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池珠从厨房探出头来,道:“大人会留下用午饭吧?”
甲一从屋内走出,还没来得及说他马上就要走,就听池珠接着问道:“奴家多淘了两把米,够不够大人的饭量?要不再加一把米?”
甲一默默吞下要走的话,道:“够了。”
厨房渐渐飘出饭香与菜香。
池珠将做好的第一道菜端上桌,往他手上递了双筷子:“还有几个菜也快好了,先趁热吃吧。”说完亦不走,立在一旁,像是在等他做出评判似的。
面对她期盼的眼神,甲一除了说“好吃”以外还能说什么呢?
也只有“很好吃”了。
池珠笑了,转身时裙摆轻轻飞扬起来,脚步轻盈地回厨房去继续忙活了。
从甲一坐着的位置,能看见一部分厨房内的情景,他没怎么动筷子,目光始终追随着厨房内来去忙碌的身影。
池珠忽然抬头向他看了过来。
甲一不着痕迹地垂眸,夹起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大口嚼着。
寻常的蔬菜,家常的做法,没有高汤打底,除了盐与猪油之外没有更多的调料增香增味。平心而论,火候亦有些过了。可甲一却从中吃出了些许甘美的回味。充满了烟火气的菜香瞬间与记忆中的某个时刻重叠了起来。
这顿饭吃完,池珠收拾桌子时,忽然感慨般叹了句:“像这样也挺好的。”
甲一不解其意地看向她。
池珠瞄了眼甲一,见他并不是无动于衷,才接着道:“千岁爷讨厌奴家,就算夫人一时劝说,也只是勉强答应让奴家回去。可奴家并不是贪慕富贵,只是浮萍无根,想要寻一个能够寄身的地方罢了。若是大人不嫌弃,奴家情愿侍奉大人,一切但凭大人做主,只望大人能留下奴家。”
甲一哪儿想到,留下吃顿饭竟会引发她这样的请求,顿时不知所措起来:“你……我只是暂时留你住下……我平时都不怎么回这里……也不需要人侍奉……”
池珠道:“大人就算只是偶尔回来,有热饭热水,有人关心着冷暖,不比冷冷清清的空屋子要好么?”
“你是不是回千岁爷府上,不是我能说了算的。”甲一匆忙地丢下这句,便落荒而逃。
兜了圈回到树上,甲一才喘出一口长气。靠在树上,他望向不远处的小院,不由回想起池珠的请求。
她不愿回千岁爷府上,想留在他家里。
这至少能说明她进府纯属偶然,而非预先谋划的吧,真图谋不轨的人会这样整天发呆看云晒太阳么?
甲一打心底里希望不是。
与甲二换班后,他回到纪府,向千岁爷如实禀报了池珠这几天的行为举止,以及她的请求。
听闻此事,纪无咎也是出乎意料。
他上下打量了几眼甲一,除神态气质中带少许忧郁愁苦之色外,倒算得上是样貌端正,行事又持重可靠,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汉子。
甲一被纪无咎打量得浑身发毛,急忙道:“属下只是如实禀报池珠的话,并非向千岁爷提请求。属下并无意留下池珠,如何处置她,还请千岁爷示下。”
纪无咎玩味地看着甲一:“你不会是和她……”
“啊?”甲一后背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属下什么也没做。只是属下那儿什么都没有,几乎是间空屋,她又天天躲在院里不出去,想必是害怕再遇见添香阁的人。属下便送了些吃的和日常用物过去。”
纪无咎挥挥手:“她不想来纪府,就让她留在你那儿吧,监视可以撤了。”
甲一松了口气,谢恩告退。
邬青叶知道甲一向纪无咎禀报事务,并不去书房内打扰他们,却在门外堵着甲一,问他池珠的情况。得知池珠想留在甲一那儿,不由乐了:“我早猜到会这样。”
甲一:“??”
“并非像夫人想的那样,池珠姑娘只是因为无处可去,才希望在卑职家中留下,卑职也没有……”
“我想的就是这样啊,你以为我想的是哪样?”
甲一:“……”
邬青叶问他:“你家在哪里?我去看看阿珠。”她抬眸看向从书房出来的纪无咎,“接下来你还有差事让甲一去做吗?”
纪无咎让甲一盯着池珠,自然不会安排别的事,但对于邬青叶就要去看池珠,还是感觉很是不爽:“我难得告假在家陪你,你这两天就别出门了。”
邬青叶才不吃他这套:“你告假在家是为了陪我吗?你还不是因为嘴上的伤不想让人看见?”
纪无咎挑眉:“这伤是谁咬出来的?”
邬青叶朝他扬起下颌:“还不是你硬要亲我惹出来的?”
甲一:“……”对话逐渐变得不适宜旁听了,他还想多活几年呢。
他低声告退,也不管屋里争得正起劲的这两位是不是听见了他的话,脚底抹油退出了主屋。
邬青叶发现,近来她和野猪精争着吵着,最后总会莫名其妙地亲了起来,而一旦开始亲上了也就没法再吵下去了。
她终究是没有急着去看池珠,直到纪无咎唇上血痂脱落,重新回到宫里,她才让甲一带路去了他家。
再见邬青叶,池珠显得十分愧疚,郑重地下拜后道:“夫人救下了奴,奴本该侍奉夫人,报答恩情才对……”
邬青叶将她拉了起来:“这事儿怨不得你,要不是无咎乱发火赶你出去,你也不必躲到这里来。我当初救你,不是为了要你侍奉要你回报。如今这样对你来说,比留在纪府更好,我只会为你感到高兴而已。”
池珠没想到纪夫人竟能如此维护她,想必甲一那时候说夫人劝服了千岁爷也是真的。
她看得出来,纪夫人明显不是世家官宦的出身,一言一行毫无官夫人的威仪与优雅姿态。
可那么位高高在上的千岁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在外有着凶残嗜血、喜好剥皮的凶恶名声,却对眼前比自己还年轻的娘子俯首帖耳
池珠对此感到难以置信,可又禁不住心生羡慕。
邬青叶接着开始夸赞甲一,说他如何可靠,如何英勇忠诚,说一千道一万,总结下来就是个天下难得一见的好郎君。
甲一在一旁听得不好意思,连连摇头。但不管他怎么推辞,夫人也不肯停下夸赞,他不得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恳请起来。
邬青叶总算是停下了夸赞甲一,朝他笑笑:“你先出去会儿,我和阿珠有话要说。”
甲一:“……是。”
作者有话说:
甲一的内心写照:原来外人竟然是我。
---
---
◎最新评论:
【甲一和池珠这对感觉也很有意思诶】
-完-
第124章 、【池珠】7
◎很可能池珠也不是她的真名◎
邬青叶与池珠说了许久的话才离开。
甲一又买了够吃上三两天的菜留给池珠。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深知池珠不敢出门是怕再遇到添香阁的人,便直接去往添香阁,向鸨母提起前一阵子逃跑的姑娘,他打算为她赎身。
鸨母还从来没见过已经跑没影的姑娘还会有人为她送赎身银子回来的,当即摆出副见了亲人一般的笑容,热情无比地将他往里请。
甲一入内也不坐,更不耐喝她这里的茶酒,催促她把卖身契拿出来。
鸨母只怕他中途反悔,急忙回房取出契书。开价时自然是坐地起价,除了当初契书上写明的银两,还有各种食宿费、置装费、脂粉费、授艺费等等,五花八门加起来,翻了百倍还不止。
甲一冷冷扫了一眼鸨母:“我就问你,她为你赚过银钱没有?”
“啊这……”鸨母笑着挥了几下扇子,避重就轻地道,“一共也没几天,根本抵不上在她身上花费的银钱啊。大人你是不知道,养一个姑娘可不是光管她一天三顿饭就行了,还得请人来教她弹琴唱曲、仪容姿态……”
甲一报了个数目:“就这些,你看着办。”一边将手中物事往桌上敲了两下。
鸨母定睛一瞧,他拿在手里的是缉事局班头的腰牌,不由吃了一惊,心中暗暗叫苦,早知这位爷是缉事局班头,她怎么都不敢如此狮子大开口地要价,这不是把人当竹杠敲了么?
她掏出帕子抹了抹头上的汗,急忙赔笑,连连道歉:“爷肯花银两赎就是给添香阁面子了,是老奴我人老眼瞎,爷这么威风的做派居然看不出爷的……”
甲一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立契吧。”
“是,是。”鸨母急忙找来账房,立下书契,写明某年某月某日,为添香阁梅香姑娘赎身,人钱两清,立此为据。
甲一瞧见梅香这个名字,眼神微闪,拿起当初的卖身契看了看,上面所留的当然是原先的本名,姓吴,叫做二娘。
他看看鸨母,语气里带了点质疑:“这是她的卖身契?”
鸨母亦是一愣:“爷不知道她的本名?”
甲一心说原以为是知道的,这下是真不知道了。但对上鸨母疑惑的眼神,他只是冷冷地凝视着她。
鸨母急忙道:“是她的,是她的,老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欺瞒缉事局的大人啊!何况这临时三刻的,哪儿来得及找假的契书给大人啊!”
鸨母不敢真收甲一的银子,甲一也就不再多与她废话,将契书与字据都收好,离开添香阁。
甲一回到小院,正要进门前,却不由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他不知道进去后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她。
这个不知到底是叫做池珠还是吴二娘的姑娘,很可能池珠也不是她的真名。
这些天来内心经历反复,但最终他还是相信了她。
一想到这里,甲一就有股压抑不住的愤怒,还有无比的失望。
他深深吸了口气,推开小院的门。
院子里是空的,屋里也静悄悄的,她并没有迎出来,更没有笑着向他问好。
难道是知道事情败露,逃走了吗?
甲一加快脚步迈进屋内,却见池珠正背对门坐在桌边,桌上的铜镜里映出一对不笑亦含情的秋瞳。她并没有看镜中的自己,眼神空洞而茫然。
轻咳一声,她仍是没有反应。甲一便用力推了下门,门扇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重响。
池珠惊得跳了起来,转身时将桌上的铜镜打翻,梳子亦被扫落于地。
这一瞬,她望过来的眼神是惊恐而畏缩的,待看清是甲一后她才松了口气,像是如释重负般笑了起来:“大人这样是要吓死奴的。”
但随即她发现甲一的神色与往日不同。
他的眼窝较深,浓黑的眉宇间又有化不开的细纹,总像是在蹙眉犯愁一般,几乎看不到他的笑容。但每当他抬眸朝她看过来时,眼神却是温和而包容的,配着这样一双略显忧郁的眼眸,就像是远山一般地温柔。
可眼下的他,眉宇间的细纹变得深刻起来,浓眉沉沉地压着蕴含怒气的深眸。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池珠按下内心的不安,勉力朝他微笑。
甲一默默无言地将契书与字据放在桌上。
池珠一看到那契书上鲜红的画押和手印便明白过来:“大人去为奴赎身了?”
甲一合上眼,勉强压抑下勃然愈发的怒气,但语气还是比平常冷硬了不少:“这上面是你的名字?”
池珠朝他微笑:“奴就算识字不多,也认得自己的姓名。”
甲一见她不慌不忙,倒也有些意外:“你为何要自称池珠?”
“奴怕被添香阁的人找到,不敢再用原先的名字了啊。”
甲一愕然,这么浅显的道理他居然没有想到。他觉得自己最近实在是越活越回去了!
“何况……”池珠的声音渐转低弱,“再用这名字,只会让奴想起过去的日子……”
甲一想起她后背上的青紫伤痕,想起她方才独自发呆,连他进来都不曾察觉,想起她惊跳起来时投来的惊恐眼神。
骤忽之间,他突然过来,那天傍晚,她为何直到天黑都没有点起灯。
他也曾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时刻,哪怕事情过去了许多年,仍会在突然间忆起往事,被过往化成的梦魇死死攥住,失魂落魄,不知时光流逝。
池珠再抬眸向他看过来时,眼眸中含着水光:“奴想要变成另外一个人,与过去彻底断开,才会给自己起了这个新的名字。”
她郑重地朝他跪了下来,泪水顺着睫毛落下,溅湿了地面,“多谢大人成全。”
甲一沉沉地点了一下头。
当他抛弃过去的身份,改名换姓投于千岁爷门下时,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心情。
他将契书朝她推过去:“虽然我替你赎身了,但你不必非要留在这里。若你还有地方可以投靠,就算是路途遥远,我也可以找可靠的人护送你过去。”
池珠一怔,抬眸望向他,略微发红的眼眸中还含着泪光,盈盈欲滴:“大人不要池珠留下吗?”
甲一被她这楚楚可怜的眼神一望,顿时不知所措起来:“我只是说如果,如果你有其他地方投靠,不是非要留下,不是不让你留下。”
池珠摇摇头:“莫说奴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就算是有,又怎能不报答大恩大德,就这么离去呢?”
甲一尴尬道:“这也没多少银两,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可对奴来说,却是再世父母一般的恩情。”
听到这句再世父母,甲一不由愣了愣,心中既有释然,也交织着似有若无的失落,后面她再说什么便没有听进去。
不过片刻后便调整好了心情,他朝她道:“你真想留下,我也不会赶你出门。”
池珠欣然笑了起来,眼角却尤带泪花,像是喜极而泣的样子,再次道谢后便去厨房忙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