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到村口,往里望去,石板路足有县城大半个街道那样宽阔,想是为了运送药材方便而特意修建的。
李昭没有停顿,继续赶着马车往里走,直走到村居旁,才寻个地方将车停下。
陆琢撩开袍摆,先从马车上跳下来,然后掸了掸衣袍,转身站定,伸出手来,意欲扶着沈瑜下车。
沈瑜从马车里探出身来,村野之地,人烟稀少,也无需戴上帷帽,她冲陆琢抬眸轻笑一下,拎起裙摆,下意识的扶着他的手臂便下了车。
两人向大门敞开的一家农户中走去,陆琢侧首轻咳一声,示意李昭不要跟着。
李昭耸了耸肩,他乐得清闲,自去在村子中四处溜达闲逛。
两人走到农院旁,沈瑜抬眸看去,院中无人,石砖地上铺满了晾晒的药材,一股生鲜药材特有的辛甘之味扑面而来,她细细瞧过,都是常见的几味用药,并没有夏石斛。
沈瑜自言自语:“这家中好像无人?”
陆琢叩了叩门扉,朗声问道:“有人在否?”
片刻后,一个两鬓有白发的老妇人拄着拐从房中出来。
她走路颤颤巍巍的,眼神也不太好,没有看清站在院门前的两人,还以为自己的儿子儿媳回来了,嘴里不断唠叨着:“那吕五家的可真会使唤人,把你们俩叫去了大半天。他在许家药铺不过是个抓药的伙计,从哪里淘摸出来这么多银子?全家老小都要到府城去,又是雇驴车,又是收拾包袱的,听说还在府城买了宅子。眼看都到下午了,你们还不进来把药材收拾起来,晚上沾了潮气这药材还能要吗?”
老妇人看两人呆立在院门前没有动弹,恨恨的拄了几下拐杖。
“还在那里站着做什么?这药材虽说签了契,只能卖给林老板,那总也能卖几个银子,难道放着不要,白白糟践了不成?”
沈瑜看了一眼陆琢,见他似在凝眉思考些什么,忙走上前来几步。
“婆婆,您认错人了,我们是到这村里购药的。”
老妇人上前细瞅了沈瑜两眼,笑着说:“可不是我老眼昏花了,我那儿媳妇哪有这么俊俏!”
沈瑜:“。。。”
老妇人眯着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陆琢,问道:“那是你相公?”
沈瑜脸面登时飞起一片红云,她忙否认,“不是,那位公子是我的好友。”
陆琢挑眉看了一眼沈瑜,没有说话。
院中有竹凳,沈瑜看老妇人腿脚不便,便扶着她到竹凳旁坐下。
“婆婆,我们是来买夏石斛的,村中谁家有这味药材?”
老妇听岔了,还以为两人是要进些药材做生意,忙摆了摆手。
“姑娘,趁早别提这味药材了,连我们也做不得主,早就签了契,一棵也私卖不得,全等着林老板命人来收。”
沈瑜皱了皱眉,方才就听到这老妇人提到林老板,只是不知是哪一个。
“婆婆,这位林老板是谁?”
老妇瞅了瞅四周无人,低声道:“还能有谁,就是那杏林药堂的林掌柜!”
陆琢微怔,他从那老妇嘴里说出的话中捕捉到了些不寻常的信息,只是线索太少,一时还理不清头绪。
沈瑜亦觉得奇怪,她今日去杏林药堂买夏石斛,伙计明明说没货了,可据这老妇所说,夏石斛又都是林掌柜买走,怎么会如此矛盾呢?
她继续追问:“林掌柜买的这夏石斛都卖到哪里?”
老妇人摇摇头:“姑娘,我一个不出门的老妇,哪能知道这些事?”
陆琢问了一句:“老人家,您刚才提到的契约,又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用拐棍重重敲了敲地面,面色十分不悦。
“年初之时,林掌柜和咱们这里的里正交好,让大竹村的村民签了药材的卖契,所采的药材只能卖给他一人。别说夏石斛了,就院子里这些晾晒的药材,一概不能卖予他人,他收的价钱又极低,辛苦忙碌了一年,卖的药材也赚不了几个银子。”
顿了顿,老妇人又劝道:“姑娘,我劝你们早点回去,要是被林掌柜的人看到,只怕你们在这里一笔生意也做不成。”
听起来这些契约十分不合理,沈瑜有些不平。
“既然如此,为何没人去县衙告发?”
老妇人忙嘘了一声:“姑娘莫要多说!告发也没用!”
说完,她站起身来要赶两人出去。
“我一个老婆子多说了几句,你们不要当真,听我一句劝,早些回去吧,别在这里多呆!”
老妇人态度坚决,不再多留两人。
沈瑜和陆琢只得出了院门,两人刚抬脚迈过门槛,老妇人便用力将院门紧紧关闭。
沈瑜看了看陆琢,蹙眉开口:“陆大人,这里好生奇怪。”
话音刚落,李昭从一旁快步走了过来,他附在陆琢耳旁低声说:“公子,有人在盯着我们,这里恐怕不安全,早些回吧。”
陆琢颔首,他生怕吓到沈瑜,只笑着说:“沈姑娘,天色不早了,我们先回县城,药材的事情,明日我们再想办法。”
沈瑜点头,即便陆琢不说,她也觉得那老妇人的话也许并非危言耸听,几人在此人生地不熟,只怕会招惹祸端。
三人没再迟疑,转身到了村口,登上马车便离开了大竹村。
第26章
马车平稳得向前行驶,绕过乡间小路,转向通往县城的大道。
落日西沉,车帘被暮春晚风徐徐拂起。
陆琢撩开窗帘上的一角向后瞧去,一辆拉货的骡车始终不疾不徐地跟在他们后面。
远远看去,驾车的是个圆脸黑眉膀大腰圆的年轻男人,面相貌似有些凶狠。
看来这人是在一直跟踪他们,跟踪的原因显然是为了探查他们的身份。
是怕别的药商抢占他们的药材生意?还是担心其他?
陆琢捏了捏眉心,他转首过去,堪堪对上沈瑜略带疑惑的眼神。
她方才一直在脑中回忆那老妇讲过的话,细细咂摸,发现了一些端倪。
“陆大人,据那婆婆所说,许家药铺的伙计吕五在府城买了宅子,要带全家人搬过去,而我们今天所见的那药铺已经被封,许掌柜也被关押在县衙中,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你作为铺子掌柜,也会给雇工发放工银。若单凭挣得的银钱,能不能买的府城的宅子?”
陆琢沉吟片刻,郑重问道。
“绝无可能。‘食来香’包子铺的几个伙计,每人工银不过一两,在乐安县城已经是极高的了,即便吕五的工银比旁人高三倍,每年也不会超过三十两,除去一家妻小花销,存银顶多有十五两。只凭工银,在山阳县买宅子倒有可能,而府城宅子贵,少则几百两,他的工银是不会够的。”
陆琢会意,虽然他还没有见过许掌柜与吕五,但从那老妇人的话中,也能觉察到这事有些异常,他心中已经有些计较,要等到晚上见了罗桓之后,再与他提起此事。
“再有,”沈瑜顿了片刻,接着说:“药材签契售卖一事,按照老妇人所说,村民是被哄劝签契的,这其中有里正和林掌柜,会不会是。。。两人有勾结?”
陆琢眉头微皱,摇了摇头。
“大竹村并非荒僻之地,距离县城并不远,且村中种植药材由来已久,村民应该不会对律法一无所知,如果私下签署了不公平的契约,怎么不去向官府求助?”
“大人是觉得那婆婆所言有失偏颇?”
沈瑜想起了老妇制止她说去官府告发的话,眉心微微蹙起,为何老妇会说告发也无用?
“老人家说的事情是从她自己的角度来考虑,未必全面。林掌柜与村民签约,背后应该有山阳县府衙的承认和支持,但是。。。”
陆琢又掀开车帘向外望了一眼,那辆骡车依旧不远不远得跟着,李昭特意放慢了车速,以免这人跟踪不上他们,他收回视线,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
“若是正经合理的契约买卖,还何需在这里放置耳目?林掌柜这件事,一定有蹊跷之处。”
沈瑜脑中蓦然闪过了官商勾结这几个大字。。。
只是这里毕竟不是乐安县,陆琢也与山阳知县刘裕从未见过,再者为了避嫌,他与巡史罗桓见面,也得以私下会友的方式来。
两人眸光相视片刻,陆琢微微颔首,沉声说:“我会将吕五的线索告诉给刘知县,至于大竹村签契售卖药材一事,还得先了解清楚再说。”
马车徐徐进了城,那骡车依然跟在不远处,李昭隔着车门低声问:“公子,我们要回官邸吗?”
“先去找一家上好的酒楼用饭。”
马车在山阳县最繁华的大街停下,傍晚时分,街道两旁的铺子一家挂起了灯笼,照的这一片亮如白昼。
陆琢下了车,又伸手扶着沈瑜下来,三人同其他食客一样,慢悠悠踱步进了酒楼。
这个时辰正是酒楼食客最多的时候,楼下雅座座无虚席,而上好的雅室需要提前预订,此时也已经客满。
伙计看三人的穿着相貌打扮,忖度着对方的身份应该不凡,于是介绍得十分殷勤周到。
“客官,二楼厅中有隔开的隔间,干净雅致,正适合几位。”
隔间是用镂空的黄木隔断而成,四面垂着绵密的青色纱帐,里面虽然空间不大,但胜在桌椅摆设颇为精致,案上放着青花白底瓷壶茶盏,甚至还燃着熏香,味道清新芬芳,称得上雅致。
在临窗的隔间坐下,沈瑜心情好像放松了些许。
她先前曾随父亲到山阳县游玩,对这里的特色吃食了解一二。
山阳县南有一条涣河,河水黄浊湍急,泥沙沉浮,虽滋养了一方水土却常有决堤水患,但里面却有一种特殊的鲤鱼,当地人称之为涣河红鲤。
涣河红鲤乃是山阳县的特色,与普通河流中野生的鲤鱼不同,其鳞片金黄闪光,鳍尖鲜红,肉质肥厚,细嫩鲜美,适合清蒸、爆炒等各种吃法。
稍顷,伙计呈上一道四盘红鲤宴,三热一凉,分别是香辣蒜蓉鱼片、清蒸全鱼、砂锅豆腐鱼头和凉拌鱼三丝,另有配汤与主食。
天大的事儿,在一桌鲜香味美的吃食面前都得靠后挨。
几筷鱼肉下了肚,沈瑜把方才在大竹村遇到的事抛在一旁,给陆琢和李昭讲起涣河红鲤精的故事来佐餐。
“据说,很久以前,山阳县南边有个小村庄紧挨着涣河,村里有个撑船的老伯,不管刮风下雨都会撑船渡人。有一天,老伯把船靠到岸边,发现河岸上有一条快渴死的鲤鱼。这鲤鱼遍身金鳞,又身长一尺,若是个寻常人见了,定会捉住吃掉或者卖了换钱,但老伯心善,不忍心鲤鱼缺水而死,又撑船到了河中将鱼放生。”
“谁知到了第二天,老伯吃过早饭去岸边,照例去撑船,你猜怎么样?”
陆琢抬了抬眉毛,笑而不语,只适当地露出些不解和茫然的表情。
俗套的故事剧情,听了开头便能猜到结尾,不过沈瑜讲得声情并茂,又把氛围略加渲染,听上去倒还十分有趣。
但李昭不为故事所动,他依然然面无表情的扒饭,偶尔转头眯起眼睛向隔间外打量一眼。
沈瑜不待他们有人回应,接着自顾自讲下去。
“船里竟然有好些从河里跳出来的鲤鱼,长的都和老伯昨天救的那条鱼一样,只是个头小了许多。老伯把鱼拿回家烹制,又送给村里的邻居,大家尝过后,都纷纷称赞这鱼味道鲜美,说老伯救的是鱼精,它让河里的鲤鱼报恩来了。”
“从那以后,这鲤鱼就被称为涣河红鲤,也成了山阳县的一道特色名吃。”
李昭听完故事没什么反应,他吃饱喝足抹抹嘴,站起身来,说:“公子,你和沈姑娘用饭,我有点事,先出去会会朋友。”
待李昭出了门,沈瑜马上从窗口边转首过来,声音压得极低:“陆大人,李昭大哥去会那个跟踪我们的人了吗?”
陆琢:“???”
他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那跟踪的人进了酒楼后行踪隐蔽,她是何时发现的?
但实则沈瑜发现的更早,在马车里,陆琢曾掀开车帘往后看过两次,他转首回来时虽貌似若无其事,但仔细瞧去眉头微蹙,眼神有一瞬的冷然。
这种细节沈瑜自然不会放过,再加上饭时李昭时不时地打量隔壁隔间,种种端倪便可以推断出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