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会做那种得不偿失的事。
嗯,是他想多了。
聂先生心里琢磨了一圈儿,掂起酒坛子又灌了口酒,不再胡思乱想。
他是没想到,箫平笙玩儿的这招,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但是江幸玖,一瞬就反应过来了。
入夜,送走了聂先生,夫妻俩关上房门,箫平笙徐徐将这件事说给小娘子听。
“你这样,是不是有些冒险啊?万一真的弄巧成拙,镇国王就是接受不了长公主再寻一个……到时候可怎么办?”
箫平笙从浴桶中站起身,长腿跨出浴桶,接过她递过来帕子擦拭水渍,眉眼带笑轻声道。
“不让苏刃玦知道,师父就算是再怎么熬,也只能在暗处默默守护,见不得人,长公主也会时刻想着苏刃玦的关系,不肯行差踏错一步。”
“若是苏刃玦知道了,只要他默许,不反对,自然阻碍长公主接受我师父的阻力,就少了一层。”
“他是长公主唯一的儿子,他的接受,能令长公主动容心软,面对我师父,心里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道德约束感。”
江幸玖静静听着,将取来的长衫替他穿上,浅笑叹了一声。
“这若是回头,让聂先生和镇国王知道了真相,少不得得记你一次。”
算计起人来,当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被他盯上,可是也够憋屈的。
箫平笙闷笑出声,揽住她往外走,低低念了声。
“那就暂时,不让他们知道就是了。”
此时的长公主府,主院书房里灯火通明。
姑苏嬷嬷遣退了侍婢,独自守在廊下,看着月夜下清冷的庭院,轻轻叹了口气。
书房内,长公主和苏刃玦相对盘坐在矮榻上,母子俩一个垂着眼,一个侧着头,谁都没开口。
静了许久,芳华长公主低垂的眼睫轻颤,理了理袖口,语声轻柔。
“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苏刃玦眸光微动,他的视线落在榻边的贡纱灯上,灯芒晕黄柔和,但里头轻忽跳跃的火芯,像是隔着薄翼灯纱,印进了他眸子里。
他手腕搭在膝头,指尖微不可见的捻了捻,喉间滚动,低低应了一声。
“嗯……”
芳华长公主眼睫掀起,柔亮的眸色略微闪烁,静静看着他温儒雅俊的眉眼,娓娓道来。
“我出生那年,是你皇外祖继位后的第三年,在皇城里出生的头一个皇嗣,且是他第一个女儿,又因天降异象,钦天监半吹半鼓进言的都是吉祥话,故而,母亲自幼到大,都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是袁氏皇族最受纵宠的公主。”
这些,苏刃玦知道,整个大召国都知道。
不过,他没有打断芳华长公主的话,而是默默听她继续说下去。
“我这一生,从没有看中了得不到的东西,自然,至少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年轻时,我跋扈娇奢,自诩不凡,觉得天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没有任何一件东西,值得我放在心上,因为只要眼睛透露出喜欢,那他就定然会是我的。”
“我与苏幕之,起先也并没有感情,是因着你舅舅几句话,我才决定要选他做驸马。毕竟,只要出身世家大族,并无恶习,选谁都一样。”
“成亲之后,他温文尔雅体贴细致,那样一个人,真正想要关心一个人,对一个人好的时候,很难不被打动。”
说到这儿,芳华长公主眼眶湿润,轻轻蹙了蹙眉,语声也凉漠了三分。
“但这个人的可恶就在于,他一边尽着自己的本分,扮演着完美无缺的郎君,扮演着无可挑剔的驸马,又一边,不肯对你敞开心扉。”
第268章
你就不是他苏幕之的儿子
苏驸马去的早,苏刃玦脑海里能回想起的有关他的画面,已经少的可怜。
他唯一记得的,就是自己的父亲,是个温儒尔雅博学多才的郎君。
他对着任何人,都是笑脸,知礼而温和,举止言行温柔的像是三月春风。
虽然之前也明白,父亲母亲并不像外人所说的那样伉俪情深。
父亲临终前所爱的,依然是死去多年的苏皇后。
这定然是对同床共枕多年的母亲,造成的不可磨灭的伤害。
但亲耳从芳华长公主口中,听到她对记忆中温柔的父亲给予不肯定的评价,苏刃玦心里,还是有些酸闷郁郁。
苏刃玦喉间滚了滚,强忍着定下心来,继续听她说。
“虽然已经成亲,你父亲待我也十分好,一个郎君该给的关怀体贴关心爱护,他都比旁人做得好。”
“但唯有一点,他屡次三番,推脱与我圆房。”
说到这里,芳华长公主闭了闭眼,面色有些苍白。
苏刃玦也闻之怔愣,定定看着她,张了张嘴,没发出声。
这件事,无疑不应该说给自己儿子听。
当然,也不应该说给任何人听。
这不止是私密事,更是有损颜面的事。
芳华长公主浅浅出了口气,撇开眼看向窗户,窗外干枯的树梢影子倒映在雪白的窗纸上,瞧着凄清枯寂。
她语声淡漠,说话的速度也快了些。
“因着你舅舅的劝导,我向你皇外祖请的婚。”
“本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成的婚,他不愿意,我堂堂一国嫡长公主,自然也不会腆着脸逼迫他。”
“苏幕之这个人,温柔刻在骨子里,对自己严谨而苛刻,即便是心里有不该生的念头,行为上,也不允许自己有丝毫偏差。”
“他心里爱着别人,却无法与她相守,又碍于世俗与诸多原因,与我结为夫妻,他没法说服自己放下过去,做不出违背自己心的事,与我圆房。”
“却也不允许自己,委屈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既矛盾,又可怜。”
“他尽其所能待我好,以为是对我的弥补,天长日久的,剥开了我的心房,闯进来。却又将我热烈回馈给他的感情,拒之门外。”
“这样一个人,简直让人爱而不得,恨又恨不起来。”
“当日我不明白,他待我如此上心,又为何总是不肯与我圆房,心高气傲下,也曾做下许多事试探他逼迫他。”
“聂连玉跟随我多年,是我道法上的师兄,也是我无话不谈的挚友。”
提到的这个陌生名字,令苏刃玦莫名地一瞬间就想起,那个深夜与母亲一同呆在书房的老男人。
“我甚至用聂连玉激怒过苏幕之,闹的最僵的时候,我还曾一气之下收他做面首。”
“他这个人,清高自在,淡泊尘世,什么都引不起他的情绪波动,也由着我拿他来当靶子。”
“苏幕之也的确因此事恼怒,你皇祖母因此还传了聂连玉进宫,意图打发他走,被我拦了下来。”
“后来,你皇外祖身体不好,九龙夺嫡明争暗斗,我跟苏幕之之间的纠葛,也就暂且放到了一旁。”
“等先帝,也就是你舅舅登基后,下旨遣退扼杀所有方道术士,聂连玉不得不离开,之前的闹剧,才就此停歇。”
“我送他出城,给苏幕之造成我要跟聂连玉私奔的假象,只是想最后试探一番,苏幕之追来了,我喜不自禁,等我们再回到帝都,腹中已经怀上了你。”
苏刃玦始终静静听着她的话,见芳华长公主说到此处,突然蹙着眉闭上眼,单手支颐像是有些忍泪崩溃的神情。
他心头发涩,莫名生出不好的预感,连呼吸都浅薄了。
长眉轻蹙,他手伸过去,覆在长公主手背上,艰涩开口。
“母亲,您……”
芳华长公主压抑的哽咽了一声,抽出手来,双手遮住眼帘,肩头微微颤抖。
苏刃玦知道她在哭,心头的震撼与酸疼无法言说。
他眸光闪烁,眼底也发热。
他从没见过高高在上矜贵雍容的芳华长公主,如此失态过。
他想着要说些什么,好就此抹消这场谈话,他不想再问她母亲,为什么要跟一个老男人不清不楚。
他想着,只要她快乐,只要是她想要的,他就由着她去吧。
然而,还没等苏刃玦张嘴发出声,芳华长公主细弱的哽咽声打断了他。
“刃玦,我以为是我怀了身孕,他又一时不能完全说服自己,所以才与我分房,我想着,等你生下来,我都替他生了儿子,一切都会好的。”
“我以为是我生你时,伤了身子,他百般呵护心疼,我以为真是因为舍不得我,他才不肯的……”
“他骗了所有人。”
“苏幕之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直到临死,他才告诉我,自始至终,他从未放下,也从未背叛自己的心。”
芳华长公主哭声渐大,松开手,泪流满面的看着自己温俊倜傥的儿子,一字一句抽噎道。
“你就不是他苏幕之的儿子,他根本就不曾碰过我……”
苏刃玦瞳孔紧缩,双耳嗡鸣。
他呼吸都无意识的屏住了,脸色也渐渐发白。
他不是苏幕之的儿子?
他母亲在说什么?
芳华长公主沾满泪水的面上,神情凄楚而自责,满身悲凉与哀怨。
“一切都是假的,他骗了所有人,只为了对得起自己的私心。”
“苏幕之不是你的父亲……那你的父亲,只有一个人,就是,聂连玉。”
苏刃玦猛的喘上一口气,他豁然垂下眼,白着脸摇了摇头,突然下了榻头也不回的就往外走。
“刃玦!”
苏刃玦猛地顿住步子,侧头看她,哑声问她。
“那晚在母亲书房的人……聂……”
他没有说出名字,但在长公主泪湿回避的反应里,已经得到了答案。
将芳华长公主的呼唤声抛在脑后。
苏刃玦魂不守舍,离开书房,垂着头一路疾步匆匆,他也没个方向,只是一味地往前走。
他脑子里明明十分空茫,什么都没法思考,但心里,却又乱得不得了。
冬夜里的寒风裹挟在他周身,他茫无目的地冲出公主府,融入了夜色里。
芳华长公主带着人追出府来,已经看不到他的影子。
派人到隔壁的镇国王府打问过,他不曾回府,思及苏刃玦苍白的脸色,芳华长公主顿时慌了。
“殿下,王爷只是一时想去散散心,需要个时间接受一下,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的,您别急坏了身子。”
见长公主脸色实在苍白,姑苏嬷嬷强自稳着心神,扶着她低声安抚了一句。
芳华长公主根本听不见她说话,她急声下令。
“来人,让人快去找,另外,去定国府,找箫平笙来!”
箫平笙素来与刃玦交好,他铁定能知道刃玦会去哪儿。
“是!”
第269章
苏幕之不说,这件事,可以隐瞒一辈子
半夜三更的找到定国府来,铁定是出了大事。
江幸玖坐在床榻上,看着箫平笙一件件穿戴好衣物,小声问他。
“该不会是,长公主和镇国王两人,闹的太大,出事了?”
箫平笙倒是一脸淡定,闻言还回头冲她笑了笑。
他踱步走回床边,捏着小娘子下巴,俯身在她娇艳的唇瓣上啄了啄,凤眸里笑意清暖,嗓音清润。
“我去看看,你安心睡着,等我回来再说给你听。”
这语气,像是自己要去看热闹,回来再学给她听似的。
江幸玖忍俊不禁,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推他。
“快去吧……”
深更半夜找到府里来,铁定是很急。
找到苏刃玦,已是次日黎明的事。
深冬的清晨,山中寒雾缥缈,箫平笙沿着台阶徐徐而上,到了白衣胜雪的郎君身边,掀袍落座。
两人并肩坐在定安寺门前高耸深长的阶梯上,面对着满目雾色与清寒,箫平笙叹了口气。
“你就这么徒步走到这儿,在这儿坐了一夜?”
苏刃玦眉眼上都是雪白的寒霜,寒气仿佛渗透了他身上的大氅和衣袍,但他仿若未觉,抱胸而坐,长眉紧蹙,眼神木然。
“嗯……”
箫平笙沉默挑眉,侧头打量他一眼,斟酌着开口。
“我是不知道,你们母子俩谈了些什么。不过,你就是坚决不同意,也没必要跟长公主闹离家出走,你多大人了?未免……幼稚了些。”
苏刃玦夹着白霜的眼睫颤了颤,嗓音干哑。
“我还,没机会不同意。”
“嗯?”箫平笙挑眉看着他。
苏刃玦长舒口气,哈出的白气融入雾色里,他侧头看箫平笙。
“只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的确是有些……”
他没有说完,而是突然眯了眯眼,问箫平笙。
“我问你个问题。”
箫平笙点点头,长腿舒展轻搭,姿态惬意。
“问……”
“你爱你那小娘子入骨,当初,她若是没能嫁给你,你们各自嫁娶了,你当如何?”
箫平笙面无表情,这是什么屁话?
若不是看在苏刃玦一脑门儿乱麻受了冲击的情况下,他早一脚踹上去了。
捻了捻指腹,箫平笙沉出口气,淡淡回道。
“我不能够让她嫁给别人,我会杀人。”
苏刃玦无语,他抿了抿唇,撇开眼继续目视前方。
“万一,你当初在战场上,她真的嫁了人,你也鞭长莫及,万一,你回来时,她就是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