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灵牌许久没有人动过,上边已经落了一层灰尘。他手指划过,在上边留下一排清晰的指印。
霍凌肃抚摸了灵牌许久,竟似不舍得放开,眼中流露出无比哀伤的神色。
娢嫣有些奇怪,她不记得霍凌肃与自己有什么交情,他今日为何竟会独自一人到映雪堂来,他又为什么抚摸着自己的灵位如此哀伤,难道是同情她吗。
“对不起,我来晚了。”
霍凌肃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娢嫣一惊,心想他在同谁说话,难道这屋子里还有别人?
而霍凌肃好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又默念了两声,“对不起,对不起,”突然抚着灵位,大声咳嗽起来。
他痛苦地弯着腰,雪白的脸颊涨得通红,瘦削的手背上起了一层青筋。娢嫣知道他有嗽疾,只怕又发作了,心想自己要不要出去给些薄荷叶,刚一分神,就被霍凌肃听到了动静,他猛地向这边看来,“是谁?”
娢嫣猝不及防,偷看的半张脸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就这么被他尽收眼底。霍凌肃双目微眯,“是你?你来这儿做什么?”
娢嫣感受他目光里的锐利,有些害怕,支吾道:“我……那个……王府……院子……姑娘……”
娢嫣不知道该找什么样的借口,只怕撒出来的谎会有漏洞,一时慌乱,竟是语无伦次了。
霍凌肃的面色愈发阴沉,他一步步走向娢嫣。娢嫣下意识地向后退着,解释道:“我家姑娘吩咐我来办事,我不认得路,所以走错了地方……”
她说到最后一个字,霍凌肃已逼到她身前,高大的身躯将她笼罩在一层阴影里。
“你怕什么?”霍凌肃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她。
娢嫣道:“没,没怕什么。”
霍凌肃冷冷道:“是不是王云汐叫你到这儿来的?”
“嗯?”娢嫣愣了一下,不想牵扯出太多意外,便道:“不是,只是我家姑娘吩咐我来办事,我不留神走错地方了,我出去就是了,你何必这么凶?”
娢嫣镇定心神之后,找回了些底气,心想自己是王云汐的丫头,到王府来办事是名正言顺的,走错了路,倒也说得通。
霍凌肃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娢嫣虽然害怕,还是坦荡地迎着他的目光,只是在他气势压迫之下,心里越来越慌,眼看就要撑不住了,霍凌肃终于挪开了眼睛,“回去告诉王云汐,离这间屋子远点,若她敢动这里一分一毫,别怪我下手无情。”
娢嫣心觉奇怪,这霍凌肃怎么好像和王云汐有仇似的,王云汐过两天即将成为霍王府的当家主母,这府里哪里能动,哪里不能动,恐怕不是他一个庶子能说得算的。
霍凌肃见她没有回答,重复道:“你听明白了么?”
娢嫣只好先回答道:“明白了。”
“明白了还不走?”
霍凌肃威胁过之后,就无情地下了逐客令,娢嫣当然是求之不得,多年的教养让她还是对霍凌肃施了一个道别礼,才转身而去。
出了映雪堂,娢嫣几乎觉得自己是不是出了幻觉,刚才在她的闺房里的人,真的是霍凌肃?他独自一人跑来做什么,为何要与他说对不起?
他眼中的哀伤确是真实的。,当他看到自己灵位的时候,那痛苦的神色,让娢嫣现在回想起来,都无法不动容,她竟然荒谬地感觉到,她的死亡,霍王府唯一伤心的人,竟是这个与她从无交集的小叔。
不知不觉中,娢嫣已快出了王府。再往碧波园走,便要路过□□堂。这□□堂里,供奉的都是霍王府列为先祖的灵位,是霍家的宗祠,按理说娢嫣以王妃身份而殁,灵位如今也应该在其中。她突然有些好奇,王府既然在她的闺房里单独设了一个灵位,那么□□堂里,还会不会有呢?
想到这里,她便抬腿向□□堂而去。
第15章
娢嫣走出不远,忽听得有人叫她,“哎呦,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娢嫣听这声音有点熟悉,一回头,见是一个身着紫罗兰色对襟短袄的小丫头,认得是霍凌云屋里的三等丫鬟,名唤春莺的,娢嫣顿住脚步,道:“我家姑娘吩咐我来办点事情,不想王府太大,走迷了路了,不知怎么就走到这儿来了。”
春莺一脸焦急,伸手拉住娢嫣的袖子往回拽,“这是王府,可不能随便乱走,亏得我这会儿叫住你,不然还了得?”
娢嫣只好装作感谢地笑笑,春莺拉着她小声道:“前边那处院子叫明惠堂,是王府供奉先祖的地方,不许随便进的,你若冒冒失失地闯进去,非打折你的腿不可。”
王府的丫头们都是八面玲珑的,早就打听出来娢嫣是王云汐身边的大丫鬟,眼瞧着王云汐就要与霍凌云成亲了,以后两房都要在一处伺候,自然要先拉拢拉拢,表示亲厚。
娢嫣乖巧道:“知道了,多谢姐姐提醒,我再不会乱走了。”
春莺笑道:“那就好。对了,你可认得我么?”
“认得,”娢嫣笑道:“你忘了前几日徐妈妈领着我们几个到王府来,不是将里外办事的人都见了一遍了?我知道你叫春莺,徐妈妈极喜欢你的。”
春莺听了,甚为欢喜,道:“那日咱们不过就匆匆瞧了一眼,难为你竟记得。我出来时见你家姑娘正寻你呢,说她有事吩咐你,叫你办好了事情就早点回去。”
“啊……”娢嫣这才想起,出来半日了,还没回去同王云汐交差呢,恐怕屋里人都在到处找自己,□□堂改日再去不迟。便起身往碧波园方向走,口中道:“那我要赶紧回去了,姐姐往哪去?”
春莺道:“我要往寒在堂去,咱们正好一路,一起走吧,还能说说话。”
娢嫣欢喜道:“自然好。”
两人挽手走着,一路闲话,娢嫣便找机会问道:“对了,我刚才从园子里过来,见到好大一处宅子,上头写着‘映雪阁’还是什么的,修建得到也华丽,怎么眼瞧要办喜事了,却还空着呢?”
她说完,春莺突然面色大变,娢嫣奇怪道:“怎么了姐姐?”
春莺低声道:“这话你只问我一次就算了,记得,跟别人千万不要提起。”
娢嫣道:“这是为何?好姐姐,你同我说说吧,免得我不知道避讳,胡乱冲撞了谁。”
春莺左右看了看,眼见无人,道:“好吧,咱们俩也算投缘,将来在一处的日子还多,我便告诉你一句,那是从前那位玉王妃所住的屋子,现在在咱们府里是忌讳,谁也不能提,不能进的。”
听他此言,娢嫣更觉不解,自己与霍凌云是夫妻京城里无人不知,王云汐也早就知道,她只不过就是意外而死,怎么就不能提了?
娢嫣故作惊讶道:“啊?是她住的地方?可毕竟人已经没了,为何不把屋子收拾出来,就这么放着,也不好看不是?”
春莺瞧了她一眼,略带埋怨道:“我告诉你不要提,你怎么还偏要问起来了?收拾不收拾,同你有什么关系。”
娢嫣赔笑两声,哀求道:“我只是好奇嘛,好姐姐,你同我说了,我定不告诉别人,你就说说吧。”一面说,一边扯着春莺的袖子。
春莺挨她不过,只好道:“好了好了,怕了你了,可你千万别同别人讲是我告诉你的。”
娢嫣连忙点头如捣蒜。
春莺道:“说起来这位玉王妃死得不太光彩。”
“怎么个不光彩法?”娢嫣连忙问道。
春莺将声音压到最低,“是因为她与别人有私、情,被王爷发现,畏罪自杀的。”
娢嫣骤闻此言,只觉脑中“嗡”的一下,什么,她与别人有私/情?
这是谁造的谣言?
当年的自己虽算不上有多闺秀,可也基本上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每天除了给老王爷请安,或者回家看看父亲兄长,她连别的男人都没见过好吗?怎么就成了她与别人有奸情了?
娢嫣怒不可遏,胸口不住起伏,春莺察觉,道:“你怎么了?可是不舒服?”
娢嫣压下怒火,道:“这话你听谁说的?无凭无据,怎可乱说?”
春莺道:“怎么无凭无据?清明那天,玉王妃与她那相好的在青元山偷会,结果被三爷逮个正着,她一时害怕,便投崖死了,这事儿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
“还都知道?”娢嫣七窍生烟,既然说不光彩,怎么还闹得都知道了?
“可不是么!”春莺接着道:“听说把老王爷和老王妃气坏了,王爷也十分生气,只说以后谁也不许在府中提起她,所以她生前住的屋子就一直这么空着,没人敢进,至于将来怎么样就不是咱们做下人能管的了,上头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就是了。”
娢嫣心中暗忖,春莺说的听来不是假话,何况就是给她十个胆,她也不敢造这样的谣,想必这件事王府上下确实是人尽皆知了。
怪不得映雪阁奇奇怪怪地空在那里,诺大个院子竟连个人影也没有,想来下人们是有意避讳着呢。可这谣言到底是谁传出来的呢?
当年自己落崖时,霍凌云就在她身旁,他明明看得清清楚楚,为何不为自己辩解?莫非……他是故意的?
想到这里,娢嫣心口一沉,他为何故意诋毁自己?
是了,她是长公主之女,说句出格的话,驸马玉文清执掌兵权,算得上权倾朝野,她这么糊里糊涂地死在霍王府,玉家岂能善罢甘休的。
难道霍凌云真是怕玉府上门为难,所以编造出个谎言,将脏水泼在自己身上?
娢嫣气得肩膀发抖,她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这是霍凌云做出的事情,可是除了这个原因,她又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
“喂,你怎么了,怎么了,可别吓我啊!”
春莺见她脸色发白,牙齿打颤,以为中邪了,连忙拍了拍她的肩膀。
娢嫣竭控制,压下情绪,强笑道:“没什么,多谢你提醒我。只是觉得有点害怕。”
春莺松了口气,笑道:“没事的,你记着,只要你别在主子们面前提起就是了。”
娢嫣点头道:“你放心,我知道了。”
春莺又是一笑,眼瞧着前头便是寒在堂了,她便停下脚步,道:“我到了,咱们改日再聊。”
娢嫣道:“好,你快去忙吧。”
春莺笑道:“明儿你家姑娘就进门了,以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可多着呢!”
娢嫣点头道:“正是呢。”
春莺又冲她一笑,才扭头去了。
春莺一走,娢嫣笑容立去,心头只剩下一片沉重。若非上天跟她开了玩笑,让她变成凝霜的身份回到王府,还不知道自己死后还背着这么个罪名呢!
她到也算了,一死万事空,可叫她父母如何做人,她的姐妹亲眷如何自处,霍凌云,你是不是太狠心了。
娢嫣紧紧握住拳头,闭上双眼,霍凌云,我绝不会让你如愿的。
第16章
娢嫣走回碧波园时,见园子里已全部布置妥当,焕然一新。雕龙镌凤的门橼上缀满鲜花珠玉,园中栽种了两片芍药花海,中央一条白玉廊桥,桥栏杆上悬着七彩琉璃灯,随风摇曳,映得廊下红绸流光溢彩,到处洋溢着新婚喜庆的气息。与映雪堂形成了鲜明对比。
小丫头见了娢嫣,忙叫道:“凝霜姐姐回来了,你快进去吧,姑娘正找你呢!”
娢嫣应了一声,走进屋里。迎面只见丝竹走来,见了她,道一声谢天谢地,“你可算是回来了,你这是去哪了?明儿就是姑娘的正日子了,你怎么还到处乱跑的?”
娢嫣道:“去王府里找张婆子办事,不想迷了路,走了好几圈才绕回来,怎么,姑娘有事找我么?”心想大婚事宜都已经筹备妥当了,这会儿还能有什么急事儿?
“可不是么!找的挺急的。”丝竹拿了她的好处,对她也关怀了许多,“我特意让皓雪到王府里迎你去了,怎么,你没见着她?”
娢嫣摇了摇头,“并没见着,怕是走岔了。”
丝竹道:“那估计是,也没事,她认得路,找不见你自然就回来了……你快进去吧。”
说着,命小丫头子打了帘子,娢嫣进了里间,只见新房也已布置妥当,到处都是大红绸缎,摆满了鲜花红烛。
王云汐依旧歪在美人榻上,秀发松松绾着,雪白的脸庞清丽高贵,手中拿着一卷古书,也不知在不在看。
其实王云汐是并不喜欢读书的,可每次见到她,手里都拿着一本书,春葱般的指头,黑白分明的古卷,既高雅,又妩媚,这书到成了道具,为她平添了三分气韵。
“姑娘。”娢嫣轻轻唤了一声,王云汐抬起眉眼,见娢嫣穿着一件肥肥大大的暗青色衣裳,头上抱着绸布,显得土里土气,不禁皱了下眉头,“我赏你的衣裳呢?怎么穿了这么件,忒也难看。”
娢嫣这几日出入王府调查事情,不想太过招摇,所以特意扮丑一些,换了件不起眼的衣裳。
娢嫣笑道:“这几日忙着去王府操持采办,事情太多,只恐穿了那好衣裳糟蹋了。”
要知道每日来往王府的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那些妄想攀高的丫头,只要有机会去王府办事,无不穿得花枝招展。王云汐嘴里并没说破,心里却暗暗记着,只等着日后一个个处置。
听娢嫣这样说,她心中十分满意,心想自己果然没找错人。只是今晚就是她大婚前夜,必须想办法让娢嫣跟霍凌云圆房的,这样怎么成?
王云汐道:“快换了吧,不过是件衣服,有什么好心疼的?穿坏了我再赏你。”
娢嫣乖巧道:“知道了姑娘的。”
王云汐嫣然一笑,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小杌子,道:“坐吧,你也忙了一天,歇一歇。”说完,又命小丫头递给她一个芍药枕头靠着。
娢嫣靠着坐下,笑道:“姑娘总是这么紧着我,不过也就是帮着照看照看,哪里又累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