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芝芝顿时一哽。
女子婚事,即便有口头婚约,不曾交换庚帖下定,就不算正式定亲。何况长辈们还没正式定下,哪有女子自己巴巴的跑出去说,我就要和谁谁谁定亲了的?
宛芝芝得意忘了形,后知后觉的想到这点,又骑虎难下,索性再次故作可怜:“妹妹一向只与杨老太傅亲近,我们这些兄弟姐妹多半年都见不到你,你也是不关心我的。我却一心惦记妹妹,你退了亲事,我日日为你难过。你倒好,不肯见姐妹们一面,倒自己出来饮宴。若不是今日我也来了诗会,都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妹妹一面。”
宛苑刚预备开口,荣黛就回来了,懒洋洋的拎着酒壶,往宛芝芝身上一靠:“干么事呢?在这里做什么哭戏呢?”
装什么可怜!
宛芝芝被人戳破,到底脸皮不够厚,把戏也不够炉火纯青,红脸拙舌:“我只是乍然见了妹妹,感慨良多,一时失态罢了。”
荣黛道:“前些日子杨老太傅病重,折柔侍疾,才不能出门。那杨府离宛家也才两条街,我日日都去的,你要想妹妹,又不是没有腿,只管去瞧就是了,非要来荣王的诗会上哭啥子?”
正说着,席秋舫的一位表姐郁如新过来,说了几句打圆场。郁如新是郁夫人的娘家侄女,一向对宛苑不错,宛苑见她出面,自然不说什么。
郁如新又道:“宛姑娘,我昨日得了半张残谱,可惜写的不明不白,你精通音律,请你替我瞧瞧吧。我们上那边说话去。”
宛苑以为她只是替宛芝芝解围,便跟着去了。荣黛又被荣王妃叫过去问话(带货),便没有跟着。
宛苑跟着郁如新,越走越偏,定下脚步,脸上也冷了些:“郁姑娘,我想起还有急事,曲谱改日再看。”
说完转身就走,郁如新正要阻拦,席秋舫已从树丛中现身,挡住小路。
郁如新见宛苑面如寒冰,心下愧疚,悻悻道:“好妹妹,你别怪我,他苦苦求我,我才答应他引你过来。只说几句话,他就走了。”
郁如新说完,竟然带人离开,只留下他们两个。
既来之,则安之。
宛苑抬起眼,看向席秋舫。
退亲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正视对方。
虽说也碰过几次面,但她与外祖父的名声都因对方的所为而悬于一线,她假作戏多过真流露,怎会在众人面前落人话柄?
自然是连正眼都没有看对方一眼。
如今乍然再见,深深一眼,她才恍然发觉,自己看见对方,竟无半点波动,再无心动,也无恨怼。——相反,倒是有诸多谨慎小心的提防和审视。
那三年钟情,竟已恍如隔世。
思绪百转,宛苑自己都觉得可笑。
席秋舫也在打量宛苑,待捕捉到宛苑眼中的笑意,他也不由自主露出笑眼。
——宛苑从前有多喜欢他,他是知道的。看来现在也是,看见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想起稍后的计划,他还有几分不忍心了。
但是转念一想,就算那样,也只是宛芝芝倒霉,对宛苑没什么实质伤害,最多就是坏点名声。
等以后他再好好补偿宛苑便是。
毕竟是深爱自己的女人,他也是君子,自然不会嫌弃她坏了名声。
席秋舫怅然道:“宛姑娘,别来无恙?”
宛苑淡淡颔首,干脆利落:“告辞。”
席秋舫将人拦住:“宛姑娘,你我退婚之后,就再无干系了。你不必再送些什么给我母亲。”
宛苑问:“只是此事?我此前确实是挂心郁夫人,我已经知道,她如今厌我,也不会收下我送的药材,今后不会再多此一举。席世子不必耿耿于心。”
席秋舫见她言辞爽利,没有丝毫留恋,心中竟有几分别扭。
宛苑看他不肯让开:“席世子,还请您让路。”
席秋舫回神,想起之后会发生的事,终究还是有几分不忍心,想让宛苑提前离开。
“还有一件事,你身为女子,退了亲,何不安分守己,或可留在家中静静抄些经书诗词,或可在佛堂静修己身,何必要来诗会招惹流言?而且,你明知我们也回来,如此碰面,流言更是喧嚣尘上。为你着想,还是先走吧,近些时日都不要出门应酬了。”
宛苑微微蹙眉,看向席秋舫。
她现在看着对方倜傥风流的脸,不觉得动心,只觉得自己在看傻b。
“世子说的对,我退了亲,不应该出门走动,应该留在家中,苦心著述,写一本厚厚的书来,叫做《我不被席世子所喜爱的十大错处》。什么时候我认清了自己的错处,再出门走动。即使出门走动,也不该再与席世子金姑娘碰面,今后但凡您二位出现,我就该掩面哭泣,无颜退走,怎能厚着脸皮还与你们二位同室而处呢?”
席秋舫愕然道:“苑苑,你这样柔丽端方的女子,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尖酸刻薄了?你在说笑吗?”
“难道不是你先说笑的?”宛苑冷笑一声,“席秋舫,你摔了一回脑袋,是把人头摔成了猪脑?你只是失忆了,不是傻了,不是连礼义廉耻都摔没了!”
席秋舫从没见过宛苑这番模样,虽然大不适应,却以为是因为和自己退婚,她受了太大刺激。
席秋舫痛心道:“宛苑,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剑拔弩张?姻缘不成情意永在,你就不能大度些吗?”
宛苑半个字都忍不了了,一脚踩在席秋舫脚背上,趁他吃痛连忙离开。
冷风一吹,宛苑差点被气笑了。
人心怎会如此易变?
明明他以前,是那样光明磊落的少年。
席秋舫被踩了一脚,心下发狠,打算从此不再管宛苑,正要离开,被人从后背狠狠踹了一脚。
他一个咕噜滚进灌木丛里,刚要起身,就被人骑在身上。
那人好像是个打丨黑拳的惯犯,顺手把他外袍罩在头顶,劈头盖脸一顿老拳,来去不过片刻,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了。
等再听到脚步声,就是郁如新震惊的拉着他的衣裳:“表弟,你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肿成这样?”
席秋舫怎么能说自己被人套住头揍了一顿?他还连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等闹大了,抓不抓得到人不说,自己必定是丢人。
席秋舫整理好衣裳,借了一顶轻纱帷帽,就说酒后起了风疹,不宜见人。
郁如新劝他先走,可席秋舫还有要事,戴着帷帽回去。
刚走近诗会,就听见一阵叮咚琴曲。
这曲子既不悠扬,也不婉转,但节奏明朗,十分鲜明,间或有一清润男声低低伴唱。
“小猪,小头,小猪头;
小头,小猪,小头猪……”
反复数次,格外洗脑,有人听了几遍,酒兴大起,打着拍子跟着大声唱了起来。
“小猪,小头,小猪头;
小头,小猪,小头猪!”
席秋舫:…… ……
玛德,被冒犯到!
第十九章 好戏
席秋舫再进去一看,更气了。
虽然蒙着面纱,但他一眼就看出来,这就是那个他一看就不顺眼的琴师。
琴师在宛苑后右侧席地而坐,弹完琴曲,对荣王殿下娓娓道来(胡说八道):“这首猪猪曲,是我游历四方听过的一首的童谣,那地方的风俗和我们这里相似。幼儿出生要戴虎头帽,虎头鞋,寓意虎头虎脑,百病不侵。”
“这猪猪曲也是夸孩子猪头猪脑,猪猪有福。”
荣王摸摸大脸蛋儿,特别得意:“王妃你听,本王这长相就是有福气。来人,赏!不过,这琴师的声音,怎么有些耳熟?”
荣王妃瞅着他的猪脸盘子,没好气道:“你听见什么马屁不耳熟?”
荣王一乐,叫琴师继续弹猪猪歌,又问琴师姓名。
孟濯缨道:“孟樱。”
席秋舫正要落座,心中冷笑:孟樱?孟浪的樱花?哪个正经人叫这种破名字?
孟濯缨手中微微蓄力,一颗石子长了眼似的弹到席秋舫膝盖上。
席秋舫脚下一软,摔在地上,帷帽也掉了。
荣王大着舌头,惊奇的睁大眼睛:“咦!这还有一只猪猪!”
琴曲声明朗欢快,荣王越喝越高兴,跟着曲子唱歌,拉起席秋舫叫他跟自己一起唱:“秋舫,你的脸现在和本王一样了!哈哈,来人,赏!”
席秋舫勉强笑了笑,声称不慎碰到蜂子,惹到蜂毒,才肿成这样,手指却恨恨的掐进手心。
赏?荣王赏完了琴师又赏他?还是因为这种理由!
把他当成什么了?像琴师一样供人取笑的伶人乐籍吗?
酒意醺然,宛芝芝微微晃了晃头,觉得眼前都有些发昏,她缓缓摸到茶杯,想透透酒气,喝到嘴里却还是酒。
她脸色发热,觉得怕是红透了,身后不知是哪个婢子,不由分说把她搀扶起来:“姑娘,我带您去外边透透气。”
宛芝芝也怕失态,想要先走,又舍不得席秋舫。她寻思自己没喝多少酒,就跟着婢子出去透气。
宛芝芝不动还好,一走动脚下仿佛踩在烂泥上,浑身也越来越热,那婢子却好像突然消失,把她扔在一块石头上就不管了。
宛芝芝怕摔,弄脏了衣裳妆容,软软的靠着假山,手摸着冰冷冷的石头觉得格外舒服。她远远的见着一个人来,似乎是个男子,若是以往,她必定要掩面避走,今日却不知为何,生出许多期待和渴望来,压着嗓子,唤了一句:
“公子,帮我……”
宛苑见宛芝芝被自己的侍女带走,原也没放在心上,见她似乎去的久了,有些不放心,正要起身跟去看看,被金灵均当众唤了一声。
“宛姑娘,此前之事,是我因情生罪,使我寤寐难安。我自罚三杯,向姑娘请罪。”
说完,连到三杯酒,一饮而尽。又站在中央,道:“我苦心练了一支舞,旁人还不曾见过,请宛姑娘赏脸一观。”
说罢,挑了一把银光闪闪的窄剑,作了一支英姿飒爽的剑舞。
金灵均为她献舞,宛苑不能离席,下意识看向身后。
孟濯缨微微颔首,悄然跟了上去。
不知为何,宛苑放下心来,似乎在她内心深处,这个柔弱文气的琴师是值得信任的。
她也有闲心欣赏金灵均的剑舞,不由惊叹对方舞技出尘,剑如流虹,美人如无暇之玉。
连宛苑都为此而折服,更不用说座下的众人,隐隐约约有人低声议论:“金娘子这支剑舞,称得上世间无双!怪不得席世子为之倾倒,不冤啊。”
美色纵然不是所向披靡的神兵利器,但锋芒毕露的美依旧有破竹之势。
今日诗会最佳,除了《猪猪歌》,就是金灵均的剑舞了。
剑舞已毕,才子们灵感迸发,挥毫泼墨;狂客饮酒作乐,放声纵歌;亦有多才多艺者趁热上前,豪情献艺,一片欢悦,好不畅快。
正欲酣醉之时,婢子匆匆忙忙跑回来,神色慌张,拉扯席秋舫的衣裳叫他过去瞧瞧。
荣王抱着酒壶大喝一声:“做什么拉拉扯扯?有什么事说给本王也听一听。”
婢子脸都白了。
荣王:“呔!有什么事情,是本王这个尊贵的王爷也听不得的?”
荣王妃翻白眼:“又说的什么废话?”
婢子噗通跪下,结结巴巴道:“我家姑娘,姑娘在园子里散散酒气,被,被蛇咬了,我这才央求席世子去瞧瞧。”
睚眦虫从栏杆上倒吊下来:“这么冷还有蛇?王爷,小的还没见过呢。”
荣王摇摇晃晃起身:“本王也没见过,我要去看蛇。”
婢子不敢应声,也不敢不带路,睚眦虫像猴儿一样,上蹿下跳,片刻,又跳了回来。
“嘻嘻,王爷,真是一桩好戏。”
荣王就爱看热闹,也不晃了,麻溜的往前走,远远的就见一个男子似乎扶着一个女子,靠在假山上。
哦吼,孤男寡女,假山花丛!
看到这个,他可就不醉了!
荣王倍儿精神,喝了一声:“哪来的登徒子!”
那人背影一僵,手中却不停,把女子用披风牢牢裹住,靠在假山上,才缓缓转身行礼。
“安阳学子席重羽见过荣王殿下,学生姗姗来迟,还请王爷见谅。”
此人一身微微发白的水色布衣,头戴纶巾,衣裳已经不新,鞋履更旧几分。只是一抬首,露出一双明如水波的丹凤眼,继而是薄而锐的唇,以及细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
荣王以貌取人:“嘶,好俊俏的书生!你也姓席?”
席重羽道:“正是。学生是席世子的堂弟,今借住在席府,受大伯父恩惠。”
荣王醉醺醺的,早忘了自己来干嘛的了,就觉得这学生长的对自己胃口:“你来迟了,酒过七八巡了都,走,陪本王痛饮几杯!”
此言一出,人群中有不少艳羡之声。
此子一露面,就得了荣王青眼,若是今日奉陪的好,不愁日后。
席重羽却婉拒道:“王爷,学生的未婚妻宛氏,她年幼爱闹,多饮了几杯,不胜酒力。请恕学生要先行告退,送她回去。”
荣王不悦,刚想强行留人,就感觉到阵阵杀气。
荣王妃隔着蒲扇,眼刀快把他剜成一块一块的了。
荣王也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得罪王妃了,但总之看出来,王妃就快要生气了。
他老实下来了。
“席重羽,你说这女子是你的未婚妻?她不是席世子的妾吗?”
席重羽满面错愕:“怎会有这样荒诞不经的传言?”
他甚是义愤:“宛家姑娘怎会做人妾室?这不是凭空污人清白?”
“何况兄长与金姑娘是天作良缘,兄长情愿终身不娶,也只愿与金家姑娘双宿双栖,怎会连金姑娘还没过门,就要给自己纳妾!”
“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流言,实在可恨!一则污了宛家姑娘的名声,二则要坏兄长的大好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