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才知晓,这片果园可不仅仅只有樱桃而已,还有李子、杏子、桃子,以及大片的葡萄藤,据管事说这些都是藏葡萄树,是沈家太爷爷种的,距今已有近两百年的树龄,便是如今瞧着依旧根系虬劲,冠幅葱郁,果实和绿叶密密匝匝。
住在这里听着鸟语虫鸣,沈谣觉得心情畅快了许多。虽然颐园景致远胜这里,但许是坐落京城,又规矩森严的缘故,沈谣住得并不开怀。反倒是这里,站在山坡上,满目青翠,鼻端充盈着花树、果木的馨香,空气似乎都是香甜的。
轻红、浅碧拿着竹篮子摘樱桃,脸上的笑容亦比在颐园时明亮了许多。
沈谣被她们的笑意感染,亦挎了篮子采摘野花,她见到园子里种了许多野蔷薇,开得分外热闹。
只是野蔷薇枝茎上长着许多细小的刺,并不好采摘,但她却兴致勃勃,也不要人帮忙。
幽径旁生了一大片粉嫩的蔷薇,沈谣采摘时未曾注意到花丛下穿流而过的小溪,一脚踩在布满苔藓的石头上,脚下打滑,整个人朝着布满荆棘的蔷薇丛跌去。
“小心!”一只修长的手及时拖住了她,声音熟悉得令她不安。
她甚至已记不清姬如渊出手救过她多少次,以至于每次听到他声音她本能地想要逃避,因为这份情谊她还不起,亦不知该用什么来还。
姬如渊伸手摘了最繁茂的那株蔷薇花递给沈谣,勾唇微笑道:“送你。”
沈谣却不肯接,姬如渊抬手便插在了她的发髻上。
“别动。”姬如渊伸手压住她乱动的肩膀,插好之后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不错,很好看。”
沈谣很想将花扔掉,但又不想生出事端,只低声问道:“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刘管事匆匆而来,对她行了一礼,解释道:“见过王妃,这位官爷路经此地进来头口水喝,不知怎么就跑到了园子里。”
沈谣听后对管事道:“让他喝了水尽快离开。”
说罢也不管身后的姬如渊,对着轻红浅碧道:“摘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
哪知改走过幽径,便瞧见主路旁坐着的萧翀。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有没有看到方才的一幕,她顿觉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我……我去将果子洗了。”沈谣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话,走的时候心口怦怦直跳。
少女如受惊的小鹿惊慌跑开,姬如渊低低笑出声,挑衅似的走向萧翀。
擦身而过之时,只听萧翀冷冷道:“花虽好,仔细扎手。”
姬如渊眸光微闪,嘴角忍不住翘起,回看萧翀:“扎不扎手总要摘过才知道。”
“还未恭喜大人荣升锦衣卫指挥使之职,只希望日后不要再到处乱咬人。”萧翀的声音温和有礼,语调更是不急不缓。
锦衣卫是皇家的看门狗,这样的讥讽刻薄的言辞对他来说已是破天荒,然而他却丝毫不觉解气,心中郁结之气淤堵在心肺,闷得他喘过来气。
姬如渊不仅不怒,反而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至少我四肢健全,不像你。”
在这一刹那,萧翀的眼中迸出了森然的寒意,一向好脾气的他竟然忍不住想打人。
韩七察觉到主子的愤怒,剑快速出鞘,却在出剑的刹那被萧翀叫住。
说是洗果子,哪里又轮到她亲自去洗,丫鬟们将果子洗干净,挑拣了又红又大的端了上来。
萧翀回来时,她正坐在翠绿藤蔓缠绕的回廊里发呆,金碧的霞光落了一身,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匆忙起身,怀中抱着装满樱桃的簸箩掉在地上,鲜红的樱桃纷纷掉落在地,
风吹起素色发带,划过眉上清愁,将少女满眼的无措化作满地的相思子。
这哪里是樱桃,分明是满地散落的相思。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萧翀忽觉自己是否唐突了她,下意识地道歉:“我不是有意的……”
沈谣微愣,低低道:“你怎么有空过来?”
“啊?哦,我是来吃樱桃的。”萧翀说罢就有些后悔,他养尊处优惯了,又何须自己亲自跑到庄子里来吃樱桃,自是有下人将最红最大最甜的樱桃收拾齐整了送到他手边。
沈谣垂眸瞧了瞧满地的樱桃,闷闷道:“最红最大最甜的樱桃都没了。”
“谁说没了?”萧翀看了韩七一眼。
韩七会意,立即遣散了周遭的丫鬟小厮,将二人独自留在紫色藤蔓缠绕的回廊里。
萧翀推着轮椅缓缓行至沈谣跟前,他嘴角挂着清浅的笑:“方才你有吃到樱桃吗?”
自然是吃到了,方才簸箩的樱桃都是她亲自品尝过后挑选出来的,她不知萧翀何意,疑惑地点了点头。
萧翀忽然伸手用力一拉,沈谣猝不及防跌入他怀中,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圈在怀中。
四目相对,萧翀缓缓低下头,吻上她的唇。
须臾间,天地一片寂静,沈谣瞪大眼睛呆呆望着头顶青翠的藤蔓,她似乎听到了花开的声音。
这是一个极浅的吻,带着小心试探,浅尝辄止。
许是见她并不抵触,原本只是嘴唇的触碰,却不知何时变了样,薄唇轻启,唇舌纠缠,汹涌的爱意通过唇舌涌入四肢百骸,麻痹着她每一条神经,她只觉四肢酸软得厉害,铺天盖地的灼热压得她喘不过来气,那样温柔的一个人此刻竟似要将她生吞活剥。
似乎察觉到她有些喘不过气,萧翀停下了动作,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呼吸浅浅,低低笑道:“唔,果然很甜。”
觉察到他说了什么,沈谣双颊滚烫,血液轰然涌进脑中,挣扎着就要起来。
萧翀哑着嗓子,他紧紧攥着怀里少女的纤腰,忽然站起身,将人放在地上。
沈谣四肢酸软,险些站不住,萧翀扶了她一把,贴着她的脸颊低低道:“娓娓,我知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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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终于写到文案的这部分了,撒花~
第121章 交心
在沈谣大惊失色,不知如何反应时。
萧翀伸手悄然摘去她鬓边粉嫩的蔷薇花,随手丢在了廊外的草丛里。
“你的眼睛……”沈谣问出这句话,不知自己该期望得到哪种答案。
他俯下身,与她拉开一些距离,漆黑的眸子静静望着她。
沈谣在他漆黑的瞳仁里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双眼睛真的很漂亮,漆黑如黑曜石。
他拉过她的手压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认真且虔诚地说道:“无论是我的心,还是我的眼睛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你,也只有你。”
沈谣眨着眼睛,心脏疾跳,近日来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得到判决,然而她却并没有因此得到安慰,反而又生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心思。
他对她是情人之间的感情,还是兄妹之间的亲情,他真的是分清楚了吗?
还是因为两人已然成为夫妻,他才不得不照顾她的情绪,作出身为人夫所尽的责任。
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未来得及梳理,她又惊呼道:“你的腿?!”
萧翀被她一惊一乍的可爱样子逗得直乐,从前的沈谣漂亮清冷却像是白釉瓷瓶上的美人,如今的她鲜活可爱,让人他忍不住……想要亲吻她。
如此想便如此做,他俯身,靠得那样近,呼吸相闻,甜甜的果然再次弥漫在口齿间,他轻轻一吻,手指点在她额心,诱哄般,笑道:“傻。”
将沈谣抱回到膝上,他随手抽走了她髻上发簪将她青丝打散,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替她梳理头发,低低道:“如今朝局不稳,我这双腿怕是短期内不能好,也许……一辈子都不能好,你愿意陪着我吗?”
他梳发的手指顿了顿,动作比之前慢了许多。
犹自迷糊的沈谣,这会儿才醒过味儿来,见到神色哀婉,语气中更是透着恳求之意。
沈谣抬眼望着他,忽然伸出手拂去他眉间轻愁,她用异常认真的口吻说道:“兄长,我会一直陪着你,无论前路如何,娓娓生死相随。”
“傻丫头还叫兄长,该唤夫君才对。”他的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笑容,双臂收紧,将她牢牢困在怀中,叹息道:“娓娓,委屈你了。”
沈谣哪里会觉得委屈,她本就不是长寿之人,有萧翀这般当世无双的男子陪着她共度余生,她是再幸运不过。
两人闲谈中,沈谣也终于知晓为何萧翀最近如此忙碌,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太子竟会授意萧翀为此次宫变的主审官员,并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会同锦衣卫,从旁协助。
不过略想了想亦能想通,秦氏与皇族牵连颇深,尤其还牵扯到太后、皇后,涉及皇家秘辛,有些事情并不适合给外臣知晓。
但审理宫变案必然离不开秦伯庸谋逆案,这后面又会牵连到两淮盐引案,势必拔出萝卜带出泥,大大小小案子审下来,这一年都不可能消停。
沈谣体谅夫君公务繁忙并未久留他,用过晚膳后萧翀便匆匆离开了。
夜里她独自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中反复回荡着他火热滚烫的唇舌,凌乱的长发,纠缠的衣衫。
后来她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萧翀比白日的他还要灼热,而那个本该浅尝辄止的吻也未曾停下。
她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身子在他怀中扭动,青年衣衫凌乱,修长的手指在她背脊流连。
呼吸纠缠,灼热酥麻感如电席卷全身,汗水顺着修长白皙的颈子滑落,在喉结处蠕动,沈谣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不能呼吸。
他垂眸看她,眸色深得可以挤出墨来。
梦里的一切都是迷乱的,疯狂的,带着肆无忌惮的欢愉。
即便是翌日清醒过来的沈谣亦心有余悸,她怎么会做如此荒唐的梦,不过她并不反感。
她花了整整一日时间来理清自己的情感,尤其是在确定自己是真的喜欢萧翀之后她不再忐忑,收拾好了心情之后,放肆地在庄子上玩了些日子,顺便遣人将青竹、秋娘等人接了过来。
主仆几人一碰面,青禾、青画就哭得不能自已,秋娘则拉着沈谣上上下下一阵打量,生怕她瘦了。
将这些日子来发生的事情大致说给几人听,听罢秋娘又是一阵心疼,眼泪直淌,沈谣是劝了这个又劝那个,有些哭笑不得。
好在有几人陪伴,沈谣开怀了许多,将庄上的景致看了够。
直到萧翀派人送来了手书,只短短一句话:“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沈谣看罢,不由红了脸,丫鬟们在旁看得直乐,只道:自家姑娘终于开了窍。
虽然萧翀说着不着急,但沈谣却没心思在游玩下去,让人打点好行囊,准备明日一早便回去。
皇宫,乾清宫。
被禁足了数日的秦银霜终于等来了弘光帝的宣召,她望向窗外,见春光明媚,群芳争艳,而廊下的绿毛鹦鹉气息奄奄,已绝食数日。
她心有所悟,命人拿来朝服凤冠,皇后身穿深青色祎衣,上织翟纹十二等,头戴九龙四凤冠,盖以翡翠,九龙四凤,上有翠盖,下垂珠结,大珠小珠无数。
秦银霜坐在铜镜前,用前所未有的耐心描摹妆容,身后的宫人在催促了一次之后再未出声,只垂首静立宫门前。
一个时辰后,镜中出现了一位明丽庄严的美妇人,她冲镜中人凄然一笑,无尽的苦涩弥漫在殿宇之中。
临出殿门前,秦银霜走到金丝笼前,伸手打开了笼子。
然而笼子里的绿毛鹦鹉那双黑豆般的眼睛眨了眨,却僵硬着身子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秦银霜抓着笼子的手微微颤抖,眸中隐约有泪。
刘公公脸上微微蹙眉道:“娘娘,陛下还等着您呢。”
绣着金凤的丝履走过质地坚硬细腻、敲之若金石的宫砖,寒意似乎透过脚底攀上背脊,秦皇后走过一圈又一圈的巷道,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宫门,抬眼望着前方栉比鳞次的殿宇,心中的悲凉无以复加。
走进乾清宫,空旷的宫殿内回荡着她的脚步声,极轻却又极重,重到她每走一步都似千斤。
对面龙榻上坐着的男子已垂垂老矣,手脚瘫软在塌上,见到她来,嘴唇哆嗦着说道:“银霜……我……快不行了……”
多么久违的称呼,她有十多年没有听到他这么唤他了,难不成是临终前的良心发现,秦银霜嗤笑一声。
下一瞬,却他哆嗦道:“为了……太子……跟我……走吧!”
她早有所料,听到答案此刻心里倒没那么害怕了。
秦银霜望着他,眸中含泪,半晌跪伏余地行了叩拜大礼,她伏在地上久久,肩膀隐隐抽动。
爱也罢,恨也好,这一生,他负她在先,她害他在后,说不清谁欠谁多一些。
她累了也心死了,只愿下辈子再不要相见了。
秦银霜心中此刻千言万语归于沉寂,有些话不需要说出口。
许久之后,她站起身,面上一派肃穆。
早有手持白绫的宫人静候在旁,得到皇帝眼神示意,四名妙龄宫女将白绫交叉于她颈后。
刘公公大喊一声:“恭送皇后娘娘凤归九天!”
内外所有宫人齐齐跪地大喝道:“恭送皇后娘娘凤归九天!”
一声声呼唤在耳畔,却是催命的符箓。
她的嘴角晕染开一抹嘲讽的笑,两颗豆大的眼泪溢出眼眶,分拆两行,滑落脸颊。
生命的最后她似乎看到了萦回廊檐间青年裹挟着长风的呼唤,年轻的太子殿下正仓皇地奔跑在碧瓦朱甍下,只是那红墙一圈又一圈没有出路,那宫门一扇又一扇没有尽头。
泪水落尘,凤冠坠地,华服逶迤,一切的尊荣尽数归于尘埃。
“母后……”终究还是迟了。
马车驶入城门没多久,在马车里的沈谣听到了一阵钟声。
声音正是从皇宫传来的,一声声地响起,洪亮又悠长,久久没有歇止。
到了颐园之后才知,萧翀刚刚进宫去了。
晌午沈谣便得知了消息,弘光帝驾崩了。
丧钟响起时她便有所觉,是以听到消息后并无一丝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