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严设计的这个环节,增加了不确定性,果然很受欢迎。有时候就算不吃米粉,拿到号码卡片的工友也会过来瞅一眼,就怕错过了“大奖”。
忙过7-9点这一波顾客最多的时间段,林景严戴上手套,嘱咐林满慧穿上棉袄、系上围巾,载着她骑上自行车便往外跑。
林满慧有点奇怪地问:“五哥,我们干嘛去?”
听林景严说完,她冷哼了一声,心中升起不满。
林景严道:“我们去盯着那家米粉店,搞清楚老板的进货渠道。我跟萧德打过照面,他认得我,肯定不会说实话,所以得派小妹出场。”
坐在自行车后座,冷风从身旁刮过,无惧寒冷的林满慧脑中闪过几条计策。
自己能与植物交流,只需找到粮油副食店旁边的植物,一问便知。不过这一条迅速被否决,主要是没办法说清楚背后的缘故。这个世界异能无法传承,暴露过多对自己不利。万一被研究机构抓去切片怎么办?
直接找上老板问,一来怕他认得自己不肯说实话,林家兄妹在军山农场很有名,二来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那就只能走第三条路了。three
林满慧双手抓住五哥的棉袄下摆,将身体往前探出,道:“五哥,你往总场机关骑,我告诉你找谁最有用。”
林景严一听就知道小妹有想法,哈哈一笑:“走喽!”加快蹬自行车的速度,飞快地向南而去。
半个小时左右,林景严骑得额头开始冒汗,整个人散发着白色的热气,寒冷的冬天里远看着就像个裹挟着白雾的怪物。
林满慧从后座跳下来,一抬眸看到他热气腾腾的模样,笑得直不起腰来。
“五哥,你这个样子,真像刚出笼的包子。”
林景严解开棉袄扣子,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说:“运动出汗嘛,不是正常的?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林满慧挽着他的胳膊,挤了挤眼睛:“五哥你莫气,我们一起去找商务部的人。”
林景严跟着她一起往总厂机关楼里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一点小事,怎么也要麻烦冯叔叔?”
林满慧刚一进机关楼,门卫师傅就热情地打招呼:“唉,是小林同学啊?放寒假了吧?今天是找哪一个领导?”
林满慧冲门卫师傅挥手打了个招呼,转过头对林景严说:“不用找冯叔叔,咱们直接找市场管理科的人。”
林景严一听便明白了小妹的用意,眼睛一亮:“对呀,现官不如现管,好主意!”
过不了一会,林满慧与林景严一起从机关大楼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梳着大背头的男子,这是市场管理科的万辉科长。
三人骑车一起前往开在一分场附近的粮油副食店。
军山农场共有五个分场,一分场产甘蔗与大豆,设有糖厂和酱油厂。这家粮油副食店门面很小,卖些米粉、面条、调味品,产品不多,连个店面都没有,附近的居民都称它为“萧家店”,因为距离纱厂老宿舍比较近,所以林景勇通常从萧家店进货。
林景严与林满慧在拐角处站定,对万辉道:“万科长,拜托你了。”
万辉哈哈一笑,笑容亲切:“你们是冯主任的子侄,又是我们农场的优秀子弟,这点小忙,只不过几句话的事。”
万辉推着自行车走过去,停在粮油副食店门口,脸上的笑容瞬间收住,显得严肃而古板,他提高音量对着店面喊了一声:“萧老板。”
萧德匆忙从店里出来,一见到万辉立马点头哈腰:“唉呀,是万科长!您今天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什么事,让底下人过来说一声就行了嘛。”
万辉拉长个脸,打起了官腔:“有职工上我们那里反应情况,你家米粉有问题,吃完拉肚子。”
萧德慌忙解释:“不可能的事,我家的米粉是头一天现磨现做的,哪里就能吃了拉肚子呢?万科长您可以检查嘛。”
万辉慢条斯理地说:“肯定是要派人来检测的,我先过来通知你一声,准备停业整顿吧。”说完,他不再理睬萧德,转身就要离开。
萧德慌得在店里打转转,嘴里喃喃道:“这可怎么办?米粉怎么会有问题呢?”
看到万辉要走,他赶紧冲出店,一把拉住万辉的自行车,哀求道:“真要停业整顿吗?我这米粉是酱油厂那个周寡妇亲手做的,您要是检查,先查她吧。”
北风一吹,正将萧德的话语传到林满慧耳朵里,她与林景严相视一笑。
——米粉来源,搞定!
万辉心中暗笑:难怪林满慧这姑娘小小年纪就能进农科所、拿金奖,的确是脑袋瓜子灵活,按照她交代的一说,果然萧辉便说了实话。
萧辉这人心术不正,瞅准时机强行涨价的事情都做得出来,遇到危险抛弃队友对他而言那是一点压力也没有。
告别万辉之后,林景严兄妹俩便前往酱油厂老宿舍寻找周寡妇。
酱油厂是老厂,前厂后院,门口有一间低矮的红砖瓦房,是个卖酱油、醋的供销社。
一进厂,就是一股浓郁的酱香味。
清冷的空气里忽然卷进这么一股醉人的气息,林景严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唉哟,好久没有闻到这味儿了。以前小时候,三哥、四哥总派我来这里打酱油,要走好久的路。”
林满慧的童年记忆里,依稀也有些印象。
五哥拎着个盐水瓶子,上面用一根麻绳系着,一路提着来酱油厂门口的供销社打两分钱酱油,再提溜着瓶子慢悠悠往家走。
大人总喜欢开玩笑说:“我家儿子都能打酱油了。”说的就是六岁左右的孩子,已经拎得起酱油瓶子,他们最喜欢干的活儿也是打酱油。
因为……那个时代小孩子没什么零食吃的,林景严每次买了酱油,在封口之前总会偷喝一大口。
林满慧想着自己跟在他屁股后头打酱油的情形,忽然想笑。她好奇地说出一直想问的一句话:“五哥,酱油真的好吃吗?”
林景严一听,下意识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张脸皱得像根苦瓜:“噗——咸死了!不好吃!”
“那你干嘛每次打酱油都要偷吃?”
“闻着香啊,我忍不住。”
看着五哥那张苦瓜脸,眉毛眼睛都挤到了一处,显然是想到了一大口酱油灌进嘴里的滋味。“哈哈哈哈……”林满慧实在没有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童年往事,旁人可能觉得苦不堪言,但兄妹俩现在回忆起来却觉得温馨甜美。
再闻到这股浓烈的酱香味,林景严觉得亲切无比,一路问过去,寻到厂区后面的一大片家属区。
酱油厂的贮存区很大,露天存放着上百个巨大的酱缸。
家属区就在贮存区的西侧,中间隔着一大块菜地,这是家属自己开荒种菜的地方。酱油厂的残渣肥性足,菜地里的青菜都长得肥硕无比,看得林景严像发现新大陆一般叫了起来。
“小妹你看,这里的白菜苔和大蒜长得真好。”
林满慧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头我让师母他们来测试一下这里的土壤性质,如果能够模拟出这样的环境,蔬菜种植就能增产。”
林景严抬起手,在林满慧的头顶揉了一把:“小妹你真是个合格的萌芽成员,农科所给你发工资是应该的。”
说完这话,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林满慧,手掌平伸,在她头顶比划着:“唉呀,小妹你长高了!”
不过才一年时光,林满慧已经长到林景严的下巴处了。
亭亭玉立、修长纤细、肌肤透亮——我的小妹,竟然不知不觉地长大了。
林景严有些怅然。
不是一直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小丫头么?怎么自己上了一年大学回来,小妹就长这么大了呢?
林满慧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微笑道:“五哥,再有两个月,我就满十五岁了。”
林满慧是1964年3月底出生,时近清明,雨水多。因为她出生之日是母亲刘美玉的忌日,一家人极少提起她的生日。
湘省人对家中最小的那一个通常以“满”字相称。
满妹子——最小的女孩;
满伢子——最小的男孩;
满舅、满姑、满姨——都是指最小的那一个舅舅、姑姑、小姨。
林家兄弟以《孙子兵法》中将之五德来排序:智、信、仁、勇、严。
满慧还没有出生之时,刘美玉盼着是个女孩,以“慧”字来称,小名慧慧。
一时之间,万千感慨涌上心头,往事种种浮上眼前,林景严长叹一声:“小妹,满慧,如果爸妈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高兴。”
林满慧挽起他的手,脑袋亲密地搁在他肩头,笑容里带着浅浅的怀恋:“哥,我们都好好的,爸妈才会放心呢。”
难得小妹如此主动亲近,林景严有点受宠若惊,静默了片刻,咳嗽一声掩饰着内心的雀跃。
“好了好了,你也是大姑娘了,莫在这里撒娇,赶紧办正事吧。”
两人一路问过去,终于在最西边那小小的平房找到周婶。
平房南面有一块空旷之地,几棵繁茂的香樟树有着冬天难得一见的绿意。树与树之间牵着铁丝,铁丝之上挂着一张一张晶莹剔透的米粉皮。
找到了,就是这里。
米粉皮一张一张地晾晒开来,正遮挡住视线,林满慧试探着喊了一声:“周婶在吗?”
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从对面响起:“在在在。”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棕色薄棉袄、腰间系一条深蓝色围裙的女子猫着腰从米粉皮下走过来,看着林满慧兄妹,眼中满是疑惑:“你们?”
林满慧看着这个身影瘦削、脸上满是皱纹的中年女子,微笑道:“您就是周婶?我叫林满慧,这是我的哥哥林景严。”
中年女子态度有些卑微,弯着腰陪笑道:“是我,是我。”
林满慧看对方姿态很低,知道是被生活磋磨多了、渐渐失去信心的人,便将声音放得再柔和些,笑着说:“周婶你好,我们想找你买米粉。”
周婶慌忙摇手:“不行咧,不行咧,我这米粉都有人订了,不让我卖给别人。”
她似乎很害怕林家兄妹,一边说一边向后退:“我这不是资本主义尾巴,我就是帮人家做点米粉,我没有犯法,你们不要抓我……”
她越退越后,眼见得就要撞到身后晒着的米粉皮,林景严忙伸出手,提醒道:“小心!”
话音刚落,一个洪亮的女子声音从两人身后传来:“你们要干什么!”声音里饱含着愤怒。
周婶胆子小,后脑一下子撞到铁丝上挂着的米粉,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摔倒。林满慧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
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道劲风袭来,林满慧快速向左一避。
——咣!
一声巨大的声响过后,一个二十几岁的大姑娘扑过来,脚下没站稳,正跌在林景严脚边。
周婶喊:“妮儿——”
脸埋下摔在林景严面前,抬头正看到一双厚实的棉皮鞋,再往上是一条笔挺的西装裤,再往上是一件蓝色的长棉袄、一张俊秀的脸……
大姑娘羞愤交加,顾不得脸上疼痛,双手撑地爬了起来,抬起袖子一抹脸上泥灰,大声嚷嚷:“你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欺负我妈?!”
林景严看她脸颊、鼻尖都被蹭破,渗出血水,被衣袖一抹血水与泥灰混杂,简直惨不忍睹,眉毛直跳,向后跳开一步:“谁欺负你妈了?简直莫名其妙!”
林满慧知道这是一场误会,松开周婶,走到林景严身旁,看着眼前这个摔得形容凄惨、狼狈不堪的大姑娘。
“这位姐姐,你先别着急。我和我哥过来是想找周婶买米粉,没有恶意。”
大姑娘这个时候才感觉到脸上火辣辣地痛,龇牙咧嘴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瞪着大眼睛,抬手指向林景严:“我分明看到他推我妈了,难道我眼睛是瞎的?”
林景严哪里受过这种冤枉气,一蹦三尺高,一巴掌打开她的手指:“我只是提醒你妈小心点,哪个推她了?我看你年纪不大、毛病不少,眼睛瞎、神经病!”
大姑娘一撸袖子,恶狠狠地盯着林景严:“想打架?来呀——”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个场景林满慧竟然想笑。眼前这两个人像斗鸡一样,咬牙切齿、面红耳赤,都不肯好好说话。
周婶吓得浑身哆嗦,带着口腔喊:“妮儿啊,莫闹事,他,他没有推我。”
林景严哼了一声:“听见了没?你妈说我没有推她。”
姑娘白了他一眼,也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我妈怕事,说不定是被你威胁了。”她一瘸一拐地走到母亲身边,关切地问,“妈,你没事吧?”
周婶看她脸上血糊刺啦的,心疼得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从怀里掏出块小手绢,想要帮她擦拭脸上的脏泥巴。
手刚挨在她的脸,姑娘便“嗷——”地一声怪叫,“痛痛痛!”
林景严哈哈一笑,拍打着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活该!”
姑娘气得银牙紧咬,盯着林景严:“小子,你是哪一个?看我下次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林景严第一次见到这么彪的女子,顿时笑得前俯后仰:“唉哟,我好怕!”
姑娘还想说什么,被周婶拖住,哀求道:“妮儿啊,你别老跟人打架,妈害怕~”
姑娘这才柔和下来,撅着嘴:“妈,我绝不允许别人欺负你。你别怕,有我呢,我护着你。”被母亲清理干净一张脸,露出原本的模样,大大的杏眼水汪汪的,瞪得又圆又大。
——像一只亮出爪子的猫咪。
似乎有什么,一下子戳中了林景严那颗跳脱的心。一股热浪涌上来,他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一直红到耳朵根儿。