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啊,送客!”周氏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兀自起身离开。
沈媺蹙了蹙眉,她可不想事情这么快结束,正主儿都还未出场呢。
“母亲,您若此时离去,外面的人定要传咱们国公府与武安侯府交恶,有损您的名声,不如将妹妹叫来赔个不是,纵使武家姑娘有个好歹,咱们也不至于做那恶人,旁人也只会夸您深明大义。”沈媺连忙上前几步,在周氏身侧低声道。
周氏这才顿住脚步,心道若是此时自己只顾着护住沈谣,倘若武家那丫头是个命短鬼,世人岂不是要说她教女无方了,这可万万使不得。
“去将六姑娘叫过来。”周氏对身旁人低语了几句,慢下脚步对侯夫人年氏道:“你且稍作休憩,我已命人请六姑娘过来。”
国公夫人的这番变脸将年氏将要出口的怨气憋在喉咙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一张脸是青红交接,缓了许久才将这股不忿之气咽下,却是懒得再和周氏多说什么。
沈媺借着更衣的名头,出了花厅。
“将这东西交给宝瓶,且与她说让六妹妹不必着急,收拾妥当了再来。”沈媺从荷包里挑拣出几枚珍珠递给翠屏,又低声叮咛了几句。
翠屏对这档子事儿轻车熟路,便是沈媺说得含糊,她也听得明白。想必自家姑娘是想让六姑娘惹国公夫人嫌,但又怕她知道来的是武安侯夫人,知晓原委后托病不来。
只是看着手中的珍珠,她有些为难,夫人跟前的丫头那都是见过世面的,即便宝瓶只是个二等的丫头,平日里也被出手阔绰的国公夫人赏赐了不少好东西,这几枚成色尚好的珠子怕是并不能打动她,她有些为难,若是办不好事儿,回来八成又要挨自家姑娘的骂。
沈媺自是看见翠屏的神色,收紧荷包后想了想又从里面取出十两银子递给了翠屏,心中却骂道:养不熟的狗东西。
翠屏这才笑吟吟地收进袖中,笑道:“姑娘您就等着看好戏吧!”她心中思量着,待会儿将东西给宝瓶时,自己私自扣下一颗珠子也是不碍事儿的。
宝瓶人未到紫藤院便被翠屏追上了,两人一番嘀咕,待翠屏将东西塞入宝瓶手中,宝瓶脸上便挂上了喜色,“且叫你家姑娘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那不是三姑娘身边的丫头翠屏吗?”沈慧远远瞧见连廊处站着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两人獐头鼠目的样子让人一见便心生厌恶。
她最是瞧不上沈媺的那些小心思,尤其这些年老是在母亲身旁撺掇,周氏干得好些糊涂事儿都脱不了她的干系。
最近又不知怎么地与沈谣不对付,整日里酸言酸语听得人心烦。
花厅。
周氏不停抬眼看向门口,神色已有些不耐烦。
沈媺察言观色,对身旁的丫鬟说:“你去看看六姑娘来了没?”
丫头领命离去,又是一盏茶工夫,遣去的人却迟迟不归。
“母亲,怕不是六妹妹又病了?”沈媺声音低柔,但语气中明显透着质疑。
周氏想到小女儿很可能以生病为托词不见,便是她这母亲的命令也当作耳旁风,怠慢至此,可有将她这母亲放在眼里,越想越气,桌子一拍便道:“我倒要看看她多大的架子,去紫藤院。”
话音方落,门外便袅袅婷婷走来一行人,为首二人并行,一明艳一清丽,艳者如桃李,冷者若冰雪,远远瞧去倒似日月同辉,正是世上最好颜色。
周氏一半的怒气在瞧见长女殊丽的容色时便消了一半,再瞧见年氏脸上的羡慕之色,心中不由又得意了几分。
“这又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母亲生气了?”沈慧眼中带笑,明媚的笑颜极具感染力,禁不住带动她人的笑意 。
“还能有谁!”周氏的眼风扫了一眼她身侧的沈谣,见她浅黛双弯,哀思凝滞,形容憔悴,倚在身旁嬷嬷身侧,颇有些弱不胜衣,楚楚可怜之意。
沈慧眉眼一横,瞥向沈媺,“你可是又惹母亲生气了?”
“二姐姐你可冤枉我了!”沈媺眸中浮光隐现,欲还嘴,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多年前的一幕。
茫茫的冰雪中,她一脚踩空跌入冰渊之中,彻骨的寒侵入四肢百骸,便是骨头缝儿里都是冰碴子。
在她苦苦挣扎求生,命悬一线时,她清清楚楚地记得沈慧披着猩红的毛领披风站在岸边静静地看着她,直至她彻底昏厥。
虽然后来她知道是沈慧在危急关头唤来了丫鬟将她从冰湖里救了出来,可她也永远忘不了沈慧头一日在公主府的赏梅宴上笑吟吟地说:“再过几日便是爹爹的生辰了,若是我也能在冰面上翩翩起舞爹爹定是高兴的,可惜我前几日扭伤了脚,怕是不能冰嬉了。”
回府之后便有丫鬟告诉她府里的湖面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更有人撺掇她走冰起舞。
这一切也是在病好之后才想通,沈慧之所以害她,怕仅仅是因为自己在母亲那里说了大哥沈翀的是非,挑拨两人离心之故。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沈媺反驳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后背爬上一股森然的寒意,她虽然恨极沈慧,却也怕得要死。
她婉媚一笑:“姐姐怎地与六妹妹一道儿?”
言语中不易察觉的颤抖,唯有极为了解她的贴身大丫鬟听了出来。
沈慧并不理她,只是看向周氏,笑吟吟道:“方才见到母亲身边的朱嬷嬷便问了几句,得知有贵客到府便一道儿跟来了。”
两人一并向年氏见了礼,后者见到沈谣,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这才说道:“今日冒昧叨扰,实在是迫不得已。”
周氏嘴角露出讥嘲的笑,“人已经来了,你有何话尽管说,不过我丑话说在头,你们侯府对不起在先,便是阿谣有何错处也是救人心切。”
自己的闺女便是再不好,也轮不到旁人指摘。
沈媺心中冷笑,今日武安侯府夫人找上门来,魏国公府六姑娘的名声算是毁了,名门望族之女名声大于命,一旦有了瑕疵便再无出头之日。
“夫人严重了,我今日来是有求于六姑娘。”年氏有些羞愧道:“昨个儿我家丫头吃了六姑娘开的药已是好了许多,今个儿还需六姑娘到府上复诊。六姑娘救命之恩,我侯府铭记于心,他日必当重谢。”
年氏说罢,屋中几人脸色各异,尤其沈媺惊疑道:“她不是把药都吐了吗,怎么就好了?你怕不是故意将六妹妹哄骗至府上好发难?”
“沈三姑娘怎知我家妍儿将药都吐了?”年氏心中不悦,这才过了几时,外人竟然打听到她府上内宅之事了,这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昨个儿夜里她守了一宿,生怕武清妍出事儿,好在虽然吐了药,但大夫诊过后却说有救了。
沈媺尴尬不已,“我只是听别人说的。”
毕竟是有求于人,年氏并没有继续追究是听谁说的,反倒是巴巴地瞧着沈谣,诚恳道:“不知六姑娘意下如何?”
周氏愣了半晌才回过味儿来,赶忙道:“她一个小丫头哪里比得上宫中太医,你还是另求他处吧。”
年氏神色一变,慌忙道:“先前是我不对,求夫人看在我家老爷的面儿上,让六姑娘随我去吧。”
沈谣是有些犹豫的,原本复诊她是该去的,但她昨个儿已有不好的预感,春夏之交,她身子便有些不好,这几日里困乏无力,怕是又要久卧床榻。
“母亲便应了吧,有道是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虽不是正经的大夫,既已插手,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沈谣难得见到这样的病症,一时也放不下,终是应了。
周氏明显有些不悦,沈慧适时出手,周氏这才应下了,临去时还瞪了沈谣一眼。
奈何沈谣是个榆木疙瘩,完全接收不到周氏的怨怼眼神。
沈慧放心不下,随着一道儿去了武安侯府。
武清妍恹恹地躺在床上,见到沈谣眸中露出一丝光亮。
昨日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中她被人封在密闭的盒子里,四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逼仄的狭小空间里,每一次喘息都逼近死亡,无以言喻的悲怆与恐惧令她无处藏身,指尖划在黑暗中发出喑哑的怪声,留下一道道抓痕。
黑暗中似有虫蚁慢慢逼近,在她的皮肤上缓缓爬行、啃噬……
她忽然就不想死了,她想念她的母亲,想念哥哥,甚至于害她至此的姐姐……
歇斯底里的挣扎与哭喊,在渐渐稀薄的空气中绝望,他的心已经滑向黑洞洞的深渊。
光,破晓之光,便是这样突兀的毫无征兆地闯了进来,她拉着她的手,柔声道:“跟我走吧。”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却可以劈开她周边的黑暗。
沈谣的两指落于武清妍纤细的腕间,浅谈的眉角轻轻蹙着,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露出几分柔婉的笑,“你且放宽心,若是调养得当,下月的端午咱们还能一起看南湖的龙舟竞渡。”
“真的吗?”武清妍苍白的脸颊上浮现出一抹胭脂色,飞快地看了一眼沈谣道:“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沈谣怔了一下,笑道:“乐意至极。”
无怪乎沈谣怔忪,实在沈谣这人乏味至极,知晓她的人没几个愿意与她玩乐,平日里没有一个朋友,收到这样的殷切的邀请还是头一次。
第20章 意外
回府的路上,沈慧想吃饴糖,马车便停在了赵记干果铺子旁。巧的是宁王府的马车恰好路过,为了避让,沈谣二人不得不下马车。
索性已经下来了,沈慧便带着沈谣去干果铺子一道儿去挑选果脯,这铺子是京城最大的干果铺子,尤其各式糖果点心做得甚是精致,而且味道也很出众。便是她们这些成日里吃惯了美食的官家小姐也推崇至极。
便是沈谣这不常出门的人,也有幸吃过几次,味道确实很好,她尤其爱吃这家铺子做的梨膏糖,许是她学过医,知晓梨有养阴清肺,生津润燥的效用,这才偏爱了几分,说来这梨膏糖她自己也可熬制,但味道总是不如这赵记做得好,甘而不腻,甜中带香,香中带鲜,含在口中,简直回味无穷。
沈谣随意选了几样,正要走,却听见自己丫鬟青画正与人争吵。
沈谣道:“何事?”
“小姐,梨膏糖只剩最后一袋了,店家已允诺给咱们了,这小子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抢了糖袋子,不肯给。”青画是国公府的丫头,便是在满是权贵的京城,也没几个人敢惹国公府的,是以青画遇到这种泼皮有些招架不住,一张小脸气得通红。
沈谣见对方只是个十岁上下的小童,虽然皮肤有些黑,但眉眼却很秀气,并不似泼皮无赖之流。
青竹横了青画一眼,便对店家道:“还不着人把东西拿过来,是等着我们自己动手吗?”
能在京城经营这么大一个铺子,眼力劲儿还是有的,连忙叫了几个伙计把那小子按住了。
谁知这小子滑头得很,直接将手伸进糖袋子里狠狠捏了捏,几步扑到沈谣脚下,抽泣道:“这位贵人,我家中阿爷已病了数日,日日咳喘不止,今日是爷爷寿辰,我与爷爷相依为命,他将我养这么大,我无以为报,只能将这攒了许久的银钱换几颗糖果,缓解他几分病痛,求小姐将这包糖让给小的,求求您了……”
青竹将沈谣护在身后,瞪着面前的小资怒道:“给我抓起来了。”
“少在那儿装蒜,若你所言属实,你何不拿这些钱给你爷爷抓药,跑来这糖果铺子有何用?”这铺子里的糖果点心比之一般的铺子要贵上许多,这一包糖的钱都够寻常人家吃喝半月。
那小子眼珠子转了转,大哭道:“你们仗着人多欺负一个小孩,明明是我先要的……”
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引来了不少人。
她虽戴着幂篱,但被人这么瞧着,也有些不舒服,淡淡道:“给他吧。”说罢,她转身便去了沈慧所待的雅间。
青画狠狠剜了那小子一眼,气呼呼地付了余下的钱,心中只道自家小姐太过心善了,若是旁人定将这小子抓起来狠狠打一顿不可。
约莫一盏茶功夫后,青竹来报可以走了。
沈谣起身时,身子忽地一个踉跄,若不是青竹眼疾手快及时扶住她,这便要摔在地上了。
“小姐您身子若不是不妥,不如再休息片刻。”
连日的奔波,让她很是疲惫,本就欠妥的身子,大有不堪重负之兆。
沈慧瞧着她苍白的脸色也有些心惊,往日里只知这妹子身子差,不想就出了两趟门便有些摇摇欲坠。
“无妨,待回去吃两副药,再躺上几日也便好了。”青竹青画一左一右扶着她出了赵记,向停在一侧的马车走去。
临至马车前,青画先爬上去拿了绣凳下来,青竹扶着她的一只手,沈谣抬起一只脚,耳畔一阵风过,她下意识地转头,尚来不及看清什么,整个人便被重重地撞倒在马车壁,胳膊一阵剧痛,脑子也有些昏昏沉沉。
恍惚间面上一阵凉意,她抬起头,面上的黑纱已偏向别处。
她便清晰地撞入了一双深邃狭长的眸子里,那人淡淡看了她一眼,便飞奔而去。
空气中徒留一股梨膏糖的甜香,晕倒前她看到姬如渊追着先前抢她梨膏糖的那小子远去。
这一觉她似乎睡了很久,梦中红衣乌发的青年轻轻挑起她鬓边一缕碎发,轻轻呢喃:后会有期,小瞎子——
一股寒香扑鼻,冷冽中透着一股子渗人的凉意,那份凉顺着她耳垂直达心底,让她遍体生寒,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睁开眼已是翌日戌时,她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青禾红着眼睛将她扶起,青竹拿起药碗便要喂,沈谣摇了摇头,饮了几口茶,这才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不及沈谣询问,青画便将昨日的事儿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干脆,末了气呼呼地骂道:“那小童最好让锦衣卫抓入大牢去!”
凡是入了锦衣卫大牢的人鲜少能活着出来的,便是出来的不死也扒层皮。
说起来昨日也是沈谣倒霉,先是被抢了糖果,而后又被对方撞倒,虽然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但力气着实不小,那一下将她本就孱弱的身子撞得不堪重负。
便是此刻,她动不动便觉浑身酸痛,尤其臂膀动一下便似针扎一般,好在并未脱臼,将养些时日便好了。
“便是没有锦衣卫,咱们也不能轻饶了他去,我已经让外门的小厮去查了,等抓到那小子非扒了他皮不可。”青禾亦是义愤填膺,为自家小姐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