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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到了小年这日,前朝后宫按例赐宴。沈府没了女眷,沈屹于是告假,宴也不领,一下朝便回了沈府。
走到门前,他停下步子,扭头看向对面——往年这时候,正是衙门休整,官员们互相串门拜望的时候。
他还记得去岁,那是他和阿宁的第一个新年。
那时小夫妻立府不久,第一次开宴,谢黛宁才发现手头不是短了这个,就是少了那个,但她全然不慌,指挥着丫鬟小厮,一会儿去对面取套碟子,一会儿又搬几坛酒,理直气壮的吩咐:“没事,随便搬,缺什么拿什么,不用跟舅舅客气,一客气就生分了!”
寻常官员见了玄衣卫指挥使都万分小心,沈家的下人却搬着东西还嚷道:“阮大人,您快让让……”
气得阮清辉直瞪眼,然而一转身,他又笑着说,姑娘嫁的近,还是好……
阮清辉被软禁后,这附近人家都换了巷口出入,热闹的街面顿时冷清,为免阮老太太瞧着触景伤情,也为了以防万一,几日前,沈屹便将女儿,阮老太太和张氏,望哥儿都送到了别院,分出人手严加保护。
念念走了,沈屹便连后院也不进了,那些房间都曾充满谢黛宁的气息,点点滴滴,都清晰如昨日。
他将后院整个锁了,在大门附近辟出一间屋子,做了书房。
一进门,一眼看见书案上摆着新到的信件线报,在一侧堆的小山一般。
沈屹坐下一一看过,有的看过后便烧了,有些做了批注,分出类别收好。
不过书案的另一侧却空荡荡的,只放了一张薄笺。
处理完所有文书,沈屹静静凝视着这张纸笺,神思不知飘去了何方。
天色愈发黯沉,一阵惊急的寒风把窗子吹开,纸笺一动,被吹得飘落在地上。
沈屹起身,先将纸笺拾起,然后才去将窗子掩好。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落雪,院内枯枝身披白霜,寒风萧瑟,不知哪的老鸹叫了一声,竟有几分像婴儿的哭闹,沈屹手心攥紧,眸色沉了几分。
他知道念念不在府里,却仍静静的等了一会儿,兴许是临街,远远地又传来一阵笑语,是女子的声音。
这样开怀的笑,真像他的阿宁,但那带着欢快和一丝娇嗔的“师兄”,已再也听不见了。
沈屹痛苦地闭了闭眼,将窗子合上,再等等,他很快就能见到他的阿宁了,她那么爱热闹的人,他不能让她一个人过节,一次也不行,他该陪着她的。
其实,那时他已追上她了——
他记得那昏暗如血的天空,哭声震天,挤挤挨挨的人群恍若未闻,像河道里漂浮的原木,沉默的朝一个方向飘去,他一眼就看见了阿宁,穿着白色的学子服,随着人流晃动前行,任他如何呼喊,她都没有回头。
一座桥出现在远处,桥身上书“奈何”二字。
死去,你能奈何?
沈屹疯狂的冲入人群,拨开一个个阻拦,可身体沉重,脚步凝滞,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妨碍着他,身体成了拖累羁绊?他愿意放弃,他只有一个念头:到她身边去。
阿宁是他的唯一,唯一的欢愉,唯一的眷恋,唯一的爱,是他来人世的目的,什么复仇,什么清白,统统无关紧要,人生短如一瞬,从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再也不分开多好?
上天许给了沈屹一丝怜悯,他终于拉住了谢黛宁的手,看着她缓缓转身,抬头,可却看不清她的面容,他惊惶的伸手,想去触碰她的脸颊,然而她突然就碎裂消散,化为齑粉,沈屹用尽一切努力想要抓住她,却徒劳无功,看着怀里空空如也,他跪倒在地。
旷野寂静,一切都消散了,只余黑暗,只剩沈屹一个人,没有来路,没有去处,什么也没有。
他闭上眼睛,身体如倒塌的山岳,坠入黑暗,但是掌心却始终留有一丝温热,像一根细线,拉扯着他,终于还是把他带回了现实。
沈屹睁开眼,看见小小的念念,阮清辉抱着襁褓,把孩子的小手放进沈屹手心。
念念看他睁眼,立马咧嘴笑了,紧紧攥住他的手指,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她白净的脸庞上一丝忧愁也无。
她离明白生离死别,还有很久很久。
阮清辉眼眶殷红,一字一句的说:“你想让念念也失去所有至亲之人吗?”
那时为了这句话,他挺过来了,但是真的太疼了,虚空和痛楚几乎要把他撕碎,付出什么都填补不了。
只要一闭眼,他就又置身在空寂的旷野,疯狂的寻找出口,寻找谢黛宁。
后来阮清辉进宫,再也没能出来,沈屹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他想,如果不是遇到自己,谢黛宁不会被牵扯进沈家旧案,不会为他担惊受怕,也不会随他出征,成为什么赛罕岱钦的族长,更不会参加什么仪式……
她的家人,也不会因为自己被囚禁。
他甚至想,如果谢黛宁跟司马浚在一起,是不是早就为母亲报仇出气了?
只要不遇到他,她定会平平安安的……
所有选择,都好过被卷入自己的命途之中,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原来是自己一手毁去的。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将沈屹从思绪里拽了出来,之后是敲门声和柯钺轻唤:“公子!公子你在吗?”
“……进来。”
柯钺用力推开门,全不见往日沉稳,手里揪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两人一前一后,踉跄着的冲到沈屹面前,急道:“公子,崔景,崔公子……有消息……少夫人可能还活着!”
沈屹看向他身后:黑衣男子刚刚站稳,把兜帽摘下,露出满是惶急的脸庞,是崔景无疑。
崔景没有废话,直接将小年宫宴后的事情说了。
像往年一样,主持后宫的宫宴后,崔贵妃的家人可去大殿磕个头,见一面。
“……往年拜见,不过是礼节客套,磕了头,娘娘隔着屏风说一句心意领了,便让我们回去。不想这次,她突然问我,有没有去文昌观还愿?”
沈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此时才打断问道:“文昌观?”
崔景道:“正是,文昌观!文昌观的内情,说来只有沈大人,我还有阿宁……知晓,当时咱们三人是在筑澜楼的雅间商议此事,沈大人可还记得?”
沈屹微微颔首,崔景继续道:“我应了此事后便要离开,临走和阿宁咕哝了一句,说自己素来纨绔,也不知找个什么借口说自己突然上进了?阿宁是与我母亲相识,便笑道,范夫人一面偏疼你,一面又盼你有个好前程,你不如就说是文昌观的真君托梦要你去的,若是不去就再没机会入仕为官,看你母亲怎么说?我听了便笑说,那母亲肯定是要我去,不止如此,日后真当了官还得催我去还愿呢!这本是在门口分别时的几句戏言,短短一瞬,沈大人想必都没注意听罢?”
沈屹摇头,崔景离开后他便要和谢黛宁去陵墓,那时正查验手中物品,所以没有送崔景离开,也没有听见这话。
“如阿宁所说,我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后,母亲说过让我还愿,还给文昌观送过供奉,但是这事怎会传到姑姑那去的?母亲身无诰命,从未进过宫,这些话我也绝没对外人说过!
沈大人,还有谁会知道这事?会借贵妃的口,提醒我?”
崔景停下口,只见沈屹的脸色由白转青,又转为惨白,柯钺只怕他心情激荡,又引发旧疾,连忙上前扶他,沈屹推开柯钺,盯住崔景道:“你有没有问崔贵妃,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崔景点头:“我问了,贵妃娘娘停了片刻才说,是东宫良娣提起的。这话没头没尾,萧良娣又跟我崔家无半点来往,她怎会知道?我再问,贵妃却不理会了,只让我出宫去。”
柯钺听到这里,踌躇片刻,终于咬牙上前:“公子,还记得前些日子,您让查宫里采买烧制器物的砂石,后来查到的确是为了做啄水鸟,我同三娘提及,她告诉我一事……”
柯钺把三娘阻拦萧妍的事情讲了,但是当时他们都以为萧妍别有用心,因此冷嘲热讽了一顿。
萧妍没办法,留了三个字让带给沈屹:啄水鸟。
还是啄水鸟!
沈屹撑着书桌,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垂下头,眼前正是那张薄薄的纸笺,啄水鸟,萧妍,崔贵妃,还有朵朵坚持不肯承认,难倒阿宁真的可能……没死?
这些证据,他能信吗?
他亲自挖开隆城的废墟,找到谢黛宁的尸身……尽管后来病的浑浑噩噩,可他还是亲自为那尸首擦洗,更衣,整理好碎裂的面容,送入棺椁……
他能百分百确定那尸首是谢黛宁吗?
沈屹无法回答,那具尸骸在砖石重压之下残破不堪,光是回忆起样子,就像一万把尖刀扎向他,如果是他的阿宁,那该有多痛?
如果不是……如果真的不是,他要更改自己的计划吗?
沈屹抬手,忽然将还攥着的纸笺凑近烛火,火舌跃动着舔上一角,纸笺上面寥寥几句如稚童涂抹的笔迹,慢慢焦黑,成灰。
沈屹觉得自己失去了冷静思索的能力,失去谢黛宁的疼痛和对她的愧疚像一把火,愈燃愈烈,除了随她而去,他什么都不想要!
阮清辉的下落已经有眉目了,皇宫最坚固的城墙地下,就是玄衣卫内廷诏狱所在,死士好不容易探查出进入的办法,如今只待新年到来,守卫松懈,沈屹便要亲自带死士攻入此处,救出阮清辉。
这肯定不是最好的办法,但沈屹不愿再花费时日筹谋,若是数年才能把阮清辉救出,他怎么对得起谢黛宁?
救出阮清辉后,他会让亲信带着阮家人,还有念念,远走高飞,去北地投奔沈承。
他自己则会留下来善后——故意被擒,然后杀了司马澈。
司马澈一死,天下大乱,不管司马浚能不能力挽狂澜,阮家人和他的念念都能好好活下去。
柯钺他们对救人没有异议,只一点,不同意沈屹留下,所以这个时候,这份线索出现,焉知不是柯钺等人故意为之?
崔景和柯钺看着沈屹,三个人俱是沉默无言,许久,沈屹抬头,搭在崔景肩上用力一按:“崔兄,多谢!”
崔景正要追问他如何想,他可有能做的?沈屹却已看向柯钺,吩咐道:“你亲自送崔公子回去,若发现有人追踪,不必追查,格杀勿论!”
柯钺愣了愣,点头应是,带着崔景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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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纵马台◎
谢黛宁知道萧妍成功递上了话, 但是崔贵妃会如何做却未可知,她们也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一人身上。
说完宫宴上的情形,萧妍顿了顿, 又同谢黛宁道:“对了, 司马澈那日想是怒急胡言, 宫宴上崔贵妃并未提及赐婚给沈学长的话。”
听她说起这事,谢黛宁默了默,道:“其实提了也好。”
“看你这话说的, 沈学长怎会答应,到时候抗旨不遵,又得受些苦头。”
谢黛宁叹道:“我知道, 我也信他,但你也说了, 师兄情形很不好, 若是他抗旨, 我就知道他不会甘愿忍受,不忍就代表他会好好活着。”
“原来如此。”萧妍恍然大悟, 又问, “那若不抗旨,应下此事呢?”
“那样的话,就是相反……他怕是活的如行尸走肉一般。”谢黛宁话音里带出了苦涩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