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记事起便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病秧子妹妹,真正有印象的还是她七岁那年的冬至日,那日下了大雪。
她听说从小离家的妹妹回来了,迫不及待地跑去母亲院子里等着,丫鬟通传的声音甫一响起,她便掀了帘子去看。
纷纷暮雪中,穿过月亮门的小女童被少年抱在怀里,一身火红兜帽下的小脸冰雕玉琢,清亮的眸子一瞬间夺取了天地之色。
路过小径时一枝娇艳的红梅斜刺里伸了出来,恰好别在了女童隆起的丫髻上,红色缎子系着的银铃发出悦耳的声响。
梅枝着雪,芝兰玉树的少年郎偏过头,唇角溢出一抹笑,那一瞬所有人都闻到了清冽的梅花香,看到了无边春色。
自那之后,她便发现大哥对六妹是不同的。
沈谣以为哥哥带她去的地方必然是清静风雅之地,哪成想马车七拐八绕地去了一处偏僻的小巷,马车在一处门店前停下。
千面面馆。沈谣打量着牌匾,朴实无华至极。
面馆不大的铺面,里外不过两间,随意的摆放着七八张桌椅,三三两两的坐着几人,伙计正擦着一张桌子,见有人来连忙迎了出去。
见来人衣着考究,相貌亦是不凡,顿时便拿出几分小心来。他家这面馆开张不久,又偏僻的很,平日来吃面都是附近的住户,且都是平头百姓,哪见过这般鲜亮的人物,心中也不由嘀咕,这些个富贵人家怎会找到这里。
沈谣来之前特意换了男装,她年岁小,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旁人瞧了也只会觉得这小少年生的如此漂亮,加之她平日里性子冷,自带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寒之气,瞧着倒是有几分少年人的老成。
在沈谣落座之前,沈翀自袖中摸出个帕子将椅子擦了擦。
她没想到哥哥竟是这般心细体贴之人,平日里骄矜的贵公子竟会来这样的地方,她不仅对这家厨子的厨艺生出几分好奇来。
沈翀见她自始至终未露出不耐或者嫌弃的表情,不由对这个妹妹又喜欢了几分,私心里将其引为知己,脸上的笑容亦深了几分。
“别看这面馆不起眼,这厨子的面食做的真叫一绝。”沈翀回过头对跑堂的伙计道:“两碗碗阳春面,一白一红。”
见哥哥说的这般讲究,沈谣不由奇道:“哥哥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沈翀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闪躲:“是朋友告诉我的。不过这家的面是真的好吃,这面馆的老板便是厨子,听说这人会做千种面,但凡你能说出来的他都能做出来。”
能与沈翀成为朋友的,自然非富即贵,也不可能会光顾这样的馆子,见他不愿说,沈谣便不再追问。
正说着话,跑堂便将一碗素净的汤面端了上来,沈翀又从袖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布袋子,取出一双箸递给她道:“这是新的。”
“这阳春面啊又称‘清汤光面’,虽然看着清汤寡水的,只一把面条,一点葱花,其实这面、这汤都大有讲究。这银丝面细而长,韧而爽,久煮不坨不糊,而且根根可数……”沈翀说到美食两眼就放光,论起各种吃食如数家珍,不知道的真当他是个厨子。
沈谣不由看了看碗中的面,果真如他所言,一个个又细又韧,不由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真的是汤净面爽,鲜香可口。
沈谣吃了一口,眯着眼睛道:“这面便是用梳篦打理过的青丝,清清爽爽。”
跑题的伙计见来了个老饕,不由在旁绘声绘色地说道:“客官一看就是讲究人,咱这阳春面的汤分两种红汤和白汤,白汤浇头用的是鱼汤,将鳝鱼的骨头油炸了之后,加上葱、姜、鸡,再搁上猪棒骨,熬成鲜汤。这红汤便是掺高汤与不同佐料,和料酒、绵糖调制而成,配上这面那味道美极,便似温和的春风拂过你的胃。”
正说着沈翀的面也来了,正是红汤的阳春面。
“我听你说的你家这面与南方的阳春面也并无不同,为何味道却鲜了许多。”沈翀在少年时期曾随老师一道游学,去过许多地方,自然也对各地的美食有所研究。
跑堂一副你问对了的表情,“有道是千人千面,不同的人做出来的饭自然也是不一样的,况且咱们这面馆的面、水、食材、火候都是有讲究的,只说这碗里的一点猪油,用的是纯土猪,选的上好猪板肉熬制……”
旁边一青年食客闻言悠悠道:“怪不得如此贵,在这儿吃一碗面在外头的面馆都能吃十碗了。”
沈谣闻听此言,恍然大悟,怪不得这面馆没几个人,便是在座的几位衣着也不似清贫人家,只是这样偏僻又如此昂贵的面,老板不会亏钱?面馆不会关门吗?
似沈翀二人自是不在乎银钱的。
“吃吃吃!我叫你吃个够!”方才说话的那青年人一把扯下头上的巾帻扔进了汤碗里。
沈谣坐的位置恰好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青年人低头吃面时巾帻过长几次掉下来沾了汤汁,这人揽了三次,第四次竟然直接将巾帻扯下来扔进了碗里。
这番动作把店里仅余的几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沈翀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低声对沈谣道:“此人脾性很是火爆!”
知道你还说出来,也不怕别人揍你!沈谣不由腹诽。
跑堂的伙计忙笑道:“吕秀才,这面可糟蹋了!再给您重做一碗吧!”
吕秀才头发散乱,气得脸色通红,从袖中摸出一枚碎银子丢在桌上,气呼呼道:“晚上我再来吃!”
待这人走了,旁边有人食客问道:“这人真是秀才公?我瞧着怎么不像?”
也难怪他不信,这吕秀才不仅长得五大三粗不像读书人,言谈举止更像个武夫。
跑堂伙计不由唏嘘道:“谁说不是呢!说起来这吕秀才也是咱们这附近的一号人物,早前面馆刚开起来因价格贵,被附近的地痞流氓闹过几次,我爹每次都给些银钱打发了事,谁知这些人越闹越凶,眼看着面馆都开不下去了,若不是后来碰到恰巧来吃面的吕秀才,咱家这面馆都开不起来。”
那食客也是个包打听的性子,与跑堂的小老板唠起嗑来。小老板口才了得,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吕秀才如何一己之力打跑了十几二十小混混的场面说的是栩栩如生,一众食客都竖起了耳朵听,时不时还插上几句。
末了有人打趣道:“小老板这般口才,不去说书真真是可惜了!”
跑题的小老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笑道:“吃面吃面!”
沈谣二人也吃得尽兴,不仅吃了面,还免费听了一回说书。
“这家厨子做面食确是一绝,赶明儿我把人弄咱们府上。”见沈谣吃的满足,沈翀冲沈谣挤挤眼,一副我很懂你的样子。
饶是沈谣性子冷,也不由失笑,对沈翀眨了眨眼道:“谁能想到风流倜傥的安国公世子不爱美人爱厨子,怕是要碎了半个京城的少女心!”
“你这丫头,竟会打趣哥哥了!”沈翀握着扇柄轻轻在沈谣头上一敲,很是无奈。
自他与武安侯府退婚的消息传出,每日里都有冰人登门说项,便是随意出个门也能被狂蜂浪蝶缠的脱不开身,若不然他也不会躲到这偏僻的小巷来。
不过今日怕是躲不过了,他与人有约。
第23章 万卷楼
万卷楼是一间书画铺子,不仅售卖书画,不时也会举办一些文会。
这铺子坐落在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万卷楼的主人正是天下文豪泰斗关之问的首徒宋温如,此人才高八斗,爱书如命,时人称他书蠹诗魔。
当朝太傅说亦说他状元之才,奈何此人不慕功名,竟不曾科考。
不久前宋温如联合大周的几位文学泰斗发动了轰轰烈烈的“复古运动”,他们主性情,反模拟,推崇李杜,不拘一格,对时下讲究雍容典雅,内容粉饰太平,卑冗委琐风气的“台阁体”深恶痛疾。
因宋温如是云中人氏,以他为首的诗歌流派便被称为‘云中派’,云中诗人更加重视的是对法度声调的掌握与粉饰太平的台阁体简直是水火不容。
今日万卷楼有书画会,沈翀原本不想凑这个热闹,但是想到妹妹的婚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只因今日太子殿下也会来。
说起来,一直有传言说这万卷楼便是太子的产业,旁人兴许不知道真假,沈翀却知这是真的。
“万卷楼藏书颇丰,三楼有阅书雅室,你随意挑几本书看看,我去去便来。”沈翀将自己的小厮沈墨留给了沈谣,自个儿径直去了四楼。
沈墨早得了主子的吩咐,遂细致地为沈谣介绍起了万卷楼。
“今个儿这万卷楼里挂了几幅前朝名人字画供人鉴赏,姑娘若是有意不妨去瞧瞧……”沈墨是家生子,与沈翀自小一块儿长大,对沈翀的心思有几分了然,这国公府的六姑娘从小养在外地,对京城的世家圈子不熟,再过几年她便要议亲了,若一直没有名声传出,恐影响她亲事,是以沈翀才带她来万卷楼与京中闺女多些接触。
沈谣与人情世故上一窍不通,自然猜不出沈翀及沈墨的一番心思。不过,她对这万卷楼却有几分兴趣,于是顺着沈墨的话便去了二楼。
左边雅间多为男客,右边多为女客。只是沈谣忘了自己今日着的是男装,径直去了女客这边,沿途中发觉许多女眷看着自己,低头瞧着自己身上的靓蓝色绫锻袍子才醒悟过来。
只是此番再要退回去就有些难堪了,她也不太想挤进男人堆里,便打算退回去。
谁知刚转过身,便听到身后有温软的女声道:“这位姑娘且慢走。”
沈谣脚步略顿了一顿,便继续往前走,她穿的男装,并不觉得那人是在叫自己。
哪知刚迈脚又被人叫住了,沈墨小声嘀咕道:“六姑娘那人是在唤您呢!”
沈谣回过头,见说话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穿着件胭脂红樱花薄绸衣衫,下套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其人面如满月,杏眼桃腮,笑睇之时美目流盼,见之忘俗。
沈谣不解地回头询问:“姑娘叫我?”
“自然是叫你,方才浅妤姐姐说你是姑娘我还不信,这么凑近一看果真是,我都看到耳洞了。”小姑娘说话一派天真烂漫,却将沈谣置于众人审视的目光之下。
许多半是好奇半是轻视的目光里,沈谣读出了小姑娘的不怀好意,她蹙了蹙眉道:“我不认识你。”
说罢径直转身便走,倒是把身后一众看好戏的人惊得张大了嘴巴。
这姑娘好没礼貌!
沈墨也是惊了一惊,忙低声道:“这位着胭脂色长衫的姑娘是晋王幺女寿安郡主,十分得帝后的宠爱,您还是……”不要这么任性的好!
“妹妹别走啊!”寿安郡主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来,话音未落沈谣前头的路便被一个身材健硕的胖丫头给堵住了。
沈墨倒是有本事将人一脚掀飞了出去,但是他不敢啊,毕竟是郡主的侍女,他这一脚下去估计自己脑袋就保不住了。
寿安郡主笑嘻嘻道:“我与姑娘一见如故,不如姑娘随我们一道看看字画如何?”
沈谣回眸盯着寿安郡主深深看了一眼,后者下意识地别过头看向了别出。
明明自己比对方年长,个头也比对方高,不知为何被这双深色眸子盯着时会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见她迟迟不说话,寿安郡主脸上的笑便有些挂不住,眼看就要发怒。
“快看是宋才子,想必他手中的便是今日的重头戏‘舟下建溪图’!”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方才还各自闲聊的闺秀们立马伸长了脖子看了过去,只是不知这些人看的是丰神俊朗的宋才子,还是宋才子手中那幅价值连城的‘舟下建溪图’。
沈谣并不想去凑热闹,却被看热闹的人群推搡着到了宋才子所在的那间客堂,客堂四周挂了许多书画,最中间那副便是‘舟下建溪图’,是前朝大画师孟元伯所作,此人被誉为‘画圣’,原本画作颇丰,却经百年战火,遗世之作不过寥寥,皆藏于皇宫内院或是顶级世家手中,能流传出世供大家共赏的还是头一遭,本朝文风炽盛,不惜重金抢购书画数不胜数,因而这些见惯了名画的世家勋贵才会这般趋之若鹜。
今日这幅‘舟下建溪图’便是公开出售的画作,
沈谣不禁看向此画,《舟下建溪图》 设色纸本,约莫纵一十五寸,横十寸,未经装裱,色泽深沉,边角已有破损。右上角引首题记为“舟下建溪图”,题识为“客航收浦月黄昏,野店无灯欲闭门。倒出岸沙枫半死,系舟犹有去年痕[1]。”。
“这幅《舟下建溪图》结体狭长,挺秀遒劲,不愧是画圣……”
“此画疏林水村,渔舟浅渡,远山近陂配轩得宜,水墨设色自然浑成,实乃不可多得的佳作。”说话的是一留着小胡子的中年文士,身边簇拥了不少人,言语间不乏吹捧之意。
沈墨跟在沈谣身侧,怕她胡乱说话得罪人,忙小声向他介绍道:“这人是国子监博士韩琦,与云中诗人不对付。”
韩琦为台阁体代表人物,自然与云中派的人相看两厌。
沈墨有预感,今日这《舟下建溪图》,必然会引发两派相争。不过要想从孟温如购得这幅画,不吐点血怕是不行。
在座诸人多是权贵,对此画势在必得者不少,是以听到各位文学泰斗对此画的品评皆露出喜色,仿佛已是囊中之物。
“不知云翁觉得此画如何?”宋温如笑容淡淡看向台阁体领袖之一,翰林院侍讲学士,东宫讲官李准。
沈墨又嘀咕道:“李准号云翁,博学多才,善辞赋,又精于书法,尤擅青词,且好品玩古董。”末了又补充一句道:“世子说此人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不是好鸟。
李准年过半百,鬓边已有华发,但身形挺拔,不显老态,看人时总是仰着下巴,一副倨傲模样。
“诗与画并臻妙境,此番名篇佳作不知云中仙客可否割爱?”李准对这画喜爱至极,面上却不显,仍是拿着鼻孔看人。
“就看云翁出不出得起价,另外这幅画乃义卖,所得善款均用于修筑黄河堤坝。”宋温如语毕,迎来一阵赞扬之声。
接下来的义卖进行的很快,最终拍得此画的人竟是李准。
想他一文士哪儿来这许多钱,在场不少人都露出好奇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