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扬起笑脸。
“难过了要说出来,不能憋着。”
她眼里隐约有泪,目光中光影交叠:“好。”
路择安站起身:“走吧,去吃东西。”
第11章 11
平安夜,那天刚好是江唯复查的日子。林霏和他很久不见,求着江雨绵带她去趟医院。她想着这样一个热闹的夜晚,不该一个人闷在家里,便答应了。
冬夜很冷,一路走来她们都缩着脖子,双手揣进口袋。到了医院门口,她们却不愿进去了。
对街立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树上缠绕着五彩斑斓的小灯,顶尖是闪着金光的五角星。隐约能听见树下传来的音乐,欢愉的,拨动着数九寒天里的风声。
“要进去吗?”
林霏停下脚步:“就在这等吧。”
圆框眼镜起了雾,她将它取下来擦拭。光落在脸上,江雨绵看清她雪白的面颊上有几颗褐色雀斑,浅浅的,小小的,与她的笑容一同灵动起来。
“姐姐,平安夜要吃苹果。”她开口,声音里藏不住的活泼,让人听了心情变好。
“这么讲究?”江雨绵迎着她的话说。
“对呀!”林霏呵出一口白气,鼻尖红通通的:“吃了就会有好运,会平安。”
旁边恰好有推着车卖水果的小贩,江雨绵笑了:“要去买吗?”
林霏露出尖尖的小虎牙,眼睛很亮:“好呀。”
买完二人又并肩往回走,刚好看见白色的大厅里映出宋香兰推着江唯的身影,江雨绵推了下林霏:“出来了。”
身边的人却顿住脚步,江雨绵望向她,见她目光直勾勾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
“走吧。”江雨绵拉她。
她还是没动,又过了一会,她把装苹果的塑料袋塞进江雨绵手里,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步速很快。
“你去哪?”江雨绵急急地喊。
“我回去了。”林霏背对着她道,脚下步子没有停。
背影在闪着金光的圣诞树下越来越渺小。
江雨绵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追过去,转身走上台阶。
宋香兰站在玻璃窗前拨电话。江唯盖着白色羽绒服,靠在轮椅上,他腿上还裹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刘海许久没有修剪过。
江雨绵在江唯面前站定。他从头到尾一直目视着她,眼里亮晶晶的。
“姐,你怎么来了。”他微笑,声音还是略有些低哑。
江雨绵抿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甘空气沉静,接着说:“刚刚和谁一起来的?”
她表情这才松下来:“林霏,本来说好一块上来,她临时有事。”
江唯略显惊讶,眉尾上抬:“你们怎么认识?”
“一时说不清,她人很好,这个也是她提议买的。”江雨绵把苹果袋子晃了晃。
“也是,今天平安夜。”江唯脸上的苍白缓和些许。
江雨绵盯着宋香兰的方向:“还不回家吗?”
“爸爸不接电话。”
她抑制不住地拧起眉头:“他来了吗?”
“来了,接了个电话又走了,走的时候没说去哪。”江唯语气很淡。
江雨绵不必想也知道他一定又去喝酒打牌了。她望着空荡玻璃窗前的女人,反复用左手上下揉搓自己的大臂,然后将右手里的荧光屏幕在脸前和耳边切换。尽管裹了厚厚的衣物,还是能看出那四肢枯瘦,她的脸也很窄很小,两颊微微凹陷。夜色包围了孤独与无奈,在她单薄的肩头来回挣扎。
江雨绵如鲠在喉,眼里堆起浓雾,她三两步走上前,抽走手机,沉默地、平静地看着对方。
近看宋香兰面色很差,眼皮下垂,眸中无神,眼下透出淡青色的黑眼圈。她戴了条围巾,可还是能隐约看见红色的伤痕从下颌线攀上耳垂,整个人极度憔悴。
她似乎没力气把手机拿回来,只好用几近哀求的眼光望她,眼球没有明暗之分,如同深渊。
江雨绵泪水滚落,声音艰难地从嗓子眼挤出来:“回家吧。”
她看着她,先是发愣,接着眼角皱纹越来越明显,那是一个牵起面部肌肉的笑容。她的语气很轻,几乎是一道气声:“也好,不等了。”
三个人挤进一辆出租车,都在后座,宋香兰坐中间。
那是江雨绵印象里,母亲第一次紧握她的手。她手心没什么温度,皮肤褶皱,淡青色的血管浮现出来。但她的手好看,手指细长,手背很白。
江雨绵有些恍惚,小心翼翼地不敢挪动,呼吸也变得紧张起来。她很想用什么将这一刻永存,想来想去,只好不断把触觉在脑中重复。似乎每重复一边,记忆就深刻一些。
车窗外的道路闪过许多金银的彩灯装饰,那一秒在她心底掀起巨浪,忽然生出无限抵御寒冬的勇气。
他们都在,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过了周末的第一节 体育课,安排在体育馆打羽毛球。
江雨绵很喜欢学校的体育馆,房顶很高,很宽敞。窗户安置在墙壁上部,一进去,馆里还没开灯,阳光透过窗子洒在木质地板上。一片是一块长方形,有好几片,洋洋洒洒地铺陈开来。光里能看见细细的灰尘颗粒,暗部凸显明亮,像电影里的特写镜头。
那天女体育老师不在,男女混合上课,恰巧分到路择安和江雨绵一组。
余野靠在长椅上,馆里回声大,四处飘荡着鞋子摩擦地板的噪响,她不免觉得头痛,请了假。
实际上就算不请假,她也没组,她不愿自讨没趣。
视线里刚好盛下路择安和江雨绵。少年一身白色,刘海搭在额前,随着动作起伏,面部流畅,下颌角分明。他抬手一记挥拍,球丝毫不差的从球网上经过,没有擦网,也没高出一分,精准地扣到地上。
江雨绵喘着气,脸上一片绯红,头发梳成一个马尾,发梢灵动地摇摆着。额头两侧有几缕碎发被汗湿,贴着面颊。她穿了件粗横条的polo衫,丝毫没有显胖。领口拉链拉开一段,露出纤细嫩白的脖颈,袖口卷到手肘。
她嘴角化开娇憨的笑容,提着球拍挡在球网上端,手腕没有使力,于是球飞速落下,掉在离球网很近的地方。
路择安跨出几个大步,捞了起来,然后再次扣球。来不及反应,球落在远处,弹了下,落到余野脚边。
余野犹豫片刻,拾起球,朝她走过去。她听见路择安语气里带笑:“还想害我。”
江雨绵望着余野拿球走来,面上一滞。
“给。”她伸出手,把球递过来。
江雨绵接过,下意识后撤了一步,冷声道谢。
余野望着她红润脸蛋上沉静的表情,心里如被扭曲似的,一阵抽痛。她强忍下来:“我们聊聊。”
江雨绵一时无措,却不敢分神,也不敢换一换表情,只得陷入沉默。
余野又说:“我跟他分手好吗?”
江雨绵心一沉,又想起周哲。他站在人流如织的夕阳下,写满桀骜的面容。
他紧紧拥她入怀,勾起她的脸夺去她的初吻。
那天是他第一次来到校门口接她,也是他报复余野的第一步。
江雨绵眼前一片模糊,她沉了沉心神,对望着余野。
眼里的泪风干,她也冷静了许多。
“阿野,你们分开又能怎么样呢,他还会和之前一样,而我已经受不起这份伤了。
“虽然他不珍惜我,但你要珍惜他。他很爱你,我看得见。
“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没办法改变。无论是感情还是伤害。我们不要在试图和好了,放过彼此吧。”
江雨绵朝馆外走去,冬天风厉害得如刀割一般,扑了她一脸。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她反而觉得自己皮肤细胞堆得更密集、更结实了。她似乎真的一夜之间心中充满力量。
她明白,悲剧就是悲剧。残疾人欺骗自己车祸让自己心智更加坚强,经历校园暴力的人欺骗自己霸凌者让自己成长,其实那些本就应该发生吗,不过是试图接受罢了。
但这一切的一切已然发生,如果失去心理认同,对自己是加倍的折磨。所有骗自己的人都不傻,他们只是把伤害合理化,从而解脱自己。
也许学会与过去和解就是一种成长。
一转眼,就要跨年了。一中向来开明,二十九号那天在校办了晚会,遵从自愿原则,可以提前放学。
但是今年,因为陈君怡的主持,会场热闹起来,过道里也挤满了人。
沉重的红色幕布缓缓揭开,金光从缝隙里流出,舞台一点点现出原样。处处是金和红的装饰,有灯笼、炮竹和中国结,还有一个横批模样的大牌子,写着“新年快乐”。
陈君怡一袭素色礼裙,个子高挑,美得不可方物。裙摆是很多层次的纱制,里面含了金色的细闪,在聚光灯下轮转。领口开得不高,露出锁骨和肩膀的轮廓。她今天细细画了妆,妆面很干净,凸显出她原本就干净透亮的皮肤,玲珑的双眼。
她像只优雅的天鹅,无疑是全场焦点。据说她钢琴很厉害,以后会走艺考。
江雨绵那天也没地方去,决定留下来,路择安也在。他俩并肩坐在黑漆漆的后排。
她听着舞台上女孩清脆的嗓音,推了推路择安:“杨浩去哪了?”
他坐姿很放松,目光有点散:“他今天没来。”
她吃惊:“他不知道陈君怡要上台?”
“知道,他俩好像出了点事,杨浩不爱说,我也没问。”
江雨绵收了话口,也松松垮垮地靠着椅背,望向舞台。陈君怡肩背笔挺,正微笑着报幕,有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她眼也不眨一下。
江雨绵忽然之间很羡慕,小声嘀咕了一句:“她好有经验的样子,肯定经常上台吧。”
身边的人没反应,她转头向他,才发现他一直看着自己,面上带笑,眼底有绵软的温柔。
她一时间心跳得很快,耳边声音全无,她猜想当时自己一定嘴巴微张,脸上一片绯红。
路择安的表情微一变化,眼底笑意更深了,江雨绵扭过脸去,略有些慌张。
那时她隐约觉得他变了,但又说不上来。至少他以前只会欺负她说教她,哪会用这样的目光打量她。后来她才明白,是自己变了,换作从前,她压根不会回视这么一眼,更发现不了他的温柔。
第12章 12
余野那天骗周哲学校有课,自己去爬了西山。
西山不高不陡,视野却出奇的好。一眼望去,左侧是拔地而起的反光玻璃大楼,马路上车辆疾驰而过。右侧是低矮的老旧小区,水泥抹的烟囱里升起白雾。
山上风很大,刮过脸庞有细微的刺痛。她穿了件短款的白色羽绒服,很冷,却不肯缩手缩脚。
山顶处是一座凉亭,看起来有些年头,红色柱子漆皮破损,已经卷了边。她朝着亭外坐了一天,只带了一台相机跟一盒薄荷糖。相机是佳能的单反,乔伊送给她的十七岁生日礼物,她没事的时候拿来摆弄摆弄。铁盒包装的薄荷糖装在身上会“哗啦哗啦”的响,她以此来驱散些许孤独。
这里游人很少,偶尔路过几个健身的老人。她待在这里极其轻松。
从日出到日落,余野只拍天空。深蓝、浅蓝、橘黄、橘红、火红,太阳从地平线升起,落下璀璨的光晕,城市聚在温暖之中。一时间仿佛只能感叹天地浩大,茫茫无际。
这一天阳光极好,她也想了很多。她很想念南瑜,想念温柔的南方口音,想念大街小巷吹来的和煦的风,想念那里的人和事。原来陪伴自己十几年的东西不是说忘就能忘的,她不能这样决绝,自己用残忍的方式砍断回忆,还自私地叫周哲不准叨扰。
归根结底,她说过让他不要忘,她有什么资格去反悔。
她害江雨绵被评头论足,她也没有资格再去找她。
许晋和乔伊已成家庭,她似乎到哪都是碍事。
落日在天边一寸一寸消融,她闭起一只眼,手指在视线中夹住太阳。过了很久,再放开,天边刺目的金光已然消失殆尽。她愣神望着橙红色的余晖,心中一阵翻搅。
也许她应该真正地勇敢,去冲破束缚。
今天的夜晚很热闹,街上很多人买了烟花来点。有小巧的呲花,也有直冲云霄的礼炮,各种响声交织在一起。
江雨绵回到家,吃了顿还算平和的饭。四个人围坐一桌,相对无言。
这已经算很好了,江明亮在家,而且安静。
饭后江雨绵敛过勺筷,收拾好桌椅,去厨房洗碗。冬天水管里盛满凉意,她被冻得骨节发白,异常僵硬。她洗了很久,耳边全是哗哗的流水声。洗好以后手指已经活动不了了,走出厨房,她才听见江明亮和宋香兰又在争执。
她本已见怪不怪,钻进自己的房间暖手,过了很久,吵嚷声仍然不断。
他们在主卧,声音穿过两道门传入她耳中,还是格外刺耳。
她听见宋香兰在尖叫,叫声划破长夜,极其尖厉凄惨,听得她浑身哆嗦。可她脚下生根,怎么都动弹不得。
声音逐渐开始嘶哑,开始断断续续,最后伴随绝望的哀鸣,空气凝集起来。
江雨绵坐在黑暗中,紧紧攥拳,指尖没入掌心。她眼里蓄满泪水,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姐姐。”
门边传来低哑的嗓音,语气很轻,缓缓飘了过来,封住她的眼泪。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传来礼花的轰鸣。天空被分割成彩色,江唯的脸也被一次次映亮。
主卧里忽然又传来一片物品落地的声音,江雨绵下意识握住江唯的手。他的指节细瘦,仿佛用劲就能截断一般,掌心冰凉。
她坐在床沿,江唯背靠着轮椅。他们十指相扣,从指节接收到与自己相同情绪。
他们悲哀又恐惧,在寒冷阴暗的夜里抱团取暖。
她听见宋香兰的呼喊,几次眼眶充血发红,她却都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江唯声音沉得发抖:“要不,我们报警……”
她反复深呼吸几次,听着对面玻璃碎裂的声音,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她呼吸不匀,几度哽咽,四肢冰凉,面上毫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