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装作不知便是!我倒要看看还有哪路小鬼!”
看天色尚早,两人去茶楼歇脚,华庭拴马,谢黛宁要了个包间,点上最好的君山银针,然后侧身坐在窗边,悠闲地望着楼下街市。
不多时,两个身着黑色玄衣卫官服,高大精瘦的汉子出现在街道上,为首之人蓄着短须,十分干练,跟随其后的面相稍显和软,但也与寻常百姓不同。
这两个人径直进了茶楼,谢黛宁一挑眉,竟然大摇大摆的来了?有意思!
很快,雅间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吧。”
屋外的两人对视一眼,推开了门,只见一个绯衣少年翘着二郎腿,正面对门口坐着,两人刚要上前行礼,脚下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裂响,二人一个踉跄,急忙止步,低头一看,老旧的地板碎屑四溅,一根竹筷大半没入其中。
“不必多礼!”绯衣少年将茶碗放下,眼神冷厉的指着门边的两把椅子,“坐下说吧。”
二人连她何时动手都没看见,不由一身冷汗,忐忑着后退几步老实坐好。
“跟了本官一下午,怎的?突然想通了,换上官服来拜见我?”
二人磕磕巴巴禀明了来意,谢黛宁不由暗自发笑。
原来这两个人是表兄弟,一个叫郭岳,一个叫李升,都隶属于湖州卫所,郭岳是个小旗,而李升只是个小兵,跟着表哥跑腿罢了。这次来的除了这对儿表兄弟,还有两人。
华庭亮明身份后支使他们忙了好几天,可谢黛宁究竟是什么人物来历却是半点不露,刚在街市上跟了半天,仍是看不出头绪,郭岳实在沉不住气了,便带着表弟来拜见这个京城来的校尉大人。
“……接了命令之后,属下觉得多有不妥,卫所怎可听知府的号令?可人微言轻,也不敢违背上峰,只得硬着头皮来了应山。不过这几日来属下一直听从华大人的号令,旁的不该打听的,属下一概没有打听,还请大人莫要责怪!”
谢黛宁没有言语,手边细白瓷的茶碗里,银毫如羽浮沉上下,瞧的甚是有趣。
不过落到郭岳眼里却让他更加不安,又解释道:“今日咬牙跟上华大人,只求能见见大人,表明心意,并非有意跟随......”
他在湖州卫所根基不深,否则这种棘手差事怎会落到他的头上?若是一个不好得罪了上头,上峰千户把他推出去,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刚到应山县没几日,他就在枕边发现了一封信,打开一看只有两个字:仪部!这比深夜被人摸到卧榻之侧,还令他恐惧万分。
郭岳的心脏几乎跳出了腔子,外人看不明白,玄衣卫的人却都懂得这两个字的分量!
玄衣卫创立之初,本属内廷拱卫的仪鸾司,太宗皇帝枕戈待旦,戎马一生,创下不世基业,可当他终于在内廷安坐之时,却发现自己的消息来源只剩下手里的一封封奏折,有要钱的,有要权的,有害人的,也有告密的,真话假话难以分辨!随他打下江山的臣子变得越来越难以掌控!
年迈帝王的目光落在身边的仪鸾司护卫身上,在他的授意和扶持下,仪鸾司办过几桩大案树立了威仪,然后渗透到了外廷朝堂,很快又脱胎换骨,摇身一变成了玄衣卫。如今更是分了南北两个大的镇抚司,辖下卫所遍布各地,声势浩大!
如果说玄衣卫是一把刀,那么现今仍旧负责皇家拱卫的玄衣卫仪部,就是帝王放在胸前,防身的那一把。
碰这把刀,郭岳有一百条命都不够看的!
他立马停下了一切调查,华庭现身之后,更是二话不说便全部听命于他。
“我这个人,最烦别人向我解释苦衷!”谢黛宁抬起头,打断了郭岳,那股上位者的威严,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冷汗从额上缓缓流下,一旁李升更是微微颤抖。
“不过我初到此地,不知者不罪,这次便破例不论了!你若真心效命于我,日后有任何事,都先报与华庭知道,我只说一遍,你事先不说的话,那么事后也就不必说了!”
郭岳稍稍松了口气,忙应声道:“是!属下谨记,日后绝不敢有半点欺瞒之处。”
见谢黛宁又拿起茶碗,似乎没别的吩咐了,他小心的道:“大人,另有一事,刚才属下寻大人之时,似乎是瞧见有人尾随大人。若是大人信得过,属下这就去把人抓来!”
“不必了,人我已经提来了!”
他的话音才落,就见华庭手里提着一个中年妇人大步跨入房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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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11章
◎不过我受伤是自己作的◎
撞上华庭冷厉的目光,郭岳不由一抖,他刚刚表了忠心,哪敢插手谢黛宁的事儿,赶紧拉上李升告辞离开。
两人一走,华庭便对那妇人喝问道:“说!鬼鬼祟祟的跟了一路,有何居心?”
这妇人抖抖嗦嗦的支起半个身子,她的脸遍布皱纹,像风干的橘皮一般,一看就是常年劳作的贫苦人,憔悴的都瞧不出岁数。
只是在看清楚了谢黛宁面容之后,浑浊的眸子如烛火微明,竟硬撑起胆子问道:“您是......谢黛宁吗?”
“乡野村妇......”
“好了!”谢黛宁喝住华庭,对着妇人柔声道:“不错,我是谢岱宁,谢府的三房少爷。怎么,我刚回应山,你是如何知晓我的名讳?看你打扮不过是寻常百姓,又为何要跟踪我?”
那妇人盯着她仔细的看,似要找出什么一般,好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一般,从贴身荷包里摸出了一张纸,膝行着捧到谢黛宁跟前。
“您......您看看这个。”
这张纸有些年头了,无数次被人打开又折好,折痕处几乎透明,拿在手里绵软的马上就要碎掉,谢黛宁小心翼翼的展开,一眼看清,面上血色尽失,额角处像被人打了一棍子,嗡嗡的疼。
这是一张陈旧泛黄的药方,上面的药材也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了,可熟悉的是下方一行小字:病患畏苦,常以蜜饯佐药,唯山杏凉果干不可取。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母亲病中喝药,每每都会在舌下压一枚蜜饯去苦,而最后的日子里,她也确确实实吩咐过下人,以后不用杏干,是以那时候腌制的杏干,都是被小黛宁吃掉了,她还抱怨过太酸……
久远的记忆一下子鲜活起来,她想起阮清忆靠着拔步床,笑着用帕子给她擦了擦唇角,说:“小馋猫,杏干吃多了,可是要倒牙的,回头可别吃不下饭饿的哭鼻子哟!”
华庭从未见谢黛宁如此失色,也不敢说话,好半天,她亲自起来将妇人扶起坐下,哑声道:“我不会为难你,你如何拿到这张药方,一五一十的说清楚!”
妇人定了定心神,才把事情说了出来。
她姓张,是应山县本地人,靠替大户人家做些缝补浆洗的粗活为生,谢家便是主顾之一。约莫九年前,她在谢府认识了一个仆妇刘氏,两人颇为投缘,后来她男人生病没钱医治,刘氏二话不说便借给她十两银子治病救命。
男人的命是救回来了,可夫妻二人起早贪黑,辛苦劳作几年,却始终无法还清这笔钱,再后来又有了孩子,还钱的日子更是遥遥无期。
可刘氏从不催要,还宽慰她不必着急,只是又过了两年,刘氏忽然离开了谢府谋生,张氏和她交好,便把她接到身边互相照应着。但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刘氏也生了重病,张氏便全力凑钱救治她,她却说自己已无药可救,又说当年借给张氏钱的其实是自己主子出的,如今也无需还了,只求她帮一个忙。
张氏答应了,她便把这张泛黄的纸交到了她的手里,嘱咐说将来若有机会,一定要瞒着谢家人,把这张纸交给谢家的黛宁姑娘……
“……今儿个早上我路过谢家,正巧见他家二姑娘回府,只平日里总是一顶小轿,今早却见了两顶,我好奇问了一句,老管家说是家里来人了,我记挂着刘姐姐交托的事儿,于是追问是谁,可他再不肯搭理我。我见他神色古怪,家里来人又没什么值得隐瞒的,就借着取浆洗衣物,多盘桓了一会儿,隐隐听见一个嬷嬷在那里教训人,说以后对外都称作三房的黛宁少爷……听到这个名字我简直是如遭雷击,刘姐姐当时明明说的是姑娘,怎么又冒出来个同名的少爷来?再打听,就被谢府的人劈头盖脸骂了出来。欠的这份恩情无法报答,一直是我心里一个疙瘩,我不甘心,就在府外一直守着,直到看见您出来!谢府的主子我都见过,只您是生面孔,我想您可能就是她们口中的黛宁少爷……”
之所以跟了一路,一则是因为名字听着一样;二来,第一眼看见容貌如此明丽的少年,张氏只觉得不可能是个男子。
“别的呢?刘氏的主子是谁你可知道?还有这药方,她又是从何得来?还有她本名是什么,你可知道?”谢黛宁一叠声的追问着。
“虽然交好数年,可在谢家时,我听人都叫她刘姑姑,等出了谢家,咱们这样的贱命,更是刘家的,张家的混叫着,本名为何竟不知道。药方是她临终前才拿出来,交代的也就几句,这些疑问我也存了数年,可当时都没来得及问,她人就去了,这么简单的嘱托,过了这么些年都没能完成,我只怕自己有负她……”
刘氏是谁也许并不重要,想必和眼前这普通的妇人一样,身形瘦小,不起眼的在母亲身边伺候着,就是这样柔弱的女子,身体里却蕴藏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坚忍,为了一句话,一个承诺,寻找了这么多年。
她把药方递给华庭,看张氏的眼睛追着药方,想要开口的样子,谢黛宁先道:“你别急,我的属下要用这药方去查一查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后这个药方会原物奉还,留给你做个念想!”
张氏的确有此意,见她这样体恤,终是叹了口气点点头,又问,“您是黛宁姑娘吧?我没找错人吧?”
谢黛宁微微笑了笑,没有否认,半晌才道:“回去吧,天晚了,你家人都在等你罢?”
天色已晚,屋内也没有点灯,黯淡中张氏看到她脸上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哀伤……
已不必问了……
送人出去之后,华庭陪着谢黛宁在屋子里默默呆了许久,看她神色和缓了,才问道:“公子,这药方有什么古怪?”
谢黛宁长出了口气,“没有,一点古怪都没有,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滋补方子……”她说着,摇摇头,似乎也在为这件事不解。
“寻常滋补的方子?”华庭蹙眉,“那为何刘氏舍命也要送到您手里?您刚才说要我查,这……”从何查起?
“先查查开方子的大夫是谁罢,还有当年母亲生病,并不只请过一次大夫,医案脉案,这些若是没有被销毁,应该还在谢府里。让你安插的人去找一找,还有打听打听,看有没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
“是。”
“这份药方摹印一份后便还给张氏吧,再找个人看顾着点,万一有人暗中也看着她。”谢黛宁吩咐道,过了一会儿,又仿佛呓语般说道,“……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刚满六岁,我竟不知她身边的丫鬟,留着这张药方舍命也要交到我手里,谢府?呵……谢府难道还能比我知道的更坏吗……”
她一直以为母亲是被祖母磋磨,父亲冷待,以至于积郁成疾而死,现在出现了这张药方,恐怕是牵扯后宅阴谋算计,若是如此那就不是谢暄一人身败名裂,谢家声名扫地能够偿还的了。
自古以来,欠债还钱,欠命还命,方为公平!
会是谁呢?谢黛宁只觉得喉头涌起一丝血腥气,母亲去世,谢家最得利的——只有二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