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声音是任立,林掌柜道:“进来。”
任立推门进来,没吭声,先双膝跪地重重磕了三个头。
林掌柜一看他这举动,心中估摸了个大概,他沉下脸没作声,等着任立回禀。
任立没敢抬头,闷声道:“掌柜的!我跟踪乐安县的陆知县被发现了,他命人把我提到县衙官邸去审问,我。。。我没招架住,跟巡史他们说了掌柜的往瘟疫地卖高价药材的事!”
郑账房闻言啐了一声,气急败坏地说:“你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林掌柜摆了摆手,不动声色地看着任立:“接着说。”
“掌柜的!我只说了这一件,其余的一个字没说。他们虽然放了我,但有人在身后悄悄跟踪我。我回到宅中,一晚上没敢出来,直到今天早上发现院子外没人,这才敢偷跑过来回禀您!”
林掌柜扯了扯唇,冷笑道:“只说了这一件?你是在拿其他的事儿要挟我?”
任立闻言脊背一僵,在地上重重磕了几个头,转眼间额前渗出血来,“掌柜的,我嘴笨,不是这个意思!”
林掌柜微微眯起眼睛,待看到任立额前渗出的血点点滴落在地面上,制止道:“行了,我知道你的忠心。先出去让人好好给你包扎一下,这段时间好生在家里呆着,别再出来。”
任立千恩万谢的出了门,郑账房低声说:“掌柜的,就这样饶了任立这小子?”
“年轻人难免胆小,别人一诈就什么都说了,再给他个机会,现在当务之急不是处置他,”林掌柜站起身来,在厅内来回踱步,“以往卖的高价药材不违反律法,即便罗巡史知道也无妨,以后小心些便是。这个陆知县。。。”
郑账房马上接口:“就是把张家二公子张洵关到监房那个陆知县,现在还在监房关着呢!这陆知县是新来的,年轻又不知道天高地厚,办起事来铁面无私,张家托人送银子求情都没用!”
乐安的张家名声在外,而且和林掌柜关系匪浅,他听到这话脸色微变,稍怔片刻后说:“平白无故的他来这里做什么,还好巧不巧地去了大竹村?既然入住官邸又和罗巡史相识,想必是两人有旧谊。”
顿了顿,林掌柜冷然道:“派人每日好生盯着他,直到他离开山阳县!若只是来会友倒不足为虑,若是来查些什么,必要的话。。。”
后面的话林掌柜没说完,只做了个简单利落的下砍手势,郑账房会意,马上出去吩咐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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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随卖药材的老伯穿过一道狭窄的巷子。
虽是晚春日光明媚的时节,兴许是前些日子下过雨的缘故,这巷子的青石地面仍旧十分潮湿,点点苔藓斑驳而生。
沈瑜没提防脚下,险些一个趔趄滑倒,身体堪堪倾斜的瞬间,一双手稳稳扶住了她。
手指白皙细长,看上去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却十分有力。
沈瑜侧眸,看到垂目瞧着地面的陆大人,双手还稳稳当当地扶着她的胳膊。
“小心。”陆琢提醒。
待看到沈瑜睁大眸子脸色微红,又低头看到自己紧握住姑娘胳膊的双手,顿时觉得不妥当。
他负起双手,往一边让了让,温声道:“沈姑娘,走这边。”
沈瑜点点头,微微抿唇轻笑:“谢谢大人。”
罗桓听到两人在身后低声说话,马上顿住脚步,转首狐疑地看了两人一眼,催促:“快点啊你们两个,落后面太远了!”
老伯在这里走习惯了,脚步又快,转眼间已经落下他们十几步远。
转过巷子口便是老伯家的宅子,沈瑜和陆琢并肩而行,却在经过巷子口的一家院门前猛然停下脚步。
“怎么?”
陆琢看到她停下,问道。
“陆大人,你看这家院子的门。”
沈瑜用手指了指上面贴的白联。
山阳县与乐安的风俗相似,如果家中有长辈逝世,会在宅院卧房的门框贴白底黑字的对联,院门正中心部分贴方方正正的无字黄表纸。
这些风俗陆琢也了解一二,这家院门上贴着的白联还很新,看上去应该是最近家中有人逝去。
但里面稍有例外,透过大开的院门看过去,院中的房屋门框上还贴着红对联,虽说经过风吹日晒后有些褪色,但明显看得出是年节时贴的。
陆琢眉毛微皱,大齐最重孝道,这家的做法,是该说主人心大呢还是并不在意逝者逝去?
“姑娘心细,”老伯看到两人在邻居家门前驻足,说,“这家的老爹吃了药铺掌柜的误开的药病重而死,昨日才出的殡,儿子嘛。。。”
说完,啧啧几声摇摇头,悠悠说道:“既没了负累,又得了一笔偿银,说心里头不高兴那是假的。”
沈瑜稍怔,和陆琢蓦然间对视一眼,这不就是服用了许家药铺许掌柜误抓的药而加重病情身亡的那位老人的家?
不过,听老伯说的话,这老人的儿子好像。。。并不孝顺?
老伯说完,已经自顾自地转过巷子,推门进了自己家院子。
罗桓看不下去两人在后面磨磨唧唧,大声唤道:“快进来吧!”
进了院中,又听得他的声音响起:“这老伯家的院子可真有意思。”
院内与其他民居不太一样,只有两间小小正房。
院内却摆满了晾晒的药材,有新鲜采来的,也有切片半干的,还有几包一看便是从药铺抓来的,纸包已经有些破了,里面的药摊开在那里晾晒。
“别人家都至少三间正房,你的怎么只有两间?”
罗桓环顾一周,不解问道。
“年纪大了,爬不到屋顶上去修补,一阵雨下来房子塌了一间,不过其他两间还能住。”
罗桓:“???”
他咽了咽唾沫,不知道该怎么说,一阵雨房子就能塌一间,这还能住人吗?
他必须得命差役好好查查这灾后的安置居所是怎么回事了!
老伯放下箩筐,说:“等着,夏石槲在房里,我去取。”
沈瑜和陆琢两人暂且抛下心中疑虑,快走几步到了老伯的宅院。
进到院内,正看到罗桓在院内乱转,一会儿趴院墙边看看,一会儿又往房顶看去。
两人还没问他在做什么,突然听到老伯在房内斥责:“你们两个小家伙出去玩,别在房里乱摸东西!”
话音方落,两个孩子从房内跑了出来,看年龄不过五六岁,应该是老伯的孙子孙女。
女孩扎着冲天小辫,绑着红头花,她看到罗桓手里提着的包袱,笑嘻嘻问道:“哥哥,你这包袱里是什么好东西?”
“刚从你爷爷那里买的药材,”罗桓拍了拍,他正趴在窗户底下看那一块露出粗砂的破洞,没时间哄孩子,敷衍道,“不是好吃的,一边儿玩去吧。”
“那不是我爷爷,”小女孩努了努嘴,说,“这不是我家,我家在那边,”
说完,指了指巷子口的位置,“我爷爷才死了。”
罗桓霍然起身,瞪着她:“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那叫逝去,说死了太不尊重人,何况那是你爷爷!”
他这样一瞪眼,孩子有些害怕,向后躲了躲。
“童言无忌,”陆琢道,“别吓着孩子。”
“小姑娘,过来。”
沈瑜冲她招招手,又从荷包中掏出一块怡糖,放到她掌心里。
另一个男孩看到饴糖也跑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沈瑜。
“还有一颗,给你。”
两个孩子小口吃着糖,上下打量三人。
“你们是来干嘛的?”
“我们是来买一种叫做夏石斛的药材。”
沈瑜柔声回答,她摸了摸小姑娘的发辫,发辫上的红头花一看便是新近买的,上面缀有亮闪闪的珠子,价钱不会便宜。
女孩“哦”了一声,说:“我爹爹买药就不用去药铺,吕叔叔亲自给我爹爹送来。他还说,爷爷生病,吃了药后会病的更重,到时候我们家就有银子了。”
女孩把最后一口糖吃点,舔舔嘴角,说:“我们家现在就有银子了,我娘今天还要炖鸡呢!”
沈瑜闻言震惊得睁大眼睛看向陆琢,两人脸色均是一变。
陆琢先反应过来,他蹲在女孩身旁,温和地问:“小姑娘,你那个吕叔叔是不是叫吕五?”
“嗯。”
“他和你爹爹认识?”
“当然认识了,他们俩晚上还一起喝酒呢!”
“你爷爷生病,是你爹爹去药铺抓药还是吕叔叔送的药?”
“爹爹抓了好大一包药,吕叔叔也送了好大一包。”
小男孩吸溜一下鼻涕,接着说:“嗯,妞妞家爷爷没吃完的药扔到巷子外面,被我爷爷捡了回来。爷爷说那里面的药还能挑出来拿到早市上卖呢!”
第34章
男孩说完了这话,房内出来的老伯恰好出来,他老脸一红,大着嗓门斥责:“瞎说什么呢!你爷爷我什么时候捡药拿出去卖了!”
小男孩觉得爷爷不诚实,指了指架子上摊开晾晒的药包,不服气地说:“那不就是吗?!”
“去,去,一边儿玩去!”
老伯老脸挂不住,索性把两个孩子撵出去玩耍,他手里抱着小半布袋夏石斛,都是晾晒好的,转身递给了陆琢,“这就是夏石斛,拿走吧。”
陆琢伸手接过,身形却未动,问道:“老伯,药包里的药方便让我们看看吗?”
老伯还未答话,院外忽然进来了几名差役,见到罗桓后齐齐拱手施礼:“罗大人,知县大人有要事,请您回县衙一趟。”
罗桓不知刘知县请他有何事,但既然着人来请,想必非同小可,他点点头,转首看向陆琢:“方至,沈姑娘,一同回去吧?”
陆琢垂目看着架上纸包里的药,说:“你先回,我还有事。”
罗桓不便等他,叮嘱一句:“早些回去,晚上喝酒。”
说完,便同差役一道出了院门。
最后跟着的一名差役放慢脚步,悄悄回首看了一眼陆琢,侧耳听到他正在问:“老伯,吕五和你那邻居时常来往吗?”
差役神色微变,快走几步,转身出了院门,却悄悄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老伯本以为三人富贵人家出身,却没想到被他塞了药材包袱的是罗巡史,当下紧张得额头直冒汗。
但眼下罗桓早已离开,压根没在意他的失礼。
他心内忐忑不安,看向陆琢和沈瑜得时候便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回答问题也毕恭毕敬。
“大人,这个我不太清楚,只是晚间碰到过两次,看样子两人是相识的。”
架子上摊开着四包药,沈瑜指尖拈起一块参片。
“老伯,这是天景参吗?”
老者点点头,笃定地说:“姑娘,正是。”
“那这个呢?”
另一包中的一味药材上看去与天景参相似,只是边缘呈浅黄色,若不仔细去看是难以发觉的。
老者接来仔细看过,说:“这是地枝萝,与天景参很像,不过功效却是完全不同。天景参吃了后可以强健心肾,而地枝萝却能帮助病者去除腹内积食,通肠顺便,但要是年老体弱者连续服用,会致病情加重,甚至。。。病重而亡。”
“老伯怎么这么清楚?”
陆琢温声问道。
“我年轻时是个走街串巷的赤脚大夫,现在年纪大了就靠采卖倒腾药材为生,这个自然是认得的。”
“这样说来,你那邻居正是因为药铺开的方子中有地枝萝这味药,才病情加重而亡的?”
“这事我略知一二,方子中有一味天景参,那掌柜的正是失手拿错成地枝萝,才。。。”
老者默了默,似乎想起了那病歪歪的老邻居,眼里闪过一丝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