全宜之计,所以她才会自作主张地决定了。
她瞥见不远处工位上的周昱正在往这边偷瞄。看过去的那一刻,对方立马低下了头,在电脑上佯装敲打起来。
当天温蔷是受她所托去接的人,但显然她并不想认下这个责任。因为一旦被记过,后续的升职加薪就会被影响。除了当时的一声“谢谢”,她什么都不愿意再付出。
“是我的错。”温蔷收回眼神,不动声色道,“但我出发前听昱姐说,杜马先生最看中守时,所以比起迟到,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