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作回了两个字。
好的。
便静音了手机,在前面的带路下,走进了栩山男子监狱。
大约在接见室等了十来分钟,玻璃板那边的门开,一个寸头上了年纪的倒三角眼男人缓步走了进来。
他看一板之隔的陌生面孔,又回头看着管□□,最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面露凶狠,不耐烦道:“你谁啊?”又嘟囔,“白高兴一场。还以为是我的小鸟来看我了。”
赵文桀,1970年生人,今年已经四十六岁。
罗文作注视着他眼下沟壑纵生,皮肤松弛,手背都是暴晒过后的斑,实在不符这个年龄该有的精神面貌。
“汤阿随,还记得吗?”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唇齿抿着,挡手点烟。
听到了熟悉的名字,赵文桀狠狠一怔,一记刀眼看过去,方才正视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你跟我的小鸟什么关系?”他双手震在台面上,接见室里发出一声巨响。
管□□站在身后,叫着他的编号,以示警告。
“她找男人了?”赵文桀吠都没吠管□□,一双眯缝小眼直勾勾盯着面前的男人,忽然展开笑容,嘴角咧到颧骨,眼纹能夹死人,“既然你找到我,那你肯定知道,她曾经是我的小鸟,怎么样?她现在乖不乖?肯定好乖,毕竟我一手教出来的,她身体柔软度绝了,什么姿势都可以玩……她有没有跟你提起我?”
没等对面出声,他咂舌啧了几声,笃定地笑道:“肯定有,她忘不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我!”
“你让她来见我,听到没?”赵文桀愤怒地捶着桌板,一字一顿,“我好歹养了她三年,让她来见我!”
罗文作抿了口烟,静了好半晌,才给管□□使了个眼色。
离开栩山男子监狱的时候,天空雾蒙蒙的一片山岚。
刚下过一场小雨,屋檐兜不住雨,淅淅沥沥的往下滴,罗文作低头吸着烟,雨后的泥腥味与微风裹挟着大自然植物的清香,朝他扑来。
罗文作在凉亭里歇了片刻,掐了烟站起,司机打开伞罩在他头顶。
栩山男子监狱跟栩山公墓有一段距离,他到的时候,山上已经浩浩荡荡一群人,一水的黑色西服和素服。
他撑着伞走在树荫下,将捧来的一束花,放到一墓坟前。
选择在今天将死者下葬的人家还不少,三三两两错落在这座山头的东南西北。
尽管人很多,但他还是轻易就捕捉到了阿随的身影,她今天穿了一条黑色长裙,长发披在肩头,手帕捂在脸前,故作悲伤的模样。
他只看了一小会儿,便撑着伞下山。
这公墓有点年头了,越往下走,墓与墓之间的距离愈发的拥挤,不像上面拔尖的那部分,每块墓都有个好几平方的面积,可葬在山下或屋子里的,只有一块碑,甚至一个骨灰盒的位置。
死亡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问题,罗文作也不例外,或许不经常想,但也曾思考过,尤其是几年前躺在医院只能与天花板干瞪着眼的那些日子。
也许他曾经离死亡最近的一步,是炮火的力量轰到脑门上的那一刻,死神来敲门了,他说他不在家,所以死神又走了。
所以爆炸的那个瞬间也跟着被带走了,连带着前因后果,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片段,停留在他刚被选上当卧底,甚至还没坐上火车的那一天,阳光很灿烂,他背着个包,衣衫褴褛,佝偻着背进了车厢,余光中看到养母在人群中低头哭泣的身影,养父拎着一个包,但最终还是没能给他。
他的人生可以说是比大部分人都幸运,也可以说迄今为止,活下来的都是幸存者。
年纪越增长,就会发现死神有很多形态,其中一种叫做时间,镰刀横扫过来,要么刚好蹲下,要么片刻倒下。
看,年迈的老人和身体欠佳的,就没办法及时蹲下。
下葬仪式一直持续到四点多,山上才有人陆陆续续下来。
他下了车,站在树冠下看远处的山腰,面前的柏油路不时来往着小轿车。
突然,站在他身旁的下属道:“先生,汤小姐下来了。”
罗文作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一眼穿着。
“你认错人了。”
下属惊讶:“可是,那就是汤小姐。”
罗文作瞥了他一眼,诧异,才又看向右边的方向。
竟然还真的是。
她今天梳了个一丝不苟的高马尾,穿着一身黑色无扣的小西装,西裤下配的是马丁靴。
却也怪异地好看。
阿随摘下口罩,眼里浓浓地震惊:“你怎么来了?”
他们本来约好了今晚上见面,所以她现在要赶回酒店拿上行李,和安东尼一起前往机场。
阿随看着他身边的下属,是昨天帮他们处理沈辞中的男人。
她打了个招呼:“又见面了。”
“你好。”下属稍稍颔首,微笑地退到一边。
罗文作却有些诡异地沉默。
半晌,他说:“来接你。”
作者有话要说:
《Six Feet Under》Billie Eilish
第19章 《Va(R)Nitas, Vanitas..》
来吧, 让我们来玩“国王与王后”的游戏,
然后你可以猜三次, 我是两人中的哪一个 !
----《Va(R)Nitas, Vanitas..》
回到特罗姆瑟后,日子好像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没什么特别的,唯独俩人的关系似乎又透明了一些,罗文作又年长了一岁。
“三十五了,活到今天真不容易。”罗文作吹灭蜡烛,周围霎时一片漆黑。
“哎——!”
“干嘛?”
俩人在漆黑中干瞪眼。
“你还没许愿呢……”她声音渐渐减弱。
“没什么要许的。”罗文作没什么所谓。
“至少给点面子?”阿随竖起食指,指了指天上。
“算了吧,如果真有神这种东西,收生日愿望的那位光是已阅就每天忙得焦头烂额,让我放过他吧。”
“好吧。”阿随不可抑制的笑起来,手在空中胡乱地挥着,触到男人宽厚的肩膀,接着摸黑亲吻他。
六月的特罗姆瑟,天边挂着午夜太阳。
临近半夜,俩人坐在卧室门外的露台,两张太阳椅上晒太阳,看书。
阿随掐着时间点,赶在这一天结束的五十九分,又对罗文作道了一声:“生日快乐。”
罗文作拔开酒瓶木塞,抬眼看她。
“也许有人第一个祝你生日快乐,但我绝对是今天最后一个祝你生日快乐的。”她指着自己说道。
“三十五又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想一遍一遍的被提醒。”他闷笑道。
阿随推着空酒杯到他那边,“男人也会有年龄焦虑吗?”
罗文作不置可否,“死亡在慢慢变老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那你还是少喝酒吧。”阿随垂着眼睑,难过突然上涌,“我还想着陪你慢慢变老。”
罗文作倒酒的手一顿,酒液涌动着洒了一波在木桌上,顺着夹板缝隙流到地面上。
“也许我已经开始要衰老了呢,今年初,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罗文作却像是没注意到她的怪异,“有很多事情开始力不从心了,不如年轻——”
她沉默半晌:“是我造成的?”
要说罗文作身边有什么变数,那就是她一个。
他抽出纸巾压着桌上的水迹,重新倒了自己的那杯酒,半开玩笑:“你让我时而觉得自己还年轻,时而觉得开始老了。”
阿随没说话,她走进屋子里,靠在壁灯下的墙壁,想抽烟,又拿了一包烟去浴室。
过了半会儿,门板被轻叩几声。
她没应,门外开始叫她的名字。
伴随着一门之隔的呼唤声,她就坐在浴缸里,背靠浴缸壁,双脚屈膝搭在边沿,浴缸里抖了一些烟灰,没过几分钟,门外就传来钥匙扭转锁芯齿轮的动静。
门打开,罗文作靠在门框边,看到了只穿着背心短裤的少女坐在浴缸里,烟雾缭绕,一双菱形的大眼睛红红地瞪着自己。
他不懂,她为什么生气,但看她一双红眼睛,罗文作突然明白过来,她是在难过。
这难过固然是没理由在他面前发泄的,所以只能自己躲起来。
罗文作微乎其微地叹了一口气,他走进浴室,抚摸着她白皙精致却难过的脸孔,顺势拿掉她手里的烟,摁灭在浴缸边上,顿时有了个乌黑的印子。
他说:“人都是要走这么一道的。”
她眼里没有泪水,眼圈憋红,脸上还是隐忍的表情。
过了许久,她终于咽下情绪:“我知道,我只是不想面对,不想你这么说。”
她收起腿,跪起来隔着浴缸搂他,还是很难受。
“我不要你变老。”
——
罗文作或多或少有些惊讶,他会变老,变得脆弱这个事实,似乎在深深影响着阿随。
那天之后的一周,她基本都没什么好笑容,目光一直胶着在他身上,无论他去到哪里,她都必须跟在身边。
这种形式的相处无疑是病态的,只是她未察觉到,又抑或她根本置之不理。
“我今年才三十五啊。”罗文作无奈,掐她白皙的脸颊,“难道你要挂着这副表情到我七老八十吗?”
阿随不说话,勉强努起一个微笑。
他说话还是有用的。
从那天起,阿随不再黏他,但没过多久,便换梅耶进来隐约抱怨,公司的女卫生间的烟味过于浓重。
“……”罗文作只好找了个周末带她出门散心,就近去了维京海盗船博物馆,出海转了一圈。
看到鲸鱼后,盘踞在心里的乌云终于渐渐散开,她趴在栏杆边上,看着蓦然出现又消失的庞然大物,很淡定地拍了一张照片。
回到家后,她想要看电影,跟罗文作说了一声后,便跑到书房去。
罗文作切了份水果去找她,发现她在看恐怖惊悚片。
他走过去坐下,她的腿便伸了过来,搭到他腿上。
俩人都不怕鬼,阿随也只会被突然冲出来的画面和声音吓到,其余时候都很平静。
“怎么想到看恐怖片的?”罗文作摁着她想要使坏的脚弓,轻声问。
“刺激啊。”她回答。
“不觉得无厘头?”
“文艺作品才讲逻辑,现实都是毫无道理的。”
他没再接话,目光已经全然被她的脚踝吸引过去。
她的脚踝有被铐过的痕迹,虽然只有很淡的一圈,但能看出是镣铐之类的损伤留下的伤痕,只有左边脚腕附近有。他掰着她粉嫩的脚背看了半分钟,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之前那个在栩山的下属。
“我去接个电话,你看电影。”
阿随却爬起来抱他的腿,可怜兮兮地表情,不许他走。
罗文作只好拍拍她的脸,等她重新躺在腿上看电影,摁下了接通。
他倒不担心阿随听到了电话内容,他们私下都用俄语沟通。
本以为只是例行沟通,毕竟前一个月,下属就没查到什么,没想到,这回下属却是给他带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有一位跟汤小姐长相一模一样的女人,今天去监狱看望了赵文桀。”
几乎是瞬间,罗文作屏息,想到月前在公墓下葬,那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
他低头看向躺在他腿上的人。
“什么时候?”他皱眉问。
下属:“刚出来。”
罗文作不说话了,看着阿随被大屏幕微亮的光照得一明一灭的侧脸。
不温不热的天气,他竟冒出了点冷汗。
阿随被屏幕突如其来的尖叫吓到,想求安慰,转头的瞬间,看到罗文作一脸复杂的看着自己,她的错愕木在脸上,渐渐消退,口型问他:怎么了?
罗文作摇头,推开她:“先自己看,我待会再来。”
“好吧。”她失落坐起来。
推开书房的门,穿过玻璃房,罗文作走到草坪上,往车子走去。
“继续说。”
下属一直注意着他的动向,明白刚才不方便说话,于是一直保持了沉默。这会儿听到上司发令,便开口如实道:“上午十点,一个手下看到一位跟汤小姐长相及身形相似的人走进了男子监狱,接见了赵文桀,登记名字写了一个汤字,后来划掉了,写上周霏。”
周霏?
罗文作打开车门,进了车里,说:“你让那个管□□整理一份往日在监狱里见过赵文桀的人名单。然后你去确认这个周霏的曾用名,现用名,有无整容历史。”
下属:“明白了先生,我马上去查。”
当天晚上,下属便把名单以邮件的形式发送给罗文作。
名单不长,只有两页纸,多是重复的名字。
撇开标注为赵文桀家属、律师或几个受害者家属的名字,周霏这个名字夹杂一堆名字里,毫不显眼。
底下还有一个标注为周霏的附件,点开都是她去探监从大门离开,不同角度的相片,从眉眼到泪痣,侧脸,几乎一模一样,但身形却不太一样。
——
入夜,罗文作回到卧室。
阿随正半躺在床上看书,握着笔在写写画画什么,走近了才发现她不是在做摘抄和标记,而是书本里夹了笔记本,空白的页面已经有洋洋洒洒的几行字,见他看过来,阿随飞快地合上笔记本,搁到床头柜,朝他爬过来。
“怎么还没睡?”他将手表放在床头柜,被她抱着,空不出手去脱外衣,摸了摸她的下巴。
“你喝咖啡了?”阿随嗅到他手上袖口上的咖啡豆香味。
“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