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紫宸殿的路上,曲小溪迟疑地询问楚钦:“你承继皇位,说话做事是不是得当心点才好?”
“为什么?”楚钦反问,“连话都不能自在说了,当这皇帝有什么意思?”
曲小溪:“……”
楚钦:“下次别拦我,让我骂死她。”
曲小溪只好换个话题:“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楚钦沉息:“若是旁人,自是赐死,再问罪家里。但她是你姐姐,赐死她对你不好,问罪家中对你更不好。我想……”他扫了她一眼,“只说她在宫中暴毙。等国丧过了,另给威将军寻一门亲事吧。”
曲小溪脚下一顿:“暗杀?”
“嗯。”楚钦承认得很冷静。她对此倒也并不多意外,只是仔细想想,还是摇了头:“威将军待她一直不错,若她进宫一趟不明不白地就死了……我怕威将军会记仇。”
“真能操心。”楚钦无所谓地笑笑,撇嘴,“我敢拿这样的主意,就不怕后面的麻烦,你别想太多。”
“你自有你的本事,这我知道。可若能防患于未然,又何必留下隐患?”曲小溪道。
楚钦挑眉:“你有什么打算?”
她沉息:“不如跟威将军直说。我看他不是个糊涂人,若说明白了,让他休了我这姐姐,把我姐姐送回娘家去关着,也是个成全颜面的法子,我也不非要她的命。而若威将军不肯,交谈间你也能知道他心中存怨,来日亦可当心设防,不是好过让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惹得君臣平白生隙?”
“这事,你要我明说?”楚钦不禁失笑。
她这个人好像总活得透亮,不论什么样事,总觉得把话摊开说清最好。他原先并没有这样的习惯,现下顺着她的话一想,倒也觉得不失为一个法子。
是以半个时辰后,徐鞍奉旨入宫。曲小溪无意多去掺和,就留在外殿静等,想了想又命人将曲小清也押了来,琢磨着不论是死是休,她得让曲小清听个明白。
当然,为了不让曲小清在骂那些污言秽语,她着人堵了曲小清的嘴。曲小清刚入殿时还在挣扎呜咽个不停,曲小溪沉声:“陛下的脾气可没有我好,若你惊扰了他,他真的会拔了你的舌头。”
曲小清一秒安静。
这厢安静下来,殿中的交谈很快变得清晰。起先约是楚钦先说的,他声音压得低,在外听得也不真切。
过了半晌,却听徐鞍道:“臣不能休妻。”
曲小溪一怔,曲小清亦猛然抬眸,满目错愕。
殿中,楚钦蹙眉:“将军该知道毒害皇后是多大的罪。”
“臣知道。”徐鞍离席深拜,“下狱、流放还是问斩,臣都陪着她便是。但陛下要臣休妻……”他摇头,“臣出身寒门,但自封爵以来,深宅大院里的规矩也听说了一些。倘若她被休弃回家,曲家为了自保不会让她好过的。陛下满京里打听打听,因为各样缘故被家中逼疯亦或暴病而亡的妇人有多少,臣不能让她当下一个。”
他的口吻平静又深沉,楚钦凝神半晌,摇头:“将军何苦。她的为人,实在不值得将军如此。”
“一日夫妻百日恩。”徐鞍道,“昔日是我自己去曲家提的亲才有的这桩婚事,自成婚以后,更是夫妻一体,她做错了什么我都当有一半罪责才是,岂有这时候把她丢回去不管的道理?”
隔着一道殿门,曲小溪听得心中五味杂陈。她侧首看向曲小清,曲小清被宫人按着跪在那儿,眼睛却怔怔盯着殿门,满目茫然。
楚钦复杂地看了徐鞍半晌,失笑:“像将军这样厚道的人,实在不多见了。朕不想牵连将军,苦衷却也不得不让将军知晓——”
他边说边起身,缓步踱至徐鞍身前,虚扶了一把,又徐徐道:“但凡新君继位,稳固局势总要花些工夫,让朕头疼的事情已有很多。曲小清容不下朕的妻子,朕不可能让她风风光光地在京里做这将军夫人。将军若非要护着她……”
他顿了顿:“朕大概就不能留着将军了。”
“唔唔——”外殿的曲小清怔然摇头,忽而猛力挣扎起来。她的力气来得太突然,两旁的宫人不及反应就被她脱了手,虽立刻就想再将她抓住却还是迟了一步,被她一下子撞开了殿门。
“咣”地一声,殿里一静,君臣二人都看过来,曲小清慌忙扯掉塞在口中的帕子,惊惶争辩:“是我、是我自己的错……我不要你陪我死。”
“小清?”徐鞍滞了一瞬,随即上前,想要扶她。
在他弯腰的时候,曲小清却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休了我,你休了我。你……你是个好人,你有大好前程,为了我不值得。”
楚钦闻言眉心一跳,他无声地吸气,视线跃过夫妻二人,看向愣在殿外的曲小溪。
曲小溪神情也很复杂,看看他们又看看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第56章 新君
◎他什么都好,可怎么就长了张嘴呢?◎
当日晚上,夫妻两个躺在西配殿的床上都睡不着。将曲小清的事拿出来说,还出了些分歧。
曲小溪一贯心软,见了先前那一幕就觉得要不然算了。人生在世总不免有那么几件事要和稀泥,况且楚钦才刚登基,笼络住一个声名在外的将领多重要啊!
楚钦却觉得不行,因为曲小清“脑子有病”。他怕她就算一时感动,来日也会再犯糊涂,莫名其妙地生出些敌意,再给不知道什么人下毒。
不过,他也的确不打算杀了他们,主要是不想杀徐鞍。徐鞍在沙场上是个能人,从前战功显赫。于公,楚钦惜才,想将此人留下;于私,他若刚继位就杀有功勋在身的将领,日后想洗白名誉也很麻烦。
所以两日后,楚钦下旨给徐鞍加封了爵位,为其母也加封了诰命,然后一道旨意将人遣出了京城,戍守边关。
是为明升实降。
曲小溪听闻徐鞍对此毫无怨怼,倒是曲小清听闻旨意后大哭了一场,一味说自己对夫家愧悔不已,然后就随徐鞍离了京,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至于曲小清的愧疚有几分真假,曲小溪其实摸不清楚,但她也懒得去费心神。对她而言,若这愧疚是真那自然好,她巴不得曲小清能和徐鞍好好过日子,放过自己也放过他人。但若是假,她也管不着,能做的只有在曲小清再犯糊涂时把她治住。
说来也巧,中毒的曲小涓恰是在徐鞍和曲小清离京的那日醒过来的。听闻始末,曲小涓一下就懵了,不敢相信亲姐姐眼看着自己吃了那下毒的汤羹却一声不吭。
“真是人心难测。”曲小涓苦笑,曲小溪看着她,只觉自从嫁人以来,她也实实在在成长了不少。
而后又在宫中小住了一夜,曲小涓就想回府,只怕在宫中待久了会惹谦王妃不快。
曲小溪留住了她,让她再住两日,因为楚钦也还有最后一出戏要唱。
是夜,万籁俱寂,谦王府中的灯火也几乎全熄了,唯独前宅书房的灯还亮着。
楚锐没有分毫睡意,只想着皇兄的登基大典已不远了,心底的不安愈发分明,让他不敢有分毫松懈。
他知道这必是一场恶战,与父皇在世时的争夺储位不同,如今三哥既已登上皇位,夺位势必更加艰难。可他没有办法,倘若不出手,三哥迟早会要他的命。
又翻过一页书,窗外忽而起了风声。风声里夹杂脚步声、呼喝声,楚锐隐有所闻,却听不真切,侧耳半晌终是放下杂念,继续读书。
忽闻砰地一声,房门倏然被撞开。楚锐脸色一变,定睛就见摔进来的是守在外面的宦官,不禁拍案而起:“什么人!”
话音未落,数人一涌而入。书房中并不多么宽敞的空间瞬间变得拥挤压抑,楚锐冷睇着为首那人:“车骑将军?”
车骑将军,也是如今新君的亲舅舅。楚锐自知不好,不及反应就被押向屋外。
行至院中,车骑将军信手一推,楚锐打了个趔趄,跌跪在地。他下意识地想要起身,下一瞬却看到面前的东西,脸色霎时惨白。
——书房前的院子里,各色兵器堆了满院,刀枪剑戟摞成小山,楚锐看得倒吸冷气,正自蒙着,火把照亮院落,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步入院门。
车骑将军不待他多想,将他一拎,提到皇帝面前,复又按跪下去。
楚锐打了个寒噤,下意识道:“皇兄……”
“四弟。”楚钦的目光扫过那片兵器,“你这是谋反啊。”
“我没……”楚锐矢口否认,又因油然而生的心虚卡了壳。滞了滞,他道:“我不清楚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是啊。”楚钦轻哂,在他面前悠悠踱步,“朕若一刀杀了你,明日一早凭着这满院物证,满朝文武都不会说什么。”
楚锐骤然回神,顿时怒火中烧:“你栽赃!”他奋力起身,却被两侧的兵士按回去,激动之下浑身颤抖不止,“父皇尸骨未寒,你……”
楚钦一把拎住他的衣领:“父皇尸骨未寒,你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我一清二楚。”
楚锐噎声,兄弟二人四目相对,楚钦眼中淬着寒气,盯得楚锐遍体生寒。
半晌,楚钦一把松开了他:“知道父皇为何将皇位给我,却不给你么?”
楚锐跌在地上,闻言即道:“你是元后嫡子。”
楚钦摇摇头:“因为你若继位一定会杀了我。”
楚锐一愣。
“但我不会杀你。”楚钦说罢灌了口气,夜色寒凉,冷气涌入胸中却让人舒爽。他不再看楚锐,目光静静环顾四周,最后落在那成堆的刀枪剑戟上,“好好看看这一院子的东西。若能想明白,你我还是兄弟。若想不明白——”
他笑了声:“我就只好对不住父皇了。”
他说罢转身扬长而去,楚锐滞在院子里吹了半晌冷风,才发觉衣衫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得贴在身上。一股死里逃生的感觉前所未有地真切涌来,又过了不知多少时候,他才终于慢慢反应过来楚钦适才究竟说了什么。
长秋宫。
皇后自听闻新帝带人去了谦王府就屏退了宫人,独自一人留在外殿,绝望地静等。
新君的登基大典未办,一应尊封都还没下来。所以宫人们现下不好称曲小溪为皇后,也不好称她为太后,暂时都只好称一声“娘娘”。
如今看来,太后的尊位她应是等不到了。
她不清楚楚钦去找楚锐究竟是为什么,但想来不会是什么好事。所谓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楚锐的结果几乎从先帝驾崩时就有了定数。
而若将他们兄弟的身份互换一下,结局也会是一样的。皇后回想楚锐的那份恨意,心知若承继皇位的是他,楚钦大概在先帝驾崩当日就已没命了。
皇后漫无目的地在外殿里踱着,踱得累了,就坐到了正中的那张金丝楠木椅上去。
这是中宫皇后的凤座,坐过一代又一代的皇后。她也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近二十年,无数次地受过嫔妃、命妇、子女的跪拜。
楚钦也是在这里拜过她的。那时候他们母慈子孝,至少看上去母慈子孝。那时她总在想,日子就那样过下去也很好,等她的儿子继了位,她愿意让楚钦当个闲散亲王,潇洒平静地渡过一生。
可天不遂人愿,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皇帝这么多年都在骗她。如今他猝然驾崩,皇位落到楚钦手里,一切都不受她控制了。
楚锐还活着么?
皇后不敢深想。
夜色更深一重,外面的风反倒轻了一阵,却静得更让人发寒。
忽闻脚步渐近,皇后下意识地拢了拢胳膊,转而又强稳住心神,深吸了口气,坐直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