颇有一种在老板面前说是非的不痛快感觉,他说着,回头礼貌微笑地看向老板,希望他走开,好让大家继续放松的闲聊。
没想到老板看也没看他,目光仍落在吧台那位看着温驯的客人身上,那位客人亦在跟他对峙。只不过前者是逗野猫似的懒散松懈,后者是野猫被挑衅一般,不谙世事的大眼睛里满是警惕。突然间,她推掉碗勺和桌上的药膏,不做声色下了高凳,边戴上口罩边闷头往楼上跑,活像一只灵动逃跑的小猫。
安东尼看得目瞪口呆:“她……”
王灵子亦感到吃惊,但不得不为同行的朋友解释,无奈词汇量有限,最后是掏出手机翻译。
“她胆子比较小,其实她为人很nice,也许是被吓到了。”
“她脸上的淤青你们也看到了,其实发生在旅途中,有一个男人一直在跟着她,纠缠她。”
“我和我的男朋友亲眼看到那个男人用拳头揍她,她在地上爬不起来,如果不是我们及时阻止,恐怕事情会更加严重。”
“她连我的男朋友,和同行的男人的接近都心理抵触。”
“所以……”
安东尼懂了,不禁感叹:“小可爱,生命坎坷啊。”
“老大,”他回头戏谑地看着罗文作,“怎么处理?”
罗文作莫名其妙。
——从头到尾都。
——
五分钟后,安东尼授意端了一盘今天下午才进货的山羊奶酪和驯鹿香肠,推着餐车乘坐老式电梯到七楼。
这栋建筑在奥斯陆多年,隔音能力有限,七楼却是寂静无声的,也对,这个时间,几乎没有人会待在房间里,大多数客人会在外面猎艳,或在楼下喝酒。
安东尼踩着柔软厚重的地毯,轻手轻脚地找到了703的房间。
门铃太响,怕惊动了房间里的人,就在他举手轻叩房门的瞬间,屋里隐隐约约有呜咽的哭声传出来。
安东尼怔怔一愣,停下敲门的动作,看向正靠在门边上一米的老板。
显然老板也听到了女人的哭声,不太自然地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
齿轮打了个岔,橘蓝的火焰瞬间冒出。罗文作吸了一口烟,雾白袅袅萦绕在眼前,不自然过后,他又冷着一张脸,眉骨下压着的阴影,颇有一番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前奏。
安东尼顿在原地,有些无语,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与罗文作相识几年,在他看来,罗文作不是没分寸的人,平时来酒馆的那些姑娘跟他说完话,只恨不得给他发房卡,他都没有约过哪怕一个客人,大家都是出来玩的,不过是逢场作戏,说几句话过过瘾的大有人在,可今天这样哭着反馈的,倒是头一遭。
安东尼叹气心想。
他们不言不语地,在门外等了几分钟,就在老板耐心告罄,移步离开时,安东尼再等不下去,停手轻叩房门。
屋里哭声瞬间消停,罗文作冷眼轻睨他,脚步不停,仍是走开。
又过了两分钟,房门打开。
阿随眼眶鼻头微红,睫毛湿润,故作无事发生地扶着门板。
“有什么事情吗?”她身上裹着毯子,声音很低,沙哑,支离破碎的脆弱感。
安东尼也为此心碎,这种怜人的心态无他,只是出于对美丽的事物的怜惜。
安东尼循着她的视线落到横在二人中间的餐车,低声道:“很抱歉今晚上给你带来的糟糕体验,这是我老板吩咐的赔礼,请你笑纳,接下来你在Serendipity的所有消费都将免单,包括与你同行的华人朋友。”
包括同行的……
不得不说,这是一笔很大的数字了。
阿随裹着毯子,眼底有些迷茫地看他。
走廊里有一丝很淡的烟草味,她在房间中看不到走廊的人,自然不知道一墙之隔,还站着另一个人。
“希望你原谅他,可以吗?”安东尼笑道,又问阿随,自己可以进去布餐吗?
大抵是安东尼好声好气,阿随紧张的面容松懈几分,将门推开一些,低声道:“请进。”
安东尼朝她颔首,推着餐车进入703,试图进一步瓦解客人和老板之间的隔阂。
“女士,你知道的,我们老板是华裔。”
“听说过。”
“他有着俄罗斯和中国各一半的血统。”
阿随裹着毯子,对这句话不明所以,旋即没有应声。
安东尼继续道:“他身上有着典型的俄罗斯自我和中国的大男人主义,使得他对女人不那么尊重,他很感谢你今天让他明白了,他的行为举止有多么糟糕。”
阿随被安东尼逗笑了,嘴角挂着讽刺。
“真的?”
安东尼也笑,却答非所问:“同时我老板也有着中国大男人主义的包容和慷慨,如果女士您在这里遇到困难,可以直接联系他,寻求庇护,他会很乐意帮忙。”
“……”
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安东尼布餐完毕,便推着餐车离开。
临关上门前,安东尼道:“夜还很长,如果在房间里待着无聊,可以到楼下来。”
阿随自他说完意有所指的‘寻求庇护’那句话后,便一直心不在焉。
待人走后,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桌上的餐点,不止有当地的特色,还有符合大众口味的西餐和意粉。
——
后半夜,阿随最终还是到楼下去了。
台子上有一支乡村乐队在唱歌,没想到王灵子和徐超还在,他们正在舞池里相拥着跳慢舞。
安东尼见她下来毫不意外,却不知道她是焦虑到睡不着,没有办法才摸到楼下来,想寻酒喝。
没想到吧台只有那个男人和安东尼俩人,安东尼显然不会调酒,他只负责点餐端盘和打理别的事务。
那个男人正在与一个吧台前的男客交谈,循着男客眼前一亮的视线回头,他也周身倦怠地转身,倒没什么别的神情。
阿随怀疑安东尼方才那一席话是在瞎说。
屋里暖气供得足,他没再穿防寒服,撸着衬衫袖子绕进吧台。
“喝点什么。”
中文?
阿随狠地一愣,看着他。
罗文作不意外她会露出诧异的神色,实际上他这样的长相,说欧不欧,说亚不亚,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是个中国人都很惊讶,惊讶就惊讶在他的普通话没有口音,而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什么乡音都有,他这样字正腔圆的标准普通话,才是真正意义上‘学过的’。
他嘴角松松笑着,“不生气了?”
一瞬间,阿随皱起眉,才想起生气似的,飞快地别开脸。
左脸的淤青瞬间正面示人。
安东尼有意让他们两人和气的沟通,离开了吧台。
罗文作搬来两瓶满是外文的酒和水果放在操作台上,有意无意地问她:“你这谁打的?”
阿随回过头,大眼睛里没了警惕,便有些空洞和迷茫。
“家暴?”罗文作看也没看她,将酒倒在摇酒壶里,“还是说,你真的有主人?”
“……你挺见多识广,太会解读了。”
“我不明白,你刚才为什么生气?”
“你在侧面贬低我,调戏我。”
“你也想太多,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一种祝愿,那么美好的脸蛋,不应该受伤,不是吗?”
“你这番话,应该转告给那些跟你长得一样的怪物!”几乎是瞬间,阿随握紧了拳头,眼圈瞬间红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而周围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投来视线,她浑身一僵,咽了咽口沫,胳膊肘撑着吧台,手掌遮着颧骨的淤青,不太自然地转移话题,“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有主人?这也跟同性恋一样,有雷达吗?”
罗文作却被她方才歇斯底里的那番话震慑到,一时间,他心情复杂,不忘朝周围摆弄手势。
罗文作拿来水果刀,一言不发地切着水果,沉默过后,还是那副漫不经心地腔调:“安东尼说得对,你看上去像是个需要被保护的小动物,但他一根筋,转不过弯儿来,不懂得这番话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你长得美丽,却不堪一击的脆弱,看看,周围那些若有似无的,犹如盘中餐一样集中在你身上的视线。”
“男人都这么坏吗?”她嘴角衔着讽刺,轻轻呢喃着。
“几乎。”罗文作将调好的果酒放在她面前,“你说得对,怪物跟我们长得一样,潜伏于我们之中。”
阿随一手握着冰冷的杯壁,一手紧攥着拳头,一张小脸不同于脆弱的内心摆出了坚韧,凝视着这个莫名气场高压的男人。
“安东尼说,如果我寻求庇护,你会保护我。你会吗?”她轻声道,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
“他是这么说的?”罗文作诧异看她,“我从不揽事上身,如果你真的想让我在这段时间保护你,你需要拿出一点诚意来,至少你得先告诉我,”他指了指自己的颧骨,“这是怎么来的?”
“我……”似过程有些难以启齿,阿随抿了抿唇,没说下去。
罗文作不着急,从容不迫洗了手,又慢条斯理地擦干。
当整个场景都陷入了静态,那么这唯一的动态就变得吸睛。
他的手,白皙修长,青筋凸显,指骨一握一伸,充满着力量感。
阿随不受控制地,隔三岔五地去看他沾着水光的手,却在视线碰上的瞬间便立即移开。
罗文作循着她的视线,也低头跟看自己的手。
半晌轻笑一声,礼貌地问她:“为什么盯着我的手指这么害羞?想让它们进.入你的身体吗?”
仿佛这才是入夜的正常对话。
她泯了一口酒,低着头:“你讲话都这么直接吗?还是说外国人就这样?”
仍有些不敢明面交流的怯懦感。
“不要给团体贴上标签,这里只有我这样。”罗文作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没调,很简单地伏特加加冰,坐在她斜对面。
他手上有个纹身,在指间,准确来说是刺青。
方才看不清,现在看清了,却看不明白。
是一串俄文。
“那是什么意思?”阿随好奇地问。
“我的问题,你都没有解开一个,你倒是给我挺多问题。”罗文作没什么情绪地说着,抬手招了一下她的身后。
“老大点歌?”安东尼的声音。
阿随回过头,去看来人,便听到背后有风与衬衫相触的声音,紧接着是男人近在咫尺的嗓音。
“让贝斯手干点活,台子热起来。”
“没问题!”
阿随摸着耳朵,感觉半边身子都酥麻,呼吸渐渐变得灼热,半天没敢把身子转回吧台。
罗文作看她,自然也把她摸耳朵的动作映入眼帘,却是什么都没说。
这个女孩,比他想象中要纯洁。
作者有话要说:
《Untitled》Elaine
第3章 《I WANNA BE YOUR SLAVE》
我想做个好男孩
也想做个恶棍
既然你美得脱俗
那我就做个怪物
----《I WANNA BE YOUR SLAVE》
一曲我想成为你的奴隶,静了半晚上的场子,终于又动了起来。
酒馆里的一些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男客女客,在听到这首歌后,浪漫至上了一整个夜晚,纷纷被勾起原始的欲.火,想寻一处无人的地方,要将这积攒了几小时的浪漫推至最顶端。
阿随捂着左边酥麻的耳朵,久久不敢回头似的,愣愣地看着台子上,贝斯手和鼓手的默契演奏,主唱强烈地冲击着灵魂深处的摇滚嗓,颇有一种世间万物都颠倒起来的不真实感,犹如身处于旷野的废墟之上。
虽然这首歌的歌词很涩,但还不如身后这个男人方才口中的那句——
不到三分钟的时间,阿随只觉得刚叫这个男人用语言脱掉的衣服,听完这首歌后,穿回来了。
她整理了一下头发,扒拉着高凳转回吧台,几乎是瞬间,径直撞上男人没什么表情,却在凝视时显得深情的眼神。
阿随没从他眼底看到什么,但就凭这双深邃的眼睛,就容易令女人误解,这个男人想给自己一个家。
于是她下意识捂着自己的眼睛,须臾又被自己的动作逗笑。
“Don\'t look at me like that.”她还以一句英文,在回答他方才的歌名。
也许是喝了酒,尾音还带着些许俏皮。
罗文作笑而不语,不再看她,转而去看台上的人。
阿随闷头喝了半杯酒。
仿佛这才正式有了点儿在旅行的放松心态,不像这半个月以来,魂不守舍的,无论走到哪里,总会下意识地去打量四面八方。
尽管这个男人看不起她,嘲讽她,认为她是需要依附他人才能生活下去的菟丝花……
但他身上有一种莫名其妙,不知从哪儿来的安全感,高大的身躯,调酒撸起袖子时的手臂青筋,衬衫无法掩饰的若隐若现的肱二头肌,听他们的对话,这个男人年轻的时候是个兵,当兵的未必是好男人,但看上去一定让人有安全感。
于是她又提起那件事。
“不说这伤是怎么来的,也可以。”罗文作故作思考着,半开玩笑提起别的,“那就做。如果你能接受我碰你,我就考虑考虑。”
阿随的目光一瞬间变得警惕。
“你真可爱,什么表情都挂在脸上。”罗文作笑了下,清洗着用过的调制用具,嗓音和笑容都温柔过人,“但你不是不谙世事。”
“还是说,你在下来找我之前,一路祈祷着,希望我不会提起任何条件?”
“……”
她的身体因喝过酒和他的话而燥热起来,避免酒精上头出糗,阿随滑下吧台高凳,声音柔柔地与他道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