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周五,天气很好,周哲又忽然出现在校门口。
看见他的一瞬间,如同心门被拉开一道缝,透入光线,明媚而敞亮。
他身上套了件灰色卫衣外套,帽子半搭在发间。拉链敞开,里面是白色T恤,领口露出沟壑起伏明显的两道锁骨。
两旁高中女生怯于他倨傲的气场,只得远远朝这边打量。胆子大点的,偷偷举了手机,录起视频。
视频里便直直闯入一个女孩,鹅蛋脸,皮肤很白,眼中、嘴角处处盛满笑意。他略微倾身,搂住女孩的肩。
录像的人自觉无趣,四周女生也移开目光。
“她们刚才在偷拍你。”江雨绵很敏锐。
周哲不以为意,把她揽得更紧些,微微弯腰,凑上她耳根。音色淡淡的,气息却很沉,透着坚定:“让她们拍。”
江雨绵脸上一阵滚烫,不敢与他对视。
周哲又勾起她的手,五指扣入她的指缝。
“走,去吃晚饭。”
两个人并肩走了许久,江雨绵目光一直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她不舍得放开,周哲也没放,于是手指轻轻搭了一路。
进入繁华的商业街,道路也宽敞许多。华灯初上,马路两旁泛着昏黄。商场外的荧光广告牌上映了个巨大的白色logo,人流从前掠过,被剪成一片片黑影。慢慢走近,看到logo边上高大的玻璃橱窗。无数个假人模特排成一排,各个姿势不同,身上也是风格迥异。
江雨绵的目光扫过,顿了一下,忽然回看。只这么一秒,她便再也移不开眼。
那是她从小到大都不敢碰的酒红色。方形领口,胸前立着一只蝴蝶结。肩线裁剪平直,灯笼袖,大裙摆。丝绒布料在暖调灯下映出无数闪光点,如同坠入璀璨星河。
她正发着愣,手指忽然被握紧。那力量不容否认,直拉着她走进店里。
江雨绵脑子还在发懵,眼前已是金灿灿一片明亮。
四壁纯色印入暗纹,一袭乳白色皮质软塌正置身前,小巧玲珑的雾粉色茶具安放桌上。金属质地的衣架勾着一层层薄纱,笼在聚光灯下。
有穿衬衫、梳高马尾的店员朝她走来。看上去二十出头,满眼笑意:“姑娘,你男朋友对你真好。”
江雨绵微怔,这才发觉周哲已离开她身边。他站在摆满白玫瑰的柜台前,略向后倾身与一位店员交谈。光落在他的额头、鼻尖、下巴,勾勒出他骨络分明的侧脸。
“那套裙子,”女店员朝门口看了眼,羡慕之情溢于言表,“他连价格都没问,就买了下来。”
她抓住眼中那抹酒红,声音微颤:“多少钱?”
女店员哼哼两声,注意到江雨绵的打扮,答非所问:“你是高中生吧?”
她抿着嘴轻轻点头,顺着对方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一身校服,洗脱色的帆布鞋藏在校裤里。
他们家不是穷困潦倒,只是她向父母开一次口,就犹如挨了一巴掌,有种火辣辣的窒息感。渐渐地她学会不再索取,江唯有时会拿存下的压岁钱偷偷给她买礼物。有一双白球鞋,她也只是藏在衣柜深处,从没穿过。
她确实没进过这种店面,对一眼看去满目璀璨的晚礼服毫无概念。但她也明白,这个价格说出来,不是她能受得起的。
周哲却把钱花得毫不犹豫。
她并非物质,只是这一件裙子,化开她一切犹豫。他心中时时有她,才能捕捉到她一个眼神。这才是爱,无需多言。
这份礼分量太重,但她还是要收下,她不想失去这爱的唯一证据。他们还有千千万万个以后,足以平衡。
操场上方阵排得齐整。阳光薄薄一层,斜照过来,影子向同一个方向延去。
余野站在紧邻旗杆的位置,看着国旗班的高个男生踏着正步走来。耳边充斥着脚步声,一步一下,没有杂音。在这个冬日的清晨格外响亮。
其中有两个朝她看过来,脚步一顿。路择安把“121”又喊了一遍,没有投来目光。
他喊号的时候脖颈透出青筋,头发也随之抖动。声音有力,朝气扑面而来。他双颊冻得通红,唇间呼出白气,身上却还只是短袖加校服外套。
这样的他真实生动。
她眼神一直追随着他,因为她明白,他不会朝她多看一眼。
余野坐班里最后一排,靠窗的角落,刚好没有同桌。
偏偏那个位置一抬眼便看见路择安的背影,他常靠着椅背,手里转着一支钢笔。不过最多见的是他拿笔杆敲江雨绵的脑袋,江雨绵再气鼓鼓地推搡他一下。
有时他俩会凑得极近,肩膀挨着肩膀,路择安教江雨绵做物理。
余野知道,就算江雨绵再堕落,也与她有本质的不同。她纯粹、干净,底子也不差,和路择安是一路人。自己抽烟喝酒,逃课也是家常便饭。能留在一中全靠这个富商后爸,然而她宁可被开除,一走了之。
路择安没拿正眼瞧过她。她长相张扬,无人敢碰,如红玫瑰般的存在,于他是一团空气。
她只是空长了这幅皮囊,内心脆弱如含羞草。路择安激不起她的胜欲,只会让她退得越来越远。和无数个小女生一样,扒在边缘线遥望。
那天的数学课,老师忽然停下来,班里瞬间安静。余野一直旁观着,江雨绵一手撑着课桌,一手掩嘴偷笑,苹果肌上粉莹莹的,卧蚕浮出来,笑得明媚。路择安偏着头,嘴角微弯,满眼盛着她。
余野目光一阵刺痛。
全班人都看着,两人收了笑,老师指着黑板上的题叫江雨绵讲。
江雨绵站起身,绞着袖口,目光求助似的望向路择安。
“别看他,跟你聊得欢呢,哪听讲了。”
台下一片哄笑,余野握拳,指甲戳进肉里。
路择安迎着哄笑站起来,没有片刻停顿:“这题需要分类讨论,斜率存在与否……”
她也正看着他,一双桃花眼微弯,睫毛又密又翘。光线清澈明亮,他额前几根刘海被渡得泛金。他不笑时,里里外外透着少年正气,严肃认真的,有点执拗又有点可爱。
路择安答完,复又还回笑意,挂在嘴角,淡淡的一抹,是难掩的骄傲。
待二人坐下,江雨绵低头悄声向他:“多亏你。”
路择安并未转头,嘴角的笑绽开得明显些:“好好听,不难。”
江雨绵和周哲在外面吃过饭,到家已经九点多了,她像往常一样开门,发现门没锁,门口摆着宋香兰的灰色平底鞋。
但家里没亮灯,江雨绵心一紧,摸着黑往卧室里挪步。路过客厅,脚下忽然踩到了什么,哗啦一声响,吓得她靠在墙边喘气。过了一会,房间没动静,她蹲过去,发觉是一个捏瘪了的啤酒易拉罐。
江雨绵拾起来扔了,进厨房拉开冰箱一看,里面果然散放着一样的易拉罐。东倒西歪,还有从瓶口流出来的黄色液滴,黏在白塑料上,结成透明的一层,恶心至极。
江明亮总是这样,她已经习惯了,全收拾完以后,她才想到,江明亮喝完酒以后去了哪?
江雨绵把宋香兰的卧室门拉开一道缝,看见她身子偏向内侧,盖着层米色的薄毯,身上衣物齐全,似是装睡,亦或者累极了。江雨绵没多想,宋香兰都不管他,她也没必要生事。
次日一早,她难得地吃了顿宋香兰做的早饭,随口提了一句江明亮,宋香兰没答话,只顾搅合粥碗里的几颗枣。
她们母女似乎没这么对坐着吃过一顿饭,语言表情都略显僵硬,江雨绵没话找话:“江唯快出院了?”
“嗯,十二月初吧。”
“噢。”
“你前两天怎么搞的,最近我太忙,没时间回来。”宋香兰垂着头,脸色苍白,很憔悴。明显连续很多天没睡好。
江雨绵看着她,反应了一下,想起她指的低烧:“没事,换季了。”
“没事就好好上课,你知道这高中对你来之不易吧。”宋香兰抬眼看她,眼中没有亮面。脸上表情极其平静。
江雨绵心跳突然很快,匆忙低下头,把脸埋在碗间,飞快地把粥扒拉到嘴里。鼓着嘴巴,声音含糊不清:“要迟到了。”
话音未落就揪起书包和外套站起来,宋香兰一把拉住她。
她语气低缓,有点责备的意味:“没有要怪你,生病也是常有的事。”
宋香兰走到江雨绵面前,抽了张餐巾纸要往她嘴边抹,她下意识后退一步。接过纸,脸上笑得别扭:“我自己来。”
宋香兰叹声低不可闻,把她拥进怀中。
一股淡香扑面而来,是很老式的雪花膏味,专属于宋香兰的。她感受着母亲的体温,睁开眼时,吓了一跳,说不出话来。
雪白的后颈多出一道淤痕。紫红色的,犹如宣纸上一滴无意撒上的红墨,触目惊心。
她想问,张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这时宋香兰推她出门。
“不是要迟到了吗,快去吧。”
她觉得那是宋香兰尽其所能流露出最温柔、最饱含爱意的目光。却还是叫她不忍直视,因为那道伤痕,让她看上去苍老了很多。两鬓夹杂在黑发之中的白发、眼尾的皱纹、松弛的皮肤。
江雨绵想起见到江唯那天,也是如此的心情。明明自己不应动情,却已然深陷其中。
羁绊是不可逃的,也许这就是命。
余野做了个很离谱的梦,梦里路择安牵着她的手,她牵着江雨绵,江雨绵牵着周哲。
四个人横着成一排,后面传来不满的喊声,她无视,反而放慢了步子。
在梦里,她没爱过周哲,周哲也没追求过她,他们仿佛是因为江雨绵而认识的。
这个时候闹钟又响过一遍,她耐着性子暗灭,推开房间门,看见乔伊正准备进来。
“怎么了。”余野沉着嗓子。
乔伊身上穿着纯白色的香奈儿家居服,带了发箍。此时做了透明延长甲的手捻下面膜,露出小女孩般的笑容:“早晨不小心摔了粉底液,今天有活动,你的借给妈妈救救急。”
“我要用。”余野越过她进了卫生间。
乔伊隔着门喊:“你上学画什么妆嘛。”
里面没应,乔伊又喊:“你可不许逃课啊,我都替你求过你许叔叔好几次了。再不听话,真是没地方要了。”
门忽的被打开,余野单手执在门框,脸上还挂着洗脸的水珠,一滴一滴顺着下巴滴到地板上。她眼眶变得通红,无数血丝汇集。乔伊被唬得后退半步,声音降下许多:“哎呀,别生气,妈妈好心劝你。”
“嘭”的一声,门又甩上了。乔伊恹恹地下楼,转角碰上许晋,她立刻笑起来:“起这么早?”
许晋拿捏着不大不小的音量:“阿野又惹你生气了?”
“没有。”乔伊去拉他。
“千万别在这时候生气,对胎儿不好。”
乔伊拧起眉,低喝他:“许晋。”
许晋声音又大一些:“怎么了?她早晚要知道。”
余野下了楼,一言未发,与他们擦肩而过。
第7章 07
十二月九号,温城又落下一场大雪。
早晨周哲发来微信,叫江雨绵去他家,她答应了。
她从没去过男生家,小心翼翼的打扮一番,掏出他送的小香水喷在耳后。这是她第一次用他送的东西。
心不在焉的在学校晃荡一天,临放学时,在实验顶楼找到了余野。
这里没有监控,她常坐在那抽烟,今天亦是。雪停了,风还是很大。细瘦单薄的一抹背影之中,升起丝丝缕缕的烟雾,化在风中,和灰暗的天空融为一体。
“阿野。”很久没发出的音节,就这么跳脱出来。让人觉得陌生,同时不可思议。
余野心惊,回过头。天地苍茫,她恍惚了一阵,江雨绵就这么出现了。她站起来。
江雨绵走过来,握紧她的左手:“阿野,之前那些话,我就当没听过。”
余野来不及思忖,江雨绵接着说下去:“我要去周哲家了,你见过他原来的家吧。是不是很大,别墅啊!我都没进过呢。别墅里面是什么样子?”
江雨绵满面笑容,眼角弯弯,嘴角也弯着,露出一排整齐白净的上牙。笑得生动。
余野浑身止不住地打了个寒颤,把烟头扔下踩灭。
江雨绵注意到了:“你冷吗?要不回去吧,要开校门了。”
余野不说话,抖得更厉害了,江雨绵去扶她,她触电似的弹开,声嘶力竭地冲江雨绵吼:“你傻了吗?你明白周哲是什么意思吗?”
“阿野,”江雨绵吓到了,眼眶微红,“你怎么了?你以前都没这么吼过我。”
“你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你就答应去?他就是个疯子!”余野尾音在风中回荡。本就上扬的眉峰给她添足了气势,一双棱角分明的眼,直逼着对方。
江雨绵没料到这些,心里乱了,语无伦次的解释:“他很好、特别好。陪我吃饭、给我买礼物、我说的事情他都记得住!就是因为上次没有一起看雪,他才叫我去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他付出了多少?”
“我根本没付出什么。”
余野束着高马尾,画了上扬的眼线,睫毛一簇一簇的外扩,嘴唇是热烈的正红。
“时间不是吗?精力不是吗?感情不是吗?”
“你看看自己成绩掉了多少,眼里的清澈失了几分。这些都是不可逆的,他给的全是物质。你这和卖有什么区别?”
这回江雨绵听得懂,尖叫着推了她一把:“你在说什么?他根本不是那种人!”
“你知道了再后悔就晚了。”
“你才是疯子。”江雨绵心里有东西在烧,她不允许任何一个人说周哲不好,阿野也不可以。
“总之你不能去,我不可能让你去!”
“爱让不让。”她打掉余野阻拦的手,下了楼,冲出校门。
余野并没有跟上来,江雨绵招手拦了辆出租车,跨上去,报了地址。
车窗外白茫茫的树影飞速向后退落,她想起与周哲呼吸交织的瞬间,双腿发软,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交给他。每次她都想睁眼看看他的表情,却每次都忘记,沉溺于其中。她记得网上说,真爱接吻的时候都是闭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