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善不在,大公子也跟他随行上京,二公子又走生意去了,满府里只剩下女眷,姑娘们自然放得开些,在园子里叽叽喳喳玩闹了好一会儿,这到成全了娢嫣和小珍这些小丫头们,得了半日空闲。
晌午时候,几个婆子吩咐要在花厅摆饭。后厨知道三姑娘回来,早已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声令下,搬屏风摆设的、分桌椅杯盏的、呈盥盂丝帕的,忙忙碌碌,各就其位。
娢嫣依旧被吩咐在下头伺候,帮忙递东西传菜之类的。花厅修建在一片芍药花海中央,是一个百米有余,四角雕梁画栋的敞亭,左右各以大理石底百凤朝凰苏绣屏风隔断,中央是一张琉璃青檀木雕芙蓉圆桌,放着十余张椅子,每人面前各摆着红木鎏金筷子,双面剔牡丹盘盏,和铜胎鎏金百花自斟壶。
娢嫣看得阵阵惊奇,这小小泰州商家,用的竟都是京城里才见得到的东西,不知王福善是什么来头?
正有些发呆,小珍忽然捅了她胳膊一下,道:“快到后面去,张嬷嬷过来了。”
娢嫣回头,果见张嬷嬷站在身后,依次安排好了小丫头们,目光又顺着众人的脸扫了一圈,道:“彩霞,今儿你就留在前头伺候吧。”
彩霞大喜过望,张嬷嬷既然这么安排,那她升为一等丫鬟的事儿岂不是板上钉钉了?
“是。”彩霞乖巧应答,上前接过后厨丫头递过来的食盒,一面得意洋洋地看着众人,小丫头们俱都露出艳羡嫉妒的目光。
小珍忍不住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到底不还是个丫头,谁又瞧不起谁?”
娢嫣有些吃惊,一向好脾气的小珍难得说两句狠话,回过头,见她脸上也是难掩的嫉妒,嘿嘿笑道:“你放心,说不定明年就轮到咱们了。”
小珍翻了个眼皮,“谁稀罕!”
不一会儿,众女眷们相携着从屋内出来,顺着河中央的白玉雕桥走进花厅,霎时间,环佩叮当,衣香鬓影,耀眼灼人。
王云汐已经洗了手,摘去了面纱,只是娢嫣离得太远,看不清容貌。人人都说她相貌与京城第一美人玉娢嫣相似,到不知是真是假,不由更加好奇了。
宴席开始,大丫头们提着食盒摆饭,娢嫣就百无聊赖地站在几株大杨树后头,懒懒地打瞌睡。
忽然,只觉眼前一花,一个人影闯到小珍面前,将手里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道:“你快帮我递上去!”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影已经一阵风似的去了,只在空气里留下了一阵臭气,丫鬟们纷纷皱眉,不由掩住了口鼻。
“喂……”小珍一急,想回头叫住那人,却来不及了,低头一看,手里竟捧着一个紫漆木双层螺钿食盒。
小珍脸色一白,扭头看着娢嫣,“这……这怎么办啊!”
娢嫣明白过来,一定是刚才那丫鬟要上去摆饭,偏巧坏了肚子,只好临时抓了小珍接替自己,娢嫣笑道:“瞧吧,知道你不稀罕,机会到自己来了。”
小珍在府里服侍了许多年,可从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这会儿突然要她到前头摆饭,不觉有些慌张,“你还说风凉话,这……这可怎么是好!”声音中已带着哭腔了。
娢嫣安抚她道:“怕什么,不过是上去摆个菜,又不要你的命,快去吧,迟了可就坏了!”
小珍急得直跺脚,左右看了一圈,丫鬟们都避瘟神似的,“刷”地一下躲开,谁若这会儿帮她,那就有“出风头”之嫌,让彩霞瞧见,日子可就不好过了,翠儿就是前车之鉴。
正为难,只见一婆子上前拉住小珍,道:“到你了,发什么愣,还不快上去!”
“妈妈,我……”小珍还想辩解,婆子一把将她推到前头,“快去,还啰嗦!”
第4章
小珍稀里糊涂被挤到了花厅里,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众丫鬟后头。大户人家摆饭是极为讲究的,要先将食盒打开,放到太太跟前介绍菜名,等太太看了菜色,再放到相应位置。菜肴一定要颜色相间,荤素搭配,瞧着才赏心悦目。
所以传菜的通常都是模样周正的大丫头,免得看了叫人倒胃口。
众女眷们依旧叽叽咯咯地谈笑,菜肴一样样摆好,眼看便轮到小珍了。平日里的她到是小心谨慎,可这会儿不知怎么,紧张得两只胳膊都发起抖来。
娢嫣在下头瞧着,也为她捏了一把冷汗,只盼别出什么事儿才好。正想着,忽然听得“啊”的一声,女眷如惊弓之鸟,四下避开,而小珍则摔在了地上。
“大胆贱婢,你是哪个房里,这般毛手毛脚,还懂不懂规矩?”只听也不知太太还是哪位姨娘厉声呵斥,小珍慌忙跪地叩头,“太太饶命,奴婢一时慌乱,奴婢知错了,求太太开恩!”
林夫人面冷如霜,阴声道:“知罪?贱丫头,是谁叫你上来的?今儿我非剥了你的皮不可!”
娢嫣心里一惊,她离得远看不清状况,可心想不过是小珍摔倒碰了东西,太太怎么就生了这么大的气?
她不知道,王家虽是商户,林夫人却治家极严。是因为王福善常与京城的达官贵人往来,生怕被人嘲笑他们是铜臭商人,内宅不懂规矩。可正所谓过犹不及,未免就有些不近人情了。
最重要的是,在韦氏和朱氏面前,她必须要摆出太太的款来。
张嬷嬷一见,赶忙走上前,跪地道:“太太息怒,是老奴管教不严!”说完,狠狠抽了小珍一个耳光,道:“还不给我滚下去,没用的东西!”
张嬷嬷也不知道摆饭的人怎么换成了小珍,心里暗暗叫苦,她明明只安排了彩霞几个得力的丫头,怎么换成了她了?可这会儿已经出了事儿,就是十张嘴也没法解释了。
林夫人冷声道:“滚下去?我叫她滚了么?”
众人心头一惊,太太不想将小珍交给张嬷嬷,那便是要重罚了。果然,林夫人说完,又接着道:“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打二十板子,要狠狠得打!”
“太太不要,太太饶命啊!”小珍一听,三魂七魄同时丢了,娢嫣也大惊,二十板子,还重重得打,岂不是要将人打死了?
话音刚落,只见两个婆子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小珍,便往外拉,众丫鬟各个胆战心惊,谁也不敢求情,满园子只听见小珍声嘶力竭的哀嚎。
娢嫣紧握着拳头,手心里已出了冷汗,眼见小珍要被拖下去受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提着裙摆跑到花厅中,高声道:“住手!”
她刚刚穿过来,还不习惯春花的身份,自然不会说什么“太太饶命,奴婢该死”的话,这一声住手,喊得众人一惊,那两个婆子当真放开了手。
小珍此时魂飞魄散,也管不得是谁,只似抓住了一个救命稻草,抱住娢嫣。娢嫣跪到林氏面前,道:“太太,正所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小珍只因见了太太尊荣,一时胆怯慌乱,才错手打翻食盒,太太宅心仁厚,请饶她一回。”
娢嫣说完,偷偷抬了抬眼,登时明白林氏为何会发这么大的火了。
原来小珍不仅是摔倒了,还顺手扯碎了王云汐的裙子,裙摆上开了一条一尺来宽的口子,十分丢人。而且虽只瞟了一眼,娢嫣也瞧得出来,她穿的是一条价值不菲的碧水烟罗裙。
“大胆!”林氏双眉一竖,道:“你是何人?”
张嬷嬷叫苦不迭,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这个春花又跑出来了?
娢嫣镇定心神,道:“奴婢是……是杂役房的……”
“杂役房?”林夫人大怒,道:“一个杂役房的丫头,谁叫你们进园子里来的?咱们府里到底还有没有规矩了?”
张嬷嬷忙跪在地上道:“太太息怒,这些丫头原本只是在下头伺候,因今日三姑娘回府,才进园子里帮忙,老奴也吩咐过她们,绝不可以乱跑乱闯,污了太太姑娘们的眼……”
“不必说了!”林氏截断她的话,“都给我拖下去,往死里打!”
话音一落,众人均是一惊,心想这二人怕是性命不保了。小珍两眼一翻,吓得差点没晕过去。
娢嫣深吸口气,竭力稳住心神,大声道:“太太息怒。求太太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定能将三姑娘的‘碧水烟罗裙’修复如初。”
她话音一落,王云汐不禁“咦”了一声,这碧水烟罗裙就是在京城,也是极名贵之物,她一个小小的丫鬟,如何认得?
余人也均是一惊,这丫鬟难道是疯了,竟然说什么“修补如初” ,难道三姑娘会穿一件带着补丁的裙子?那岂不是叫人笑死了!
张嬷嬷忙道:“放肆,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狠狠按住娢嫣肩膀,娢嫣拼命想要挣脱,忽听头顶传来一个优美空灵的声音,“你们放手。”
娢嫣抬起头,只见开口说话的人竟是王云汐。她有如神衹一般坐在那里,裙子虽然破了一块,却丝毫掩不住她的高贵气韵。
她的皮肤白如冰雪,一双星眸乌黑晶莹,冷浸浸地望着自己。
“我倒想看看,她有什么办法。” 云汐淡淡地道,表情看不出喜怒。
“多谢三姑娘。”娢嫣道谢,走到王云汐面前,伸手抓住她的裙摆,鼓起勇气,只听“哧啦”一声,竟又将裙摆撕开了一条口子!
众女眷大惊,云汐也微微动容,却并未阻拦,娢嫣不理众人,十指频动,将她一圈裙摆都撕开,碧绿色的纱罗下,露出如水波般的里衬。
撕开后,娢嫣将两条碎步绑在一起,没一会儿,竟绑出了一只翩然飞舞的蝴蝶。
“呀,你们看,是蝴蝶啊!”云汶见着精奇,不禁失声惊呼,众人也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没一会儿,布条都已绑好,宛若十余只碧绿彩蝶,在水波上翩翩起舞。
娢嫣绑好裙摆,暗暗松了口气,垂头道:“请三姑娘走动试试,可还合适么?”
云汐站起身,裙摆上果然已瞧不出一点破碎的痕迹,行走之间,彩蝶舞动,薄纱缭绕,华美异常。
娢嫣道:“三姑娘天香国色,宛若花中仙子。当年凤凰一舞,引百鸟来朝,今日仙子一行,自然有百蝶相随了。”
云湄、云淓等见这裙子精巧别致,无不惊奇艳羡,云汶小孩心性,欢喜道:“好漂亮,三姐姐,我还从没见人穿过这么别致的裙子呢!你也送我一件吧,好不好!”
“好。”云汐摸了摸云汶的头,莞尔一笑,又转头看着娢嫣,“你叫什么名字?”
“回三姑娘,我……我叫春花。”这个名字还真够难为情的。
“春花?”王云汐默念两声,突然双眸一亮,“你叫春花?”
娢嫣不知她为何反应这么大,莫非自己哪里露出了马脚?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
王云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你做的很好,既然你将功赎罪,替我将这裙子改得新颖别致,今日的事,我便不追究了。”说完,她又转头看向林夫人,道:“娘,今儿是个好日子,犯不着为两个丫头动怒,这事儿姑且算了吧。”
林夫人虽然看起来威严,可是对这个女儿却不敢违拗分毫,道:“罢了,既然姑娘给你们求情,今儿的事儿就算了,张嬷嬷!”
“老奴在。”
“将这两个丫头带下去,罚半个月的月银,好好管教。”
张嬷嬷见林夫人这样说,大大舒了口气,连忙叩头谢恩,“老奴遵命,多谢夫人。”
林夫人眼皮也未抬,张嬷嬷连忙带着娢嫣和小珍下去了。
出了花厅,张嬷嬷又责骂道:“你们两个丫头,想出头想疯了么?竟敢跑到三姑娘面前撒野?亏得三姑娘海量汪涵,否则都不知是要怎么死的!”
小珍死里逃生,这会儿还有些恍惚,躲在娢嫣后头。娢嫣道:“是我二人的不是,险些连累了嬷嬷,我和小珍给嬷嬷赔罪了!”
张嬷嬷白了她一眼,突然缓和了些语气,“罢了,好在三姑娘在太太面前求了情,以后记得,都给我安分守己些,再有这种事儿,恐怕就没这么好运了。”
娢嫣有些意外,这张嬷嬷平日也是极恶毒的,本以为定还会找她们的麻烦,听这话是要这么过去了,忙低头道谢,“知道了,谨遵嬷嬷教诲。”
张嬷嬷点了点头,道:“行了,今儿也不必你们伺候了,都下去吧。”
娢嫣点头应是,张嬷嬷转身而去,突然又回过头,道:“春花,三姑娘平日是从不夸人的,你到也有造化。”
娢嫣一愣,觉得她话里有话,张嬷嬷却已转头去了。
第5章
娢嫣回身拉住小珍的手,只觉她一双手还是冰凉,安慰道:“别怕,太太已经饶了咱们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小珍白着脸,半天说不出话,若是没有娢嫣救她,那二十板子,不死也残疾了。
娢嫣心中一阵悯然,想不到这泰州王家,小小商户,对于丫鬟们来说竟如人间地狱一般,即便当年在尚书府里,也从没随随便便处死下的人事。可见阎王好惹,小鬼难缠啊。
娢嫣拉着小珍,回到住所,斟了杯茶喂她喝下。小珍好容易回过神,“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抱住娢嫣的胳膊,“吓死我了,可吓死我了!”
娢嫣拍了拍她的脊背,道:“没事儿,三姑娘已经发了话,不再追究。何况不过是条裙子,她也犯不着为难你。”
小珍哽咽摇了摇头,道:“太太已经发了话,若不是你替我出头,恐怕我今天就真的被打死了。”她抬头看了娢嫣一眼,满是感激,“你待我这样好,自己的性命也不顾,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说着,泪珠就扑簌簌流了下来。
娢嫣也觉鼻尖酸酸的,安慰她道:“算了,哪是什么大事儿。以前我的裙子坏了,就常常自己改着玩,有时到觉得反比常穿的样式新颖。”
小珍奇怪道:“是么?到不知道你有这手艺,将来出去了,当个裁缝只怕也能赚钱呢。”
娢嫣笑道:“是呀,以后开个裁缝铺,我做衣裳,你收银子,将王家的生意都抢来,那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