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还嫌不够丢人么!”二夫人素来脾气和善,但被外人看了这么大一个笑话,她面子也有些挂不住,若是再因此影响了国公府小姐们的婚事便糟了。
见沈媺冷静一些了,二夫人又道:“究竟怎么回事?”
沈媺恶狠狠地等着沈谣道:“是她害我,我一进门她便把毒蛇扔到我身上。”
“若是我要害你这蛇便不会死了。”沈谣冷冷一笑,对青竹道:“将你打听到的都说出来。”
青竹上前不卑不亢道:“一个时辰前,二姑娘与六姑娘用过膳,三姑娘将二姑娘唤了出去说话。两人刚走,四姑娘跟前的丫头说是四姑娘身子不爽利便要请六姑娘去看看。奴婢陪六姑娘走到半道儿,姑娘说忘了拿药匣子便遣奴婢回去拿,奴婢走到院内隐约听到屋内有声响便留了心眼,偷偷藏在树后查看,没一会儿便见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小沙弥,小沙弥鬼鬼祟祟,且他手中提着个食盒。奴婢心中奇怪怕是偷儿拿了姑娘们的贴身物事,便打算追上去看看,谁知道那小沙弥偷偷摸摸地到了一处竹林里,而三姑娘的丫头翠屏也在那里。小沙弥说是成了,翠屏便给小沙弥手里塞了样东西,随后两人便分开了。奴婢觉得事有蹊跷,便急急禀报了姑娘,谁能想到会有人如此恶毒在姑娘的床榻上放了毒蛇,府上人谁不知道六姑娘有心疾若是被吓到了,那便……”
说着青竹便忍不住哭起来,她是真的替自家姑娘委屈,是以哭得情真意切。
二夫人听得清楚明白,自然知道这是有人要害六姑娘。她不由将目光落在沈媺身上,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竟这般狠毒,连自己的亲妹妹也要下毒手。
“你血口喷人!”沈媺脸色苍白,急道:“我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为何要害你?”
她原本也不过是想吓吓沈谣,她总觉得沈谣在装病,心疾一说不过为了博取同情,若真有病,怎么老是犯病也不见出事儿。况且那蛇驯化过的,根本就不会随意咬人,便是咬了,也不一定会死人。
这山上的主持方丈是远近为名的名医,自然不会袖手旁观的。
沈谣对青竹道:“那小沙弥你可还认得出?”
“自然认得出,只要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一眼便能认出来。”青竹刻意记了那小沙弥的样貌,料想此刻将山上的小沙弥集中起来,她定能认出人来。
二夫人将几人神色看了看,忽然上前抓住沈谣的手道:“寺里人多眼杂,若是消息传出去影响国公爷的官声,况且你姐姐们都到了出嫁的年龄,影响了闺誉整个魏国公府的姑娘都要遭罪。”
见沈谣不说话,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着她,仿佛是将她心底的那些龌龊心思都看了干净,二夫人不由心里打怵,这六姑娘性子确实硬了些。
“二婶知道你受了委屈,不过姐妹间的小打小闹也是常事儿,回头二婶会重重罚她,便是你祖母知道了此事,也希望能息事宁人……”
沈谣抿了抿唇,淡淡道:“二婶我有些累了想先行回府。”
“好好,二婶这便命人备下马车送你回去。”见沈谣松了口,二夫人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她初掌家便出了这档子事儿,若是处理得不好,定要让三房四房看笑话的。
半个时辰后,沈谣已坐在了回府的马车上,随行的还有国公府的护卫。
“二夫人怎能如此偏心?”青竹有些愤愤不平,但心里也清楚此事定然与沈茹也有干系,不然二夫人不会如此护着沈媺。
到底是自个儿的亲生女儿,怎能不护着?
沈谣并不为这些事儿烦心,沈媺她们的那些伎俩在她眼里并不算什么,只一眼便能识破。
只是选择惊吓这招着实有些阴损,若不是她早有心理准备知道屋中有异常,若不是床上放的是蛇,说不准她真能被吓到。
小时候她的确是怕蛇的,但师傅为锻炼她胆量,让她养蛇从蛇崽子出壳的那刻她便开始养,直到最后开膛破肚取出蛇胆入药。
“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马车辚辚声中,似乎还有别的声音,只是声音太小,沈谣有些不确定。
青竹掀开车帘,探出头四下望了望,回首对沈谣道:“远处的田坎上似乎躺着个人。”
似乎是察觉到马车上有人张望,女子的声音更大了些,“救命啊,救救我……”
见沈谣并没有要停车施救的意思,青竹也不好开口,毕竟小姐遇险多次,还是小心些为妙。
“停车。”沈谣感觉这声音有些耳熟,似乎在哪里听过。
马车随即便停下了,沈谣并没有下车,青竹则吩咐了护卫前去看看。
很快护卫便搀扶着一女子走了过来,走得近了沈谣才发现女人身上穿的竟是件灰色纱衣,头上的帽子不知掉在何处,一头长发披散着,样子十分狼狈。
尽管如此,她走得近了,黑发遮掩下的冶艳秀色便展露无遗,女子双眉轻蹙,眸若静水秋月,抬眼望来的瞬间,却是怔了一怔,似乎是没有料到马车的主人竟是自己曾经险些害死的沈家六姑娘。
青竹也惊了一惊:“武姑娘!”
没错来人正是犯了错被送往尼姑庵养病的武安侯府姑娘武清霜,瞧她如今狼狈的样子倒似是遭人打劫一般。
不过尼姑庵那种地方打劫自是不可能的,她很可能是逃出来的。想必在魏国公世子沈翀未成婚前,武清霜只能是“病着”,武安侯是不会放任她四处游荡的。
武清霜好不容易逃出来自然是不想被人送回去的,她也顾不得其他,跪倒在沈谣的车窗下,不停磕头道:“从前是我糊涂做错了事儿,望沈姑娘大人有大量帮帮我。求您捎我一程,将我带到陈御史家门口便可。”
沈谣像是没听懂一般,微微歪着头,静静地看着她,像个没睡醒的孩子。
忽然她张口问道:“你后悔吗?”
武清霜愣了下,半晌才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
后悔吗?本是侯府千金,又有家世显赫样貌英俊的未婚夫,合该是人人艳羡的天之娇女,怎么就沦落到有家不能回,有亲不能认的凄凉境地。
见她面容苦涩,迟迟不开口,沈谣心中已有了答案。
随手招来两名护卫道:“你们送她去,务必将人送到陈御史家。”
闻言,武清霜强撑着身子朝沈谣磕了个头,马车却未曾为她停留,扬起的尘土扫了她一脸。
“姑娘为何要帮她?”
武清霜心思歹毒,落到这般地步完全是咎由自取,青竹一点都不同情她。
“我只是想瞧瞧,这般费尽心机得来的姻缘究竟能不能长久?”
在沈谣看来,自己并非是帮武清霜,若是真心为她好,此刻应将人送还尼姑庵或是武安侯府,不管是这两处的哪一出她至少都还是武安侯府的女儿。
自她踏入陈家便不再是武安侯府的人了,只不知此时跌落尘埃中的她还能否得情郎爱护,清贵出身的陈家又能否接纳家族厌弃的女子?
入城后,沈谣并未立即回府,反倒有了闲心逛逛,前几日她听哥哥说,聚香斋的糕点很是美味,尤其是牛乳菱粉香糕、雪泡豆儿水,冰爽可口,炎热夏日吃来正好。
冬季取冰,藏之凌阴,夏日可用以消暑。魏国公府自是有冰室,只不过二夫人执掌中馈,府中人多口杂,不能厚此薄彼,时常取用总要落人口实。
沈谣听说宫中有气势宏伟的冰井台,专用来藏冰消夏,每至酷暑天,宫中妃嫔便“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冰”,甚至会举行宴会赐冰于臣子,其时墨客骚人聚集,消暑且作诗赋,风雅至极。
一口冰花吃到嘴里,沈谣只觉一股凉气卷走了浑身暑热,口感也是极佳的,真真是“似腻还成爽,才凝又欲飘。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消。”
店小二又给她推荐了一种豚皮饼的小吃,面皮晶莹剔透、薄如绵帛,入口劲道有嚼劲,且凉爽解暑。
沈谣吃了一口觉得很不错,便将店小二叫来细问了这菜的做法,店小二也一知半解,便将厨子叫来说了一番。
原来这豚皮饼以小米粉、粱米粉烫制,用热汤和面,和至薄粥状即可,再将小圆薄铜钵子放入烧开的热水中,用勺子舀粉粥于圆铜钵内,不停旋转钵子,至钵中粉粥均匀至于钵的四周壁上,粉粥烫成熟饼后将其取出置于冷水中,不久便如猪皮一般柔软,放凉后浇上麻油等调料便可食用了。
青竹给了厨子赏钱,便遣退了。
沈谣之所以详细询问便是打算回去告诉沈翀好叫他也来尝尝,这老饕每回遇到美食总要问个究竟,沈谣才有如此一问。
厨子所说也不过是寻常做法,至于其中的隐秘家传秘法自是不会透露给她的,她对此也无甚兴趣。
正吃得得意,却听得一人笑道:“问得如此详细,是打算日后做厨子吗?”
沈谣正吃着一口冰水,猝不及防被惊了一惊,一时呛得咳嗽不止,晶莹的泪珠儿挂在眼睫上,将落未落,一副可怜又可爱的娇俏模样。
姬如渊见她咳得厉害,不仅不安慰,反而冷哼道:“承暑冒热,腹内火烧,遍身汗流,心中焦渴,忽遇冰雪冷浆,尽力而饮,承凉而睡,久而停滞,秋来不疟则痢[1]。”
好不容易止了咳,沈谣又是一噎,慢吞吞吟了口热茶,方才嗤笑:“想不到镇抚使大人年纪轻轻就知道养老了。”
《养老奉亲书》说得都是老年人食治之方、医药之方、摄养之道,沈谣没想到姬如渊会看这种书,她先前可还听人说姬如渊才识浅薄,不通文墨来着。
姬如渊嘴一瞥:“没听过少年老成吗?”
沈谣摇了摇头:“只听过老气横秋。”
姬如渊被她一副懵懂无知模样气笑了,反唇相讥道:“魏国公府是请不起厨子吗,回回瞧见你兄妹二人都在外面偷吃。”
沈谣白了他一眼:“多管闲事。”
姬如渊一撩一摆,翩然而至,随手拿过冰鉴里面放置的一碗生淹水木瓜,拿起勺子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你大哥去积善寺接你,怎么就你回来了,你大哥呢?”姬如渊薄唇微启,粉色的舌尖在唇边轻轻添了一下,上卷的粉舌卷去了唇边一滴奶白。
沈谣以手支颐,一双明媚的眸子水汪汪地定定地瞧着姬如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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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宋,陈直,《养老奉亲书》
第40章 线索
她此刻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莺啭上林,鱼游春水的景致。
沈谣从前也有听过姬如渊貌若好女的传闻,只是数次接触,此人皆是一副嘴很欠抽的模样,令她忘却他也是有“傅粉何郎”美誉的美男子。
姬如渊的脸色在她直白的目光下一寸寸黑了下来,冷冷道:“你再这么看我,我不介意把你眼珠子抠下来下酒。”
沈谣打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她怎么就忘了此人还有人间修罗的称号呢。
“兴许是错过了。”沈谣淡淡道:“你找我何事?可是那女人找到了?”
姬如渊脸上浮现一抹讶异之色,沉吟道:“你父亲允诺我,你须配合我捉拿北鲜细作。人我已经抓到了,你随我走一趟,去大牢认下人。”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那女人未曾携带面具,她偏偏记不住女人的长相,不仅是她,那日在场诸多锦衣卫竟无一人记住女人的样貌。
“人是在章台街找到的,是春深楼的花魁娘子语嫣然,那天她穿的衣物也在床榻下搜到了。”原本应该是证据确凿才是,但姬如渊总觉得不对劲儿,事情似乎太顺利了些。
沈谣也不矫情,吩咐人在城门口守着见到沈翀好告知自己的去向。
临到锦衣卫衙署,姬如渊从袖中摸出一根黑色布巾,道:“把这个蒙上。”
她猜想锦衣卫关押重刑犯的天牢或许是秘密所在便自觉地带上了黑布,双手绕至脑后,也不知道怎地布条勾缠住了步摇的流苏,她一扯便生疼。
沁人的冷香袭来,一双略显粗糙的手拂过她的手背,动作粗鲁地扯了两下,沈谣只觉头皮一痛,头顶上传来不耐烦的声音:“麻烦!”
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头皮的刺痛,这人肯定捋了她不少头发,真是粗鲁!
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沈谣虽然博闻强记,但她方向感极差,尤其是周遭屋舍相近的地方,在她看来几乎是迷宫。
便是在魏国公府,若没有青竹她们时时陪着,走丢是常事。
片刻之后,沈谣听到了锁链声响,然后便是开门声,这样的声响来来回回至少五次,每一次开门声响起,沈谣便能察觉到更深层的寒,那是浸入骨髓,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混着血腥腐臭之气。
牢房很深,掀开黑布后,沈谣看到一个似是刚刚受完酷刑的女人,她衣衫褴褛,浑身遍布血痕,蜷缩在牢房角落里的床上,说是床其实不过一张油毡布上垫了一层稻草而已,那稻草脏兮兮的,也不知是沾染了多少人的血。
她皱了皱眉,心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阴郁感。
“可别吓昏过去。”姬如渊侧了侧头,瞥见她表情淡然无波,回过头兀自冷笑一声。
听到说话声,牢房中的女人抬起头来,乱糟糟的头发下是一张美丽又平淡的脸。
沈谣终于知道是哪里有问题了,这个女人五官每一处都生得很好,可放在一起却无端地让人觉得很平淡,就像是强光下的白一般,融化了所有颜色和棱角,让她只剩下一种颜色,白。
可即便如此,也没道理让人记不住她的样子。
方才她见到这女人的第一眼,脑海中便自行绘出女子的容貌,似乎早已在记忆深处,只是被她忘记了,只需稍加点播便会如潮水般涌来。
沈谣道:“她的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看看这个。”姬如渊手里拿着一支木簪,造型古朴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沈谣接过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是那日女子头上束发的木簪,当日她被女子挟持,女人甫一靠近,她便嗅出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正与玉牌上的气味一样,混合着苏合香的气味,独特又神秘。
此刻,她将木簪凑到鼻端轻嗅,只一下便觉得眼前有些晕眩,再看姬如渊时便觉他面目模糊,有些辨识不清。
她闻出这便是混合在玉牌上除了苏合香之外的另一种香味,似乎有迷惑心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