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又尖又利,说得娢嫣心直突突,毕竟上辈子她的身份,谁也不敢在她面前大呼小叫的。
在娢嫣残存的记忆里,这丫头叫彩霞,她面前还站着一个更小的丫头,名叫翠儿,这会儿被彩霞骂得浑身发抖,紧紧攥着裙子,不住后退。
彩霞看她害怕,到更得意了,她冷笑一声,指着地面道:“你自己看看,我刚擦干净的石面,可不是你踩的脚印?”
丫鬟们穿的都是绣鞋,平日里也只在园子里走,也不知翠儿是不是真踩了她的地面,面对盛气凌人的彩霞,她只能不住往后退,忙不迭地道歉:“是我错了,姐姐饶了我这一回吧,是再也不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娢嫣看着翠儿那可怜样,有些于心不忍。可自己初来乍到,也不好替人强出头,心想不过丫头们间的口角,骂几句也就算了。哪知彩霞突然一把抓住翠儿的衣领,将她拽了过来,斥道:“贱蹄子,知道错了,就给我舔干净!”
翠儿年纪小,被抓得一个趔趄,跪在石路前,吓得大哭起来,“求姐姐饶了我这次,别叫我舔石头……”她一边说,一边抓着彩霞的裙子求饶,彩霞厌恶地抖了抖裙摆,将她甩开。
看到这里,娢嫣心中有气,都是一个府里的丫鬟,还有这么欺负人的,刚想说话,可想到自己现在的身份,搞不好人没救成,还给自己搭进去了,这里这么多人呢,总不会都这么眼睁睁看着吧。
众人瞧见,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远远看着彩霞,彩霞两手叉腰,到更得意了。只见一个圆脸柳眉的小丫头走上前,似乎想说什么,彩霞斜睨了她一眼,道:“怎么,你有事儿?”
圆脸丫头脸色一变,突然笑道:“姐姐真聪明,想出这法子惩治她,这回必叫她长点记性!”
“是啊,可叫她长点记性!”
她说完,众人竟异口同声地附和起来,娢嫣看得心底发凉,小珍这时候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咱们快干活吧,且别管了,前日里不知太太为什么心情好,赏了翠儿一件自己穿过的半新绸绿褂子,不知怎么传到彩霞耳朵里,这会儿是故意找她晦气呢。”
“太太赏翠儿东西,与彩霞有什么相干?”娢嫣不解问道。
小珍有些意外地楞了一下,又小声道:“人说你傻,你还真傻不成?三姑娘屋里有个大丫头到了年纪,张嬷嬷给寻了人家,配出去了,如今空出个缺,明里暗里都说是要提彩霞的,偏翠儿在这当口儿得了赏赐,叫她怎么能高兴?”
当年娢嫣屋里的丫头大大小小算起来要有三十几个,除了贴身伺候的六个大丫鬟,其他的不过就混个脸熟,哪里知道这里的门道?不由脱口道:“这又有什么不高兴的?都是一个府里的奴婢,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儿,太太姑娘自然谁也不会亏待,难道还会偏颇谁不成?”
小珍冷笑道:“咱们做下人的,整日里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要只说分内的事儿,哪个敢有过错?可最终能到太太姑娘房里的,能有几个人?自然要挤破脑袋的往里钻了。”
娢嫣好像刚食了一点人间烟火似的,一面惊愕,一面想着也对,自己房里的大丫鬟也有两个并不十分出挑的,到底是怎么就上来的呢?
正说话的功夫,彩霞已经按着翠儿的脖子,将她压在地上,另有两个小丫鬟从旁帮忙,毕竟在下人圈里,见风使舵是最常见的,关键时刻一定要站好队伍。
场面虽然难看,可谁也不敢出言劝阻,有点良心的,就默默地站在旁边不说话,翠儿已哭成个泪人,彩霞骂道:“小贱人,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快给我舔……”
娢嫣心里不忍,可又没有办法,如今身边说上话的就一个小珍,也不好拉她下水。一转眼,正瞧见张嬷嬷往花厅里去,心想当着张嬷嬷的面,彩霞必然会收敛些,便卯足了劲儿大喊:“哎呀,不好!”
这一叫,众人不禁都回过头来,张嬷嬷也被她吸引过去,扭头斥道:“那边喊什么呢?”
娢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支吾了两句,张嬷嬷一皱眉,便向这边走了过来,彩霞就是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张嬷嬷面前造次,只好暂且先松了手,低头行礼,“嬷嬷!”
张嬷嬷走到众人身旁,厉声道:“刚才是哪个大喊大叫的,不知道这里是主子的地方么?谁教你们这么没规没矩的?”
彩霞恼恨娢嫣坏了她的好事儿,冲小丫头使了一个眼色,小丫头忙伸手一指娢嫣,“是她叫的!”
张嬷嬷的目光似刀子似的,冷冰冰向她看来,娢嫣赶紧装傻,“我……我不小心踩倒了旁边的碎石篓子,一时害怕,才喊出来,嬷嬷恕罪,嬷嬷恕罪!”
张嬷嬷气得没法,她如何不知道这个春花平日里就笨手笨脚的,罚了多少次也没用,何况今日三姑娘回府,哪有功夫整治她?便恨声道:“小贱人,什么大事儿,就这么大惊小怪,没规没矩的?我瞧这个月的月钱,你就免拿了吧!”
众人见罚的这样重,都是一惊,彩霞更是冷笑着看了她一眼。而娢嫣反而松了口气,毕竟她还没有什么金钱的概念。
张嬷嬷又回头看了一眼翠儿,见她跪在一旁,抽抽噎噎,皱眉道:“这又怎么回事儿?死了老子娘了么?三姑娘回府,你们就这样哭丧着脸?”
彩霞只怕她告状,连忙抢着道:“回嬷嬷,翠儿年纪小,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今日怕是紧张的,才失了态,嬷嬷且别怪她,只怪我们这些大的没教好,奴婢愿领责罚。”
说着,带头跪了下来,张嬷嬷这一看,气才消了些,不耐烦地冲翠儿挥了挥手,道:“行了行了,你下去吧,以后没我的吩咐,你再不许到园子里来!”
翠儿大惊,所谓“园子”,指的就是王家的女眷的内堂,再进不来园子,那就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她吓得大哭,刚想求饶,彩霞又抢着道:“多谢嬷嬷……”一面又扯翠儿,“还不快谢嬷嬷!”
翠儿一阵哽咽,却说不出话,张嬷嬷白了她一眼,“免了,都给我好好干活,谁再闹事儿,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张嬷嬷说完去了,众丫鬟都垂着头,谁也不敢出声,只是怜悯地看着翠儿,再进不来园子,她这辈子也就算是废了。
彩霞得意一笑,斜睨了翠儿一眼,道:“没听见嬷嬷的话么?还不快出去!”
翠儿抱住彩霞的裙子,哭道:“姐姐,嬷嬷只是一时气话,必不是真心的,求姐姐饶了我这一次,再去给我说说吧,我就是死,也不会忘了姐姐的大恩大德的!”
彩霞一把甩开她的手,含笑又望着娢嫣,指桑骂槐地道:“这事儿可怪不得我,谁害的你,你就找谁说去吧!”说完,吩咐两个小丫头,“给我拉出去!”
“姐姐!”翠儿喊了一声,可心知张嬷嬷放了话,彩霞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自己了,她一面被拉出去,一面恶狠狠地质问娢嫣,“王春花,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害我,我进不来园子,与你有什么好处!”
娢嫣一脸懵逼,她觉得明明是自己叫来了张嬷嬷,才使得彩霞没有为所欲为,何况被撵出园子,不就不用再干活了么,这又有什么不好?
“你……”娢嫣本想说,我喊来嬷嬷还不是为了帮你,可这样就明着得罪彩霞了,只能改口道:“这与我有何相干,再说这园子有什么好,再不进来就是了……”
话没说完,小珍赶忙拉住她的袖子,斥道:“你乱说什么,没你的事儿!”
众丫鬟也都当她说风凉话,脸上露出鄙夷,翠儿更是恨之入骨,直到被小丫头拉了出去,还不忘咬牙切齿骂道:“你记着,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娢嫣听着这恶毒的诅咒,身上一阵发毛,而彩霞则一声冷笑,她的目光向娢嫣看来,“奉劝你们一句,在园子里办事,是几辈子修来的福,谁若不惜福,天也帮不了你!”
彩霞的身份虽不比别人高,可如今都知道她是最得宠的,因而众丫鬟垂着头,谁也没说话。
娢嫣莫名地有些憋闷,她隐隐摸出来些什么,看来这一世,她要学的事还很多。
第3章
经了张嬷嬷的训斥,众人都收敛了些,规规矩矩的干活,只有彩霞偷懒,早有小丫头们帮着做了。没多久,娢嫣就觉得手指头有些发疼,她放在掌心搓了搓,发现自己手上关节粗大,皮肤粗糙,和上一世一比,这可真是鹰爪了。
娢嫣生于大贵之家,当然很懂得保养,每年冬季,都要以初春存下来的杏花、蜜露调和牛奶做成软膏敷手,擦掉之后,双手柔滑白腻,亮若丝绸。还记得十五岁生辰时,皇后娘娘亲赐她她一只羊脂白玉的手镯,可戴在她的腕子上,竟生生被那腕子上的肌肤比了下去。
娢嫣暗暗叹息,什么叫虎落平阳被犬欺,还敷手呢,这辈子算是完蛋了。
收拾好了鹅卵石路,忽见两个老婆子过来喊,都去后边站好,三姑娘马上就过来。丫鬟们忙整理衣裙鬓发,按次序往后走。这站队的前后也极有分别,能站在前排的只有彩霞和几个心腹,至于别人,恐怕一年也难叫主子瞧见一回。
一些琐碎的记忆浮进娢嫣脑海,她有些头疼,小声问小珍,“三姑娘几时离府的?这是从哪回来?”
这会儿不用干活,主子又不在,小珍也放开一些, “你傻了怎么着?上个月咱们三姑娘不是去参加玲珑书苑的会考了么?听说是考了头一名,连宫里的娘娘都亲自召见了,耽搁了好些天,因而才回来。”
所谓玲珑书苑,其实并不读书,应该叫叫“玲珑舞苑”才对,是本朝女子的最高学府。本朝先祖居于山海相邻的渝州,云雾缭绕,风景优美,因而女子各各能歌善舞,更以舞姿华丽优美为荣。
如今上至宫里的娘娘贵妃,下至朝中勋贵诰命,无不是舞中高手,朝廷还特意办了玲珑书苑,广招学员,一旦考入书苑,就能与各种勋贵夫人结交,嫁入皇族也指日可待。
娢嫣“哦”了一声,心想这王家虽然豪富,毕竟只是商人之女,能以这样的出身考入舞苑,确实十分难得。
一时又对这三姑娘有些好奇,要知道娢嫣当年也是以一曲“广袖霓裳”考入舞蹈苑,连皇上看了她的舞姿也惊为天人,不知道这三姑娘比起她来如何。想到这儿,激起了好胜之心,不由挺了挺胸脯,可瞧见自己现在有些肥硕的身子,又泄了气。
小珍接着道: “听说咱们三小姐那日是跳了一支‘广袖霓裳’……”
“广袖霓裳?”娢嫣一愣,这不是自己当年所编的舞蹈么?
“你听说过?”小珍有奇怪地打量她一眼,“你打哪听过的?”
娢嫣忙掩饰道:“没……只是觉得这名字……还蛮特别的。”
小珍也没多想,接着道:“这个自然,据说这是当年京城第一美人玉娢嫣所创,曾在中秋月圆之夜,在玉龙台上为皇帝献舞,听说她舞姿优美,连百花都开了,想与她争辉,不知那景象该有多美……”
娢嫣听着她的话,不由追忆往事,那一夜,的确上至九五之尊,下至群臣百姓,都为她风姿倾倒,而有着“玉树兰芝”之称的小王爷霍凌云,也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想起夫君,娢嫣有些难过,如今自己这副样子,他还会认得自己么?
小珍接着道:“说来也可惜,那个京城第一美人竟然年纪轻轻就死了,而据说咱们家的三小姐,这一曲‘广袖霓裳’竟不逊于当年的玉王妃,书苑的先生还赞她‘有如娢嫣再世’呢!”
“哦?”娢嫣挑挑眉,一个号称“如她再世”的女子,这次可真要好好看看了。
聊了一阵,又见两个婆子过来,大声道:“都规矩点,三姑娘过来了!”
众人马上都闭了嘴,没一会儿,只见几个人影影绰绰地从园门口进来,娢嫣站在后头,有些看不着,抻了抻脖子,便听婆子斥道:“规矩点,都别乱瞧乱看的!”
娢嫣没法,只好又低下去,没一会儿,众丫鬟们突然一起跪地行礼,口中喊:“恭迎三姑娘!”
娢嫣心想,一个泰州的商户,怎么派头比京城还大?就是王府里,也没有这么作践下人的。她只好也跟着跪下,忍不住悄悄抬头去看,只见三两个贵妇和几个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笑拥着一个女子进来,那女子脸上蒙着薄薄的面纱,看不见容貌,可这一身气度,就已经周围的莺莺燕燕尽皆比了下去。
王家地处泰州,即便再富贵,女子风采依然不如京城。那几个贵妇雍容华美,可未免俗艳了些,那几个姑娘年轻俏丽,却带着几分脂粉气,唯独中间的女子,发如乌墨,额如新雪,纤腰若束,体态轻盈,在艳阳笼罩之下,莲步轻缓,飘然若谪尘仙子。
贵妇拉着那女子的手,上上下下的打量,说不出的喜欢,女子则温婉地与她说这话,而下人们则战战兢兢,大气也不敢出,生怕吹坏了这个三姑娘似的,
娢嫣知道,那贵妇便是王福善的嫡妻,也是三姑娘王云汐的生母,身旁的两个是二姨娘韦氏和三姨娘朱氏,另外还有三位姑娘,大姑娘云湄也是嫡妻林夫人所生,如今已经嫁人,得知妹妹回府,特意回门探亲,二姑娘云淓,乃是二姨娘韦氏所生,如今已经十七了,因心高气傲,一直没有说婆家。而四姑娘云汶年纪尚小,没那么多心思,不似其他姑娘,多少有些看着云汐眼热。
“听闻此次玲珑舞苑的考试,咱们泰州一共去了三个人,除了姐姐外,还有周家和韩家的两位姑娘,不知她们可中选了么?”
四姑娘云汶昂着头问,雪白的小脸一说话就会挤出两个梨涡。
云汐只淡淡地摇了摇头,没说什么。韦氏忙抢着道:“这还用问么!自然是落榜了,就凭她们那种庸脂俗粉,怎么跟咱们家三丫头比?还不就是充个数,叫人家瞧笑话?”
“胡说什么!叫别人听了,到以为咱们倨傲。”林夫人轻声呵斥,却满脸含笑,甚是得意。
韦氏知道自己马屁没拍错,又道:“太太教训的是,可妾身说的也是实话。”
几人说着,就渐行渐远了,奴婢们才各自松了口气。本来王云汐回府,是先要拜会父亲王福善的,可王福善却于昨日就进了京,父女俩走个对头,竟没有同行,倒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