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毒最深的王山早已经好转,沈瑜特意登门致歉,又亲口承诺只要王大哥肯光顾食铺,以后都不会再收他的银钱。
王山已经收到赔偿,此时看到沈瑜态度诚恳,早就不再计较过往,况且真要细究起来,这也不能算是她的过错,他不仅日日光顾,连带着自己的一帮亲朋好友也成了铺子的常客。
不过硝盐一事依然教训深刻,沈瑜命春燕将铺子所用食材看管的更加严格。铺子人手不足,沈瑜又雇了一个口齿伶俐的年轻小伙子,名唤张全,他招呼起生意来很是卖力,铺子暂时交给几人打理十分妥当。
宁瑶的脂粉铺子早就租好,因着沈瑜住进监房才耽搁了些时日没有开张,她虽然没有过来催促,但沈瑜已经应下的话不能变卦。
她将包子铺安置妥当后,就开始着手准备脂粉铺的开张事宜。
那脂粉铺的位置选取的甚好,是西街上专卖胭脂水粉、布匹绸缎、金银首饰的地段,铺面宽敞,光租银一年就得五十两,是宁瑶几乎花光了她自己私库中的存银租下的。
这日一早,沈瑜到“食来香”铺子看过,生意一切如常,她叮嘱春燕一番后便转首向西街方向走去。
如果从大道过去,东街西街相距很远,但绕过中间相隔的居民巷子过去的话,会节省不少时间。
沈瑜脚步轻移,走进一段寂静幽深的巷子。
这巷子年头久远,两侧墙壁生着斑驳的青苔,有枝叶攀爬在墙顶,延伸出来稀疏绽放的花像沾染了殷红的血迹,脚下的青石板则遍布岁月的细痕。
但巷子中亦有朱门硫瓦的人家,门前悬挂着大红的灯笼,彰示着主人家有一定的地位和财力。
沈瑜匆匆而过,穿过这道巷子,转过一条小路,就可以从甬道上达到西街。
她正走着,忽听到巷子中一户人家里传来悲戚的低哭声,呜呜咽咽,压抑不已。
沈瑜脚步遽然一停,狐疑得向前方的人家中望去,但这家大门紧闭,门口两只石狮威风凛凛、张牙舞爪,压根什么也看不到。
她只是觉得这哭声有几分耳熟,罢了,兴许是自己听错了。
再往前走几步,那关着的黑漆大门竟被撞开,一个女子披散着头发慌里慌张地走出来,身上的衣物凌乱不整,她没有抬头看人,拢了拢衣襟就想往前跑。
沈瑜脚步猛然一停,整个人如石雕般呆立在了当场,若她没有看错,这女子身形、声音,都与她以前的贴身丫鬟秋霜极为相似。
但沈家出事以后,沈夫人遣走了下人,秋霜是被她父母亲自领走的,沈夫人将卖身契一并给了她父母。沈瑜知道秋霜的家在乐安县下面的村子中,不知为何她又出现在这里?
但她直觉自己没有认错,沈瑜定了定神,唇齿间溢出的话仍然带了几分不安与颤抖,她轻声唤了句:“秋霜?”
女子正要往前跑的动作一顿,身子一僵,她不敢置信地回首,凌乱的头发掩盖了她好看的眉眼,苍白的脸庞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她嚅动几下干涸的唇,声音中带着哭腔:“小姐?”
果真是她!
沈瑜匆忙上前几步,将她揽在怀里,瘦弱的身子单薄得厉害,简直是皮肉包着骨头,揽在怀里都硌得慌。
秋霜年纪小,如今才不过十五岁,不知遭受了什么样的大难,才变成了这副模样!
沈瑜几乎气结,秋霜豆大的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扑在她怀中抽泣着说不出话来。
沈瑜轻抚她纤细的脊背,眼眶也跟着红了,她轻声安慰:“好了,秋霜,不哭了。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秋霜抽噎不已,那黑漆大门却被人一脚踹开,一个面目凶狠的黑脸男人提着棍子走了出来。
第14章
男人身形高大粗壮,黑脸膛上生了一圈络腮胡,眼神毒辣辣地在面前两个女子身上逡巡而过,然后倒提着棍子一步步朝她们走近。
这男人凶神恶煞,看着就是个不好惹的样子,沈瑜揽着秋霜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她明显得感觉到秋霜看到那男人后,浑身开始细微的发抖,想必秋霜在他手里吃了不少苦头,若是让秋霜再落在他手里,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沈瑜下意识地握指成拳,紧皱眉头望向对面。
男人在离两人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他冷哼一声,粗棍重重得在地上一磕,冲秋霜抬了抬下巴,冷声吩咐:“过来!”
秋霜缩在沈瑜身旁,战战兢兢得不敢与那男人对视,双手却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死死握着沈瑜的手,眸中含着泪光。
沈瑜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只怕是秋霜被父母带走后,又被卖进这户人家做小妾亦或是做丫头,受尽男女主人的欺负□□,这男人想必就是她的主子。
男人冷然的声调再次响起:“卖身契在我手里,再敢跑一次就打断你的腿!”
说完,眯着眼眸打量几下沈瑜,警告道:“这是我的家事,劝你不要插手!”
男人自然不知道秋霜与沈瑜的关系,还只当她是个过路的姑娘,遇到不平便不知深浅得想要多事。
沈瑜轻拍几下秋霜的手背,安慰她不要害怕。
她仰起脸来看向那男子,神情态度落落大方,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悍勇之辈就有些许害怕。
“这位大哥,既是家人,为何不照顾好她,反被人寻了空子就往外头跑呢?莫不是人在你的家里受了天大的委屈?”
男人嗤笑一声,状似悠闲地将粗棍拄在胳膊底下,挑衅似地说:“我花银子买回来的丫头,想怎么让她受委屈就怎么让她受委屈,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质问!”
沈瑜暗暗皱眉,签了卖身契的人,身家性命都在别人手里,想打想卖都是主人一句话的事,只要闹不出人命,连官府都没法直接介入。
身后的黑漆木门吱呀一声,一个穿着绫罗纱裙的女子走来,头上簪金戴玉,手里还摇着一把团扇。
这女人生着一张圆脸,眉眼间尽是不耐烦,她自认耐着性子劝秋霜,可说出的话却很是刺耳。
秋霜,别使性子了,官人看上你是你天大的福分,还怎地往外跑呢?惹得官人不高兴了,一顿棍子打下来,你半条小命就没了。”
秋霜泪眼朦胧地看向沈瑜,她几个月前被卖到了这家做奴婢,男女主子不把奴婢当人看,两人动辄打骂使唤,天天睡的是柴房,晚上都是饿着肚子睡觉。
男女主子成婚多年没有子嗣,两人就将目光悄悄投向了秋霜,意图逼她就范,为主家诞下儿子。
秋霜今日险被男人得逞,她拼尽力气逃了出来,出门得时候不想竟然遇到了沈瑜。
奴婢私逃是重罪,若是主家报官,一旦被官府抓到,后果不堪设想。即便侥幸逃脱,卖身契还在主子手里,出去以后也是个流户,不知会被遣到哪里去。
这些秋霜都知道,可她还是想逃出去,大不了就是个死,也总比悄无声息地被关在院内消磨的好,只是想不到如此幸运,竟然还能让她再见一面小姐。
秋霜握着沈瑜的手松开稍许,她知道沈家落难,小姐的日子过得想必也很艰难,不然也不会她孤身一人在这里穿街走巷。
她不能用自己的事再麻烦沈瑜,而且那男主子也是个蛮横的人,沈瑜生的这样好看,她担心小姐在这里呆得久了再被盯上。
秋霜擦拭掉眼中的泪,脸庞上还有隐约的泪痕,她望着沈瑜,眼神中尽是不舍,悄声说了句:“小姐,你走吧,不要管我。”
沈瑜却转首看向那圆脸女人,她客气的问:“夫人,敢问你家这奴婢是多少银子买的?”
圆脸女人摇着扇子饶有兴趣地看向沈瑜,心中冷笑一声,没想到来了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
她和那男人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地点头,若真是个人傻钱多的,把人卖了赚上一笔银子,赶明再买一个就是了。
女人的声音尖细:“小丫头嘛,一般八两银子就能买得,但秋霜来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算是个姑娘家,她爹娘要的多,十五两银子。”
说完,她抬着下巴看向沈瑜:“怎么,你喜欢这丫头,想买了去?”
沈瑜自然不会再让秋霜落在这两人手里受苦,她展眸轻笑:“实不相瞒,这个姑娘有几分像我的故友,合我的眼缘。还恳请两位不吝割爱,将她让给我。”
她说这话姿态放得很低,一是怕激怒对方,万一两人死活不肯转卖秋霜,那她只能束手无策。二来,她得说清楚自己要买秋霜的原因,如果这原因是怕她留在两人家中受虐待,岂不是打这两人的脸面?只怕会让他们恼羞成怒。
但沈瑜又不能直接说明秋霜以前曾是她的丫头,万一对方知道两人之间的主仆情谊,趁机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只怕她手里的银子又不够买回秋霜的卖身契。
圆脸女人脸上露笑,她用力摇了几下手中的团扇,缓缓开口:“秋霜这些日子在宅子里的吃穿用度就不用说了,光是教导她,就颇费了我一番心思。姑娘要想买了她去,价格至少得翻倍。”
这话说的无耻,秋霜心中憎恨,咬紧了唇想要争辩,沈瑜轻捏一下她的手臂,劝她不要冲动,沈瑜确认一句:“夫人,三十两银子?”
圆脸女人点头,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猜测面前这如花似玉的女子会不会拿出三十两来买一个瘦骨嶙峋的丫头。
沈瑜掷地有声:“成交,夫人什么时候可以转让契书?”
圆脸女人愣怔一瞬,没想到对方这么爽快,她飞快地瞄了一眼身旁的黑脸相公。
男人也是惊疑,没想到面前这身着半旧衣衫的女子竟然这么大方,两人互看一眼,不动声色间意见又达成一致。
“妇道人家,她说的不算!”男人出尔反尔,他将粗棍拿在手中,往前走了一步,作势要将秋霜拎回去,“四十两,一个子儿也不能少,不然我现在就把她带走!”
按照常价来算,四十两能买三个丫头了,他心中也有些打鼓,不知道面前这女人会不会买走秋霜,刚默想了几息,就听到女子的询问。
“四十两,这位大哥说的话可算数?”
“一个唾沫一个钉,我说了自然不会再改!”
沈瑜松下一口气,还好,她恰好还有四十多两银子,总算能救回秋霜一条命。
秋霜亦步亦趋地跟在沈瑜身旁,她既难过自己让小姐花了这么多银子,又庆幸自己能逃出生天,这复杂的情绪表达出来,就是整个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是有些疯癫痴傻。
沈瑜连劝带哄了好久,又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挣了不少银子,根本不在乎那三瓜俩枣的四十两,秋霜方才止住了哭笑。
卖身契不是私自转让这么简单,这事得在官府备案,契书一式三份,盖上衙门的大印,县衙留存一份,买卖双方各持一份。
沈瑜从县衙出来,将契书放在秋霜怀里,叮嘱她仔细收好了。
秋霜将契书展开来仔细看过一遍,捏着契书的瘦弱手指有些颤抖。
跟在沈瑜身旁的时候,她随着小姐认了不少字,待看清了上面的转让契约,她咬了咬唇,欲向沈瑜磕头致谢。
“小姐。。。”
话未说完,变成含着喜悦的呜呜哭泣之声。
沈瑜用帕子帮她擦净苍白脸庞上的泪痕,柔声问道:“以后的路你要怎么走?是回你父母身旁,亦或是自己寻条生路,还是愿意随我回沈家?”
秋霜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潸然欲泣:“我宁死不会再回那个家了,我爹娘。。。”
她的爹娘为了给家中兄弟娶妻多攒些银子,把她领回家后转手又卖了出去,当真是半点血脉亲情都不顾。
秋霜抬起头来,泪眼朦胧:“我只想跟着小姐,小姐不要嫌弃我,有一碗饭吃一口水喝就成。”
“你是不是傻?”沈瑜无奈地揉揉秋霜的头发,叹了口气,“现在沈家比初时好了些,虽说不比从前,但吃饱穿暖还是没问题的。”
秋霜并不知道沈家的近况,沈瑜边走边告诉她食铺的事情,两人迎着高挂在空中的日头,踏着一地明晃晃的亮光,并肩向城郊的沈宅走去。
陆琢今日召集各地的乡长议事,询问各地农耕一事的进展,出来衙门时便看到两个女子离去的身影,其中一个穿着桃红窄袖短衫莲色褶裙,身形纤细又窈窕,看上去分外熟悉。
他微微侧首,跟在一旁的李昭马上会意,一五一十的道来:“沈姑娘今日花四十两银子买了一个丫鬟,与那丫鬟的主家签了契约,到县衙来便是为了盖印备存。”
陆琢颔首,抬眸看向那渐行渐远的身影,他有些不解,她那食铺新雇了人手,生意也刚有好转,银子应当所剩不多,为何要花四十两银子买个丫鬟?
李昭默了一瞬,接着说出心中所想:“那丫鬟名唤秋霜,依我看来,两人十分亲近熟悉,应当是早就认识,不会是沈姑娘临时起意要买回去的。”
既然如此就能想得通了,怕是她的旧日仆人在别家遭罪,恰好让她遇上,宁愿将自己的银子花干净了,也要把人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