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野是个外表坚强的人,她走在校外时眼角总挂着张牙舞爪的眼线、嘴上抹深色的口红。她从未把软肋主动揭出来,她骄傲、她永不低头。
只是那天她遇见一个气息相同的人。好比林奕含笔下的房思琪和刘怡婷,她们注定是镜子、是灵魂上的双胞胎。
后来她们了解关于彼此的一切,她们心照不宣。
余野看着周哲捻起江雨绵的下巴,微微低头,面部线条便短暂的重合了。
他的眼始终越过人海凝望她。这时她心中便不可能没有坦荡以外的东西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骗了江雨绵。心里翻腾过一场海啸,然后植株疯长起来,根部蜿蜒在土壤中,一直往里刺去。无法辨认是哪棵树的根,也没法铲除那股痛。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背负这莫名的负罪感。
大概得从周哲讲起。
第4章 04
周哲来一中那天,一群人聚在包厢里,江雨绵走之后他们喝起酒来。余野欲离开,周哲却不让她走。
又过了一会。包厢里弥漫着酒气,又热又吵,还有闪瞎人眼的彩灯在不停轮转。周哲望着那些颜色落在余野面颊上。一阵蓝一阵紫,映得她眉头微皱。她指着腕表往他耳边倾了倾:“不早了,散会吧,明天有课。”
周哲瞬间感受到她身上隐隐的花果香,他凑近了一点。余野以为他听不清,几乎贴着他耳朵道:“我要回去啦。”
他感觉到她唇齿间的热气喷在他耳边,他心里似生出无数野草,无法受控。几厘米的距离,他看见她通透无暇的皮肤里透出的红晕,纤长浓密的睫毛,果冻一样的唇瓣。那天她没化妆,更干净了,有个高中生的样子。
余野看着周哲因酒气蒸腾而泛红的脸颊,以为他终于准她离开。刚起身,胳膊被一股力量制住,整个人失去重心,不可受控地倒入男人怀里。
他倚在皮质沙发里,双手紧紧圈住她的腰,她脸埋在他胸口,双腿跪在地上,动弹不得。手落在沙发上,指甲狠狠将皮子掐破一截。她更不敢左右挪动,也没法抬头看看他的表情,视线里只有一片凌乱的色彩。
周哲和她是青梅竹马,认识十多年了。可那一刻他身上散出的危险的侵略性令她慌了神。
余野叫道:“你要干什么?”
周哲听着她娇弱的求呼,双手掐在她臂弯,将她上半身提直。四目相对。
周哲俯身凑近余野,四周乐声在他耳畔几乎微不可闻,他注意力全在她身上。
她双手撑上他膝盖,用力一按,站起来。重心全在脚跟,于是踉跄几步,撞到后面的人。这时其他人才感觉到气氛不对,关掉音乐。彩灯也随之停摆。
她浑身紧绷立在房间中央,盯着他起身、走近。
他带着醉意,脚步虚浮。额前刘海挡住视线,他胡乱揉了揉,紧贴她身前站定。余野下意识后退半步,被周哲扼住双肩。
“做我女朋友行吗。”
他的声音低而沉重,话语仿佛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她抬头仰望着他:处处是棱角的一张脸,此刻红晕从双颊攀上耳根。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他,像极力克制不让自己露出凶恶眼神的狼。
余野挥臂拍开他的手:“你喝多了……”
“我认真的。”他打断她。
空气凝结一阵,余野陡然提高了音量:“周哲,你喝醉了。咱们不可能在一起了。”
周围人群都沉默不语,只有她的声音在包厢里回荡,回音一段一段荡入周哲耳中,每荡过一段,他的心便下坠一分。现在他无比清醒。
周哲背过身去,仍昂着头,透过衣服能隐隐看出他脊柱的轮廓。他说:“你走吧。”声音闷重。
听见房门一开一合的响声,他才松下劲来。那晚他喝了很多酒,眼眶中潮起潮落。他想起小时候他们在南瑜做邻居,余野对他说:“我们是同一种人,太脆弱而难以信任别人,所以看似高傲。既然我们彼此信任,就要永远毫无保留。”
他说:“我们会分开的,人长大以后都要分开。”
小姑娘眼睛亮闪闪的:“我们肯定是例外!”
后来余野父母不和,余晖总和乔伊冷战。他便陪她散步谈心。那年冬天很冷,他见过她偷偷缩在角落流泪。那时他不知道何为喜欢,只觉得心中钝痛,萌生出一辈子在她身边的念头。
余晖和乔伊离婚后,余野跟着母亲搬出了别墅区。临别那天他目送余野钻进白色汽车后座、很快又降下车窗。她探出脑袋,趴在窗沿上,面颊盈亮,眼眶微红。他们对视着,谁也没说话。耳边响起发动机的噪声,车轮转动,他看着她眼里的情绪越积越多,眉间深深皱进去。车子不知不觉驶出好远,她双手撑起,半个身子跨出窗外。风疾行着,卷起长发,她白皙的脸埋在中间。他听见她微颤的喊声:“周哲,不要忘了我。”她的泪黏住发丝,紧贴双颊。
她隐隐看见周哲在远方双唇微张。她看不清也听不清,但她知道他听见了,他在说“好”。她骗了他,她要到北方的温城,一座于她而言陌生的、并不温暖的小城。那是乔伊的故乡,她的母亲要彻底忘记这里,她也必须和母亲一起。因为提及周哲、思及南瑜,就仿佛背叛了母亲。乔伊经历了一场痛彻心扉的失恋,余野也要如此。这样才算陪伴,才算忠诚,才算彻底的相依为命。
但她也是真的害怕被忘记,她心里何尝没有他。
周哲看着那抹白色渐行渐远,直到慢慢淡出视野。
当余野从一阵迷蒙中醒来的时候,又看见周哲的信息。只有一条,却长得离谱,她指尖向上划拉一阵,才看见消息的开头。
他讲述了当年与她失联时,他发了疯般找她时,思念是如何死缠入他生活的缝隙,如何吞噬、折磨、摧残着神经。
真的没忘掉。
是忘不掉。
后来他打听到乔伊在温城,只身跑去。他在那寒风刺骨的十二月,走在陌生的街头,看见了心心念念的女孩。她变了很多,性子没那么傲了,身边走着一个白白嫩嫩、看上去很天真的女孩。她被女孩挽着手臂摇晃,身上套着深蓝色的高中校服,背后写了温城一中。
后来他就真的转来一中附近的一所贵族学校。他来的那天,很多女生挤在他们班门口要联系方式。他不笑,不语,也从未低头。一双眼轻蔑地扫视四周,众人便纷然而散。
他长了这张脸,便不会缺追求者。但他看不起那些肤浅的人,更不必谈喜欢了。
他去找过余野,三年未见,她望他的神色似乎疏离了一些。她问过他为什么突然来温城,他神色恍惚一阵,绕过这个话题。
周哲在短信里写:“那时候不敢说,就是害怕像昨天一样。可我压抑了这么久,我想给自己一个结果。”
他说,昨天是他不够清醒。她对他没有感情,那他就想办法让她有。时间还很长,他会付出、会等待,直到她清楚自己的心意。
他不甘心这么放弃。
周哲真的开始追她,每一天,以最露骨、最热烈的方式。无论她如何拒绝,他仿佛下定决心,眉眼间永远挂着执拗的傲气。是周哲让她懂得,骄傲与爱并不冲突。
但她早就忘了周哲。
她每每回忆起南瑜的时光,便觉心中绞痛。似乎是周哲变了,变得偏执而顽固,他眼中透出越来越多的欲望,叫她陌生和害怕。对于三年、一千多天、两万多小时,她没有概念,她不知道他的爱深沉到骨子里,那些日子正经历什么样的折磨。
也许一切就错在,她骗了他。
她也为此承担了无数惨痛的代价。
第5章 05
余野决定跟江雨绵谈谈。
那是个冷清的夜,灯光拉长两个女孩的影子。
余野穿一件灰色拼墨绿的棒球衫,马尾高高束起。两边都戴了银色耳钉,面上有妆,不算太浓。她迎着光,纤长的睫毛投出一片暗影。
江雨绵背光,穿着简单的白卫衣,白色运动裤。长发微卷,散落在肩头,干净得不像话。
余野仿佛看见江雨绵最初的模样。
她心中苦痛挣扎,面上没有流露什么,还是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看吧。”她淡声说着,双眼平静地注视对方。
江雨绵神色聚在余野十指间。她接过,其间触到她冰凉的手背,心尖一跳,望向她的双眼。
余野的眼神干脆而有力,传达给她直面的勇气。她心脏砰砰狂跳,预感到这是件重大、并且严肃的事。
她用自己的指纹解开余野的手机,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信息,前两个字是“阿野”。她浑身毛孔收紧,手指飞快向下扒拉着,不敢细看内容。直到看见落款“周哲”。
她如遭雷劈,脑中一片空白,呼吸停滞。
周哲。
她顺着名字把视线上移一行:“阿野,你消失的这三年,我生不如死。”
视线又上移一行:“我爱你,这次我们不要错过了。”
对面余野仿佛说了什么,但她耳朵里消了音,眼里只有“我爱你”三个字。
她反反复复审视着。
脑海勾勒出深邃的双眼,似乎望不到底。他抱她、吻她,就是从未说过我爱你。
余野劝慰的话说了一半,忽然感到肩上涌来一股猛力。她吃痛,后退两步。眼看着砸向自己的东西落地,弹起一瞬,又落下,横在两人之间。屏幕碎了一半,显然不能用了。她表情恢复平静,双手插放在口袋里。
江雨绵满眼通红,声音虽低却字字有力:“你什么意思。”
余野话音极轻:“他在利用你。”
江雨绵静静站着,凝望着她。绷着脸,仍有无数泪珠滚落。背后昏黄的光晕照在她发间,却照不暖她。
余野不由想到自己拒绝周哲时情绪失控,骂出的极其尖厉刺耳的词汇。她的确恨。若是他早来一些,她便没忘,心中不会住进别人;若是他迟来,她也不会如此执着。他偏偏降临在她最喜欢别人的时刻,那点好感全磨成厌恶。
他眼神逐渐晦暗,也如江雨绵般摇摇欲坠。那个时候她竟生出几分即将解脱的快意。她刺伤了他的自尊,他只在她背后狠声挤出一句“你会后悔”,而她未曾回头。
可事实是她非但没能解脱,还把江雨绵缠了进来。
余野越看重江雨绵,越希望她干净美好,周哲越要招惹她,他不信余野会坐视不管。
江雨绵听着余野的字句流入耳中。
她眼底的海浪全然平息。陶瓷般白皙的娃娃脸上没有表情。
她突然想起来,余野在南瑜的时候喜欢过他。
这也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小街此时很安静,没有汽车和行人。旁边是挂了铁锁的早餐铺,招牌用的编织布,绿底白字。“早”字日中一横破开半边,在风中来回抽打,却也是静的。像个用尽浑身力气宣泄的哑巴,透着压抑。
江雨绵伫立着,长发也在风中纷飞。
“说够了吗。”她声音发冷。头略低,眼睛自下而上视人,双眼皮变得细窄。眸下一道泛光的眼白,连着充血通红的眼睑。颜色鲜明。
余野抬眼迎上她充满攻击性的目光,面上仍未泛起波纹:“你听懂就好。”
江雨绵冷笑,说话音调猛然拔高,歇斯底里地冲她喊:“自己建个小号发的信息,也有脸捧到我面前。你真当我傻吗,周哲是你的青梅竹马,你忘不了他!”
话出口,水雾一丝一缕攀上江雨绵眼眸,神色中锐利随之被淹没、被柔化。她缓了缓,欲将眼泪逼回去。于是抽一口气,颈间显现分明的经络,语气变轻:“你不愿我幸福吗?”
接着身体里涌入模糊的痛。她浑身上下去寻,找遍每一寸皮肤,却始终不知伤口在何处。也许她明白,但不想明白。她觉得凡事只要痛过了,结局就不会太差。于是任由痛感愈加强烈,如同吞下一千根细针,叫人头皮发麻。
空气凝滞,她的声音如从天而降,冰凉的、直勾勾的,听不出任何语调:“阿野,我不配被爱吗?”
余野来到温城之后,学着过快刀斩乱麻的生活,放肆又果决。她觉得任何事情都该如此,直到看见江雨绵如宛若一潭池水的眼神。
余野意识到她做错了,她忘记自己花两年时间去释怀,忘记感情最是牵扯心神。
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了。
这些天父母都陪着江唯,甚少回家。而她去过几次医院,看着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后来也就懒得再去。
江雨绵把包仍在客厅地面,里面装的全是些化妆品,不沉。却还是随着力度“咚”的一声巨响,震得楼板发颤。
她脱去衣物走进浴室,里面很窄,将将容纳一个人,四壁白色瓷砖缝隙间溢出灰色水泥。
她定睛凝视那道灰色,手上用劲拉开花洒。一瞬间,成片的冰水喷涌而出,打在她身上,先是毫无知觉,紧接着寒意猛然侵入骨髓,冷得发疼,像硬邦邦的石块被砸进皮肤。
她耐不住蹲了下来,双手环膝蜷缩成一团,背靠着瓷砖,四周一片天寒地冻。
她双手双脚再度无觉,血液近乎凝固。脖颈纤长,僵直地挺立。两片眼皮红肿、低垂,目光呆滞,死盯着一个点。
过了很久,她头发结成缕披在肩头,眼里泛起泪光。
泪珠顺着脸颊不断滚落,她视线模糊,脑中却清晰起来,对自己此刻的行为形成定义,整个人不可置信地颤抖,在一片冰凉里合上开关。
整个人仍是冷,她把自己越圈越紧,眼泪也越落越多。
第6章 06
江雨绵发了点低烧,她谁也没告诉,静静躺了两天。第二天上午宋香兰回家时看见了她,什么也没问,走的时候留了一锅浓稠的小米粥。
路择安给她发了些信息,大部分是上课的笔记。她一看便觉头痛,统统没有回复。
她不由想起认识周哲之前,她的名字还挂在红榜前列,全校多少人将她视作榜样。他们怎么会想到江雨绵有今天。
她自嘲地笑笑,顺手翻了和周哲的聊天记录,竟然发现除了一个早安,都是她先发的话。于是恹恹地合上手机。
去上课的时候,赵洁也没问原因,想必是宋香兰帮她请过假了。
那些日子,江雨绵一直躲着余野,甚至目光也避免交汇。
看着余野,就想起那个晚上,她如何失控。她压根不想知道所谓真相,甚至是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