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了那么多年,没日没夜的学。考是考上了,工作也好,像是一切都顺着呢。但又跟我想的不一样。”她最后一句说得尤其费劲,江雨绵忍不住抬起头,看到她目光涣散地盯着一个点。
“咱们是女人,女人要信命。”中间的很多她记不清了,只想起宋香兰最末了的这一句,江雨绵的泪便瞬间沾湿枕头。她隐约醒了一会,想起江明亮还叫她去读护士类的技校,一阵后怕。如果那时他们特别坚定,她就来不了温城一中,甚至可能成为今天医院里的小护士。毫无疑问,她就遇不到周哲、余野还有路择安。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下的缘故,她翻了个身就梦见路择安。
是高二刚开学那会,按选课换了新班。第一节 课班主任排座位,安排他俩坐同桌,还是在班级中心的位置。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留着层次分明的短发,叫赵洁,教物理有些年头。路择安高一就在她班上,做她的班长和课代表。她也给江雨绵的班代过课,算是知根知底。
路择安有多拔尖自是不必说,年级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江雨绵同样优秀。把他俩放在一起,肯定是相互促进、较着劲儿地学。
江雨绵很早便知道他的名字,在年级红榜比自己靠前的位置。只是没想到,他是这样一幅懒懒散散的样子,配一张清秀的脸。
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身形很瘦。单肩挎着黑色书包,穿着七分校服裤,露出一截筋骨血管都十分明显的脚踝。校服拉链敞着,里面是一件黑短袖,胸前有一串白字母。他脸庞轮廓分明,五官线条偏缓、偏柔和。不同于周哲脸上的贵气与高傲,他是温暖耐看的。
他打破了她一个观念:长得好看的人都会谈恋爱,然后成绩疯狂下滑。
他身上虽有这个年龄普遍的轻狂和幼稚,却不时时显现。她喜欢看他写公式,或是上课回答问题的时候,眼里、语气里流露的认真。
他们原本拥有相同的本质,所以在嬉笑中,也偶尔认真看懂彼此。
直到十月中旬,她发现自己并不是路择安那种原则坚定的人。她全身心都投在与周哲的恋爱中,上课不是走神就是化妆、通短信。她没再写过作业,期中成绩一塌糊涂。余野每次问她原因,她都含糊其辞。这件事她只告诉了路择安,她完全信任他。路择安知道以后,总劝她不要耽误学习。她心里清楚,是赵洁跟她沟通无果,便让他劝她。
但任谁劝,都没用,她太喜欢周哲了。看见他的短信,她能开心很久。
第3章 03
就像这个清晨,闹钟已经想过好几遍,直到属于周哲的专属微信提示音响起,江雨绵才从床上爬起来。
他说:“早安。”
她一路上心情都很好。好像昨晚的伤痛不复存在了。周哲于她而言就是有这种魔力。
跳下公交车,听见校园方向隐约传来铃声,越走近越清晰。江雨绵脚步便越倒越快,最后跑起来,到门口处没看仔细,撞在一个男生身上。
男生个子高,她的脸刚好埋进对方胸口,能清晰辨别对方身上散出淡淡的香皂味。江雨绵脸上一热,退后两步,抬头,看清楚来人。
是路择安。
她松了口气,随后注意到他微弯眼角,嘴巴略鼓憋着笑的样子。她皱着眉喝他:“笑什么?好狗不挡道。”
此时铃声已经打完。起了阵风,门卫缩进保安室里。空荡荡的教学楼前只站着他们俩。两人很默契的都没穿羽绒服,路择安站得笔挺,看不出冷。她却已经冻得瑟瑟发抖。
“你跑步姿势很好笑。”他忍不住咧开嘴角笑出声来,江雨绵照例翻一个大大的白眼,踮着脚撞过他的肩膀朝楼里走。
“像只鸭子一样!”他在她背后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看见她哆哆嗦嗦的羸弱样,故意找了最丑的生物形容她。
不出所料,江雨绵生起气来。鹅蛋脸鼓着,像个河豚。她的五官都圆润润的,杏花眼、泛着红润的圆鼻头、丰满的果冻唇。
“长颈鹿!你呕吐的时候是不是费死劲了!”他脖子长,还偏偏姓路。
“长颈鹿比鸭子好看——”路择安扬着嘴角,一脸欠扁的模样,江雨绵忍不住回头追着他打。他四肢颀长,灵活的很,一路上楼跑到了班门口。
不凑巧,今天赵洁坐在讲台边看早读。路择安推开门:“嘭”的一声,全班都抬起头,有人叫着:“诶呦,吓死我了。”
目光洗礼惹得江雨绵阵阵不舒坦。他反倒一脸无所谓,就那么单肩挎包走进去,路过赵洁,嬉皮笑脸地说一句:“洁哥早上好。”
赵洁抬头瞥他一眼,笑道:“下次早点,家那么近还能迟到,真是服了你了。”
转眼又看见僵直身子立在门口的江雨绵,瞬间冷下面孔。质问的语调平直,没什么温度:“这两周有一天按点到吗?”
全班的目光还没消退下去,众人静静望着这么一出好戏。江雨绵脸颊涨得通红,额前浮出一层薄汗。
“对不起,赵老师,明天开始不会了。”她声音细细地、低低地,像求饶一样。赵洁却不放过她,冷着脸不说话。
“赵老师,我出去罚站。”江雨绵快窒息在这窄窄的教室中,来不及放包,就要往外退。这时室内响起一道声音。
“是我害人家迟到的,我挨罚。”路择安站起来,表情严肃,一双深邃的眼平视前方,嘴唇呈一条平直的线。
班里不知道是谁先嗤笑一声,打破了沉默,随后都笑起来。比一场爆米花电影更身临其境的戏码上演,观众都兴奋起来,拍着手起哄。不断叫着“诶呦——”。
这时候赵洁拿起三角板往铁讲台上一敲,声音震得全班肃静。她是真的着急,曾经那个该乖巧乖巧、该活泼活泼的江雨绵去哪了?刚开学那会,江雨绵半夜用微信问她物理题的时候,也不见迟到。
赵洁不知道,她不在她眼前活泼,只是因为失了底气。这两周,她受尽了各科老师的关心。她害怕他们看见她没有变回来,害怕他们一张张失望的脸,仿佛她掉进什么深渊。
实际上,她只是想得到爱,弥补她十六年来缺失的、本该来自家庭的爱。她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比周哲对她更好的人;她觉得,享受他的爱都是种需要小心翼翼的奢侈。
赵洁皱着眉怒斥路择安:“少在这演英雄救美,你俩都出去站着。”
二人并肩靠在走廊墙上,半面大理石瓷砖硌着肩胛骨,隐约渗入凉意。
江雨绵先发制人,用气声说:“都怪你,死长颈鹿。”
“嘁,我主动请缨,你还骂我。有没有点良心。”
江雨绵偏头望他,这个角度能明显看见他棱角分明的脸部轮廓以及上下滚动的喉结。路择安感受到目光,勾着嘴角回视她:“被我帅到了吧?”
她刚想骂她不要脸,他的手便直直朝她眼前伸来,她一时愣住,僵站着。
脸上突然冒出一丝冰凉的触感,回过神来,她意识到他的手正停留在她脸颊,连忙后退半步闪开。“你、你干什么?”说话的同时,她感觉到有丝丝缕缕的痛感渗入神经,于是瞬间明白了。
那个巴掌带来的力道清清楚楚印在她脸上。她不想解释,不想重新回忆那些。
所幸他没问为什么,只淡淡一句:“疼不疼?”
她心里涌起不可名状的情感。眼前的走廊空荡荡的,他的声音像风一样轻,却惹得她鼻尖泛酸。
她憋着眼泪,一个劲摇头,路择安便明白了,这是他们俩的默契。
路择安知道他们家的事,听她讲过,他也理解。他有两个姐姐,都早早步入社会。
这时上课铃响了,她吸下鼻子,迅速消失在他眼前。
午休时分,食堂里其他学生走完了,只有几个穿长筒白胶皮靴的阿姨在拖地,鞋底摩擦瓷砖地板上的水迹,“吱扭吱扭”地响。
江雨绵和余野并肩坐在面窗的桌上。桌子够高,余野双腿在空中来回晃。江雨绵两脚并拢踩在椅子上。
食堂在二楼,透过这扇窗能俯瞰整个操场。她俩经常看着男生打球,坐一个中午。
正对窗户的那个球场里全是她们班的男生,此刻路择安拿着球转身过人。球点地、又回到他手里,然后右手略高,举起球。他只穿一件灰色无帽卫衣,随着动作袖管掉下去一截,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他视线追进篮筐,胳膊还保持那个姿势。球场里一阵欢呼,他哥们杨浩上去跟他击掌,他嘴角微弯。阳光穿过面颊,他皮肤白而干净。
江雨绵看见这一幕,出了神。她想起第一次遇见周哲,他打球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那是个黄昏。五六个男生从学校西墙翻进来,个个没有校服,拍着球走进操场,相对笑骂,嘴里时不时蹦出脏字。
任是江雨绵戴着耳机,也不免被叨扰。她本是觉得这会操场边安静,才坐在这背书。她心里估摸着这群男生是外校来借场的,看也没看一眼,起身便往教学楼方向走。
风轻云淡的夏末,夕阳斜照,她背着光,踩着自己的长影子。
忽然感觉到背后有人拍她一下,她取下一边耳机,听见一道沉沉的男声:“同学,你认识余野吗?”
她回头,耳机里邓紫棋唱着“爱情的起点,都是最美的瞬间”。脑子空白一刹。她看见少年逆光而立,风吹起他头顶几缕发丝,瞬间被柔光染得金黄。他半仰着头,目光斜向下看,那张脸叫她过目不忘。肤色很白,却与路择安白得不一样,他是那种一看就太阳不晒雨不淋的矜贵。脸上骨感很重,五官里都是棱角,自带难接触的锋利感。浓眉,单眼皮,鼻梁高,颧骨也高,下颌线和喉结都很明显。
他眼神锐利,紧盯着她。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她心脏第一次跳得那么快。
江雨绵的时钟走了很久,久到对面的人不耐烦了。蹙眉、举起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耐着性子重复:“认识余野吗,一米七五。高马尾,”他对着头顶比划,见江雨绵仍是一脸呆滞,揪起她肩角的校服,示意她俩颜色一样,“跟你一个年级。”
她这才有点反应,点着头问:“什么事?”
这时那群人招呼他回去,他松开手,冲她扯起嘴角。“帮我叫她下来。”
那天她才知道,这是余野的竹马——周哲。
江雨绵坐在台阶上,看余野混迹在五六个高大男生之间,细瘦的背影闪来闪去。她把球抛给周哲,周哲转身扣篮,动作一气呵成。她从日落西山坐到华灯初上,看到周哲一手抱着球,一手撩起短袖下摆擦汗,衣服下是结实的腹肌。他抬头对上江雨绵直勾勾的眼,面上仍没什么表情,说话吊儿郎当:“余野的姐们,认识一下。跟我们吃顿饭,我请。”
被余野听见了,从背后狠狠一拍他臂窝里的篮球:“人家叫江雨绵。”他夹得紧,篮球蹭了下衣摆,没掉。
江雨绵想起作家夏七夕描写第一次喜欢的句子:我的青春仿佛因爱他而开始。
夏末、日落、操场、晚风……那天便是她青春的开始。
操场热闹的呼喊将她拉回现实,路择安好像又进了三分,余野说:“他是不是没有缺点?”
江雨绵把目光放远:“怎么可能,他嘴就很欠啊。”
余野沉默。江雨绵望向她:马尾高高立在头顶。眉峰上挑,欧式大双,睫毛浓密,鼻尖微翘。薄唇,不常笑。脸又尖又小,脖颈修长。整个人漂亮得危险又张扬。
食堂里的阿姨拖完地,二楼恍然变得空荡。
余野仍是没有把目光移开。过了很久,她看见路择安揽起他的外套,匆匆往回跑,耳边才流入上课铃声。
“走吧。”她浅叹,从桌上跳下来,拉了把江雨绵。
放学时候,校园门口的小街才显现出它的闭塞和拥挤。窄窄的人行道上,只有黑压的、密不透风人墙。混着汗臭味、劣质香水味和一旁烧烤摊的腻味。好不容易冲出重围,迎上摩托车尖细的鸣声。乘自行车的人惨点,要推着车站着、时不时拨响车铃,必要时再混入几声咒骂。水泄不通的街道,有婴儿的叫嚷和哭泣,有小学生家长的一通询问——“今天喝没喝水”、“英文单词都背过没有”;有高中女生八卦而发出的激动的喊声,有小摊喇叭放出的叫卖声。当这一切的鱼龙混杂嵌入夕阳里,就变得没那么不堪入目,变得鲜活起来。
那个人双手插在裤兜里,上身微向后倾。如同鹤立鸡群。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完全不属于这里。他的身上、骨子里,透出数不清的高傲和凌厉。
江雨绵觉得吃惊,他如梦般降临。
“周哲!”她尖叫一声,撞开人群朝他跑去。他张开双臂,视线却没落在她身上。
他的眼直勾勾盯着江雨绵身后的余野,那眼神重得令她发抖,但余野丝毫没有回避。
她不心虚,她什么都没做错。
接着她看见周哲紧紧抱着江雨绵,隔了很多行人,听不清他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目光里盛着江雨绵半个侧脸,她笑得眉眼弯弯,婴儿肥的面颊上印满红晕。
余野顿时想到高一报道那天。
她和母亲乔伊吵得不可开交,那时候她刚得知乔伊再婚,她忍不住掰开她的手指,想尽难听的词汇骂她。她说她随便,说她物质。说她憧憬的艺术,不过是在镜头前扭扭屁股。
乔伊是模特,又高又瘦。她把T台视作梦想,视作艺术,视作毕生所愿。她年轻、漂亮、信念坚定。
余野很爱她,她是她的唯一,她为她放下、忘记了许多。
但余野又极缺乏安全感,她怕自己的存在对于乔伊是抹不去、无法填补的缺憾。她担心新的人、新的生活把乔伊的梦续上,她不想失去作为母亲的乔伊。
吵到两个漂亮女人都面红耳赤,周围堆满嗤笑着看热闹的人时,陌生的女孩出现了。
她个子不高,穿着深蓝色校服外套,长发用金属鲨鱼夹夹在脑后。脸上最打眼的是一对水灵的眸子,亮得通透。接着是弯月眉,嫩白娇软的皮肤,圆乎乎的鼻尖。
她朝她走来,拽着她的胳膊往校园里拉,不顾乔伊在背后尖叫。人群里议论纷纷。
最终她们在一间空教室前停下脚步。江雨绵的眼神清澈得像池水,她深深望进去,一层一层滑入池底,泪水禁不住溢出眼眶。江雨绵紧紧抱着她,她抽噎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雨绵也鼻尖泛酸,声线颤抖地说着:“我懂你,他们也这么对我。别难过,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